第一章 一九六六年,我开始最担心的不是父母被批斗,也不在乎抄家,更不关心保姆 的去留,作为一名性格内向的九岁少年,最害怕的只是一起玩的伙伴会不跟你玩。 好在当时的孩子王李胜利跟我一样,他父亲也是批斗对象,也是戴高帽子游过街, 也是大字报贴得铺天盖地,是人人要喊打倒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李胜利并不 因此沮丧,照样神气活现,照样耀武扬威,靠他的拳头轻而易举决定一切。 几个不自量力的孩子,想趁乱挑战他的威权,结果都被无情地打败,一个个被 打得狼狈逃窜。我们这些小好几岁的孩子早就习惯听李胜利的话,总是按照他的命 令行事。有一天,李胜利率领我们溜进了剧团的仓库,仓库有一扇小天窗,大家跟 着他一起爬上房顶。李胜利下令让我先跳下去,天窗下面有一块用来练功夫翻跟斗 的海绵垫,李胜利说,他妈的你个最没用的小东西,给我跳下去。我很害怕,别的 伙伴也怕,都不敢跳,于是为了表示自己英勇,李胜利身先士卒,骂骂咧咧地便纵 身跳了下去。结果我们紧随其后下去的人都没事,他的一条腿却摔断了。李胜利从 此成了李瘸子。 然而在我的青少年时代,李胜利威风依旧,拖着一条瘸腿,打遍东南西北,是 我们那一带打架最厉害的人。我们都是剧团大院的家属,从仓库里偷了不少小玩意, 演戏用的道具,木头驳壳枪,杀不了人的匕首,长的或短的假胡须,仿真的解放军 军帽,一大叠印得很糟糕的说明书。这些说明书曾让李胜利很生气,当时他的腿很 疼,疼得龇牙咧嘴,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很长时间说不出话。考虑到很快会有大 人过来,我们不得不立刻转移赶紧离开,李胜利由两个小伙伴架着,靠一条腿踮着 脚行走。后来才知道骨头断了,他也不敢告诉别人,也不去医院治疗,我们也都一 直保密,稀里糊涂地将他送到家,将他扶到床上。他一路都在咒骂,终于躺坐在床 上,随手从我口袋里掏出那叠说明书,往我脸上一扔,说: “瞧你那点出息,偷这破玩意有什么鸟用!” 李胜利将大家窃取的东西理直气壮据为已有,当作自己的战利品,唯独没看上 那些说明书。剧烈的疼痛让他愤怒,看他疼成那样,孩子们都很害怕,一有机会, 一个个赶紧开溜。 想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偷这些说明书,反正拿了也就拿了,回到家里,百无聊 赖,我开始进行研究。上面有照片,有演员表,有故事梗概,戏的名字已忘,能记 住的是一个妓女的故事。这位妓女叫真娘,古时候的人,姓胡,出生在书香门第, 流落到了苏州,被诱骗进了山塘街的妓院。她才貌双全,擅歌舞工琴棋,精于书画, 只卖艺不卖身。当时有一王姓富家子弟,看上了真娘,用重金买通老鸨,想强娶为 妻。真娘婉言拒绝,最后为保贞洁,竟然悬梁自尽。王公子懊丧不已悲痛至极,斥 资厚葬刻碑纪念,栽花种树于墓旁,发誓永不再娶。这以后,文人雅士每过真娘墓, 不免怜香惜玉纷纷题诗,传说茉莉花在她死前没有香味,死后其魂魄附于花上,从 此有了香味,所以茉莉花又称香魂。 真娘墓据说就在苏州的虎丘塔附近,我对这个故事没太大兴趣,当时不过是记 住了情节,记住了演员表,记住了谁演谁,记住了这个戏的编剧是钱农。十年后, 钱农投江自杀了,大家不免会在背后议论他。有一次和父亲说起钱农,说起这个古 装戏,父亲笑着说,钱农的这个编剧其实只是挂名,他才是真正的编剧。剧本的每 一段唱词,都是父亲千辛万苦改出来的,钱农干的活儿连百分之一都不到。我觉得 奇怪,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写了剧本,要挂钱农的名字。不过很快也就理解了,在我 印象中,父亲永远是在写剧本,他总是在孜孜不倦地写,却从来不挂自己的名, “文革”前署别人的名字,“文革”中便是清一色的集体创作。 作为一名右派,父亲对挂不挂名根本不在乎,他根本就不喜欢编剧这个职业。 事实上,大家也都心知肚明,都知道怎么回事,都知道是父亲写的。习惯会成自然, 那些剧本都是些手艺活,无非陈芝麻烂谷子的不断加工。在地方戏剧团,最有地位 的是领导,其次是主要演员,然后才是群众。这群众包括乐队,包括跑龙套的,包 括炊事员和后勤,也包括编剧。编剧在剧团的地位基本上可有可无,说起来大家可 能不相信,但是在当时,这是绝对的事实。 记得钱农生前也跟我说起过这个戏,他没有提到挂名的事,只说这戏强调了人 生的两个道理。第一个道理,人活着,清白是件很重要的事,真娘为什么要死呢, 因为只有死才能证明出污泥而不染的清白。第二个道理,一个人究竟是好人坏人, 很难弄清楚,在这个戏中,富家子弟王公子一会儿坏一会儿好,好坏全掌握在写戏 人的手上。钱农是“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那年头大学还是挺珍贵,大学三年级 的时候,他曾经写过一个话剧剧本。这剧本当然也不怎么样,可是等到大学毕业, 大家都觉得这人会写剧本,是个才子,于是顺理成章,把他分配到了地方戏剧团。 戏曲和话剧完全两回事,很快就发现他是个外行,根本不能写剧本,对旧戏和 唱词一点都不懂。隔行如隔山,有一段时间,钱农一直是跟在父亲后面,很虚心地 学习,父亲手把手教他,教他如何拉结构,怎样填写唱词,刚有些入门,“文革” 就开始了。钱农的写作悟性本来就不是很好,传统旧戏刚摸到点门道,又不得不开 始编写现代新戏,结果是旧戏新戏都写不像。好在“文革”的初期中期,清一色地 移植样板戏,编剧什么事也不用干。 钱农出身贫农,根红苗正,运动来了,既不是造反派,更不是风云人物,剧团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文革”开始,李胜利是十五岁,跟他同年纪的人后来都上山下乡当知青,他 因为一条腿瘸了,一直在城里当闲人。很难想象他这样腿有残疾的,会是打架的顶 尖高手。当年在社会上混的人,只要报出自己认识“李瘸子”,闻者都会畏惧三分。 李瘸子的狠毒声名远扬,或许腿脚不便的缘故,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根手杖,所谓手 杖其实是加工过的钢管,据说打架时,喜欢靠墙站着,手杖乱舞,一般人根本接近 不了他。 李胜利是我少年时代心目中的英雄,首先因为他会打架,打遍天下无敌手,其 次便是擅长泡妞,追一个是一个。我读中学的那些年头,熟悉的同伴在一起说起李 胜利,永远是又打了谁,又教训了谁,又把谁从对手给活生生地打成了徒弟。在李 胜利身边,永远不会缺少那些漂亮的女“纰漏”——“文革”时代的南京人,把小 流氓称之为小纰漏,所谓女纰漏就是女流氓。 李胜利与李芳芳纠缠在一起是“九一三事件”前后。那时候,李胜利二十岁出 头,李芳芳快三十岁,已经结了婚,嫁了一名军人,刚生过一个孩子。这两个人搞 到一起,大家都很震惊,都觉得很奇怪。在那个年代,调皮的小男孩钓鱼,勾引涉 事不深的女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与一名已婚妇女搞在一起,而且还是破坏军婚, 性质便有些严重。果然事情终于暴露,李胜利被抓了起来,便判刑劳教。 李芳芳多年来一直在剧团当配角,在我偷的那份说明书上,她扮演真娘身边的 一名小丫环。除了长相漂亮,作为戏曲演员,这位李芳芳几乎一无可取,唱念做打 没有一桩像样的。她天生不是当主角的料,有一段日子,剧团里能演女主角的都靠 边站了,工宣队决定让李芳芳扮演《沙家浜》里阿庆嫂,结果她一出场亮相,台上 台下一片哄笑。 李芳芳能够被人津津乐道的就是她的漂亮,或者由漂亮引起的相关话题。据说 当初考戏校,年龄还小,大家也没觉得她将来会是个美人坯子。没过几年,李芳芳 成了一位让人眼睛发亮的大美女,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省里有关领导举行舞会,邀 请剧团的女演员去伴舞,好吃好喝招待,当时正是困难时期,大家肚子都饿,一听 说有舞会就来精神。不过李芳芳更有些像个搅局的人,女孩子都嫉妒,只要她一到 场,回眸一笑百媚生,满堂粉黛无颜色。 “文革”开始,造反派批判走资派,给李胜利的父亲安了一大堆罪名,其中之 一便是流氓成性。常欺负女演员,尤其喜欢对年轻的女学员下手,而李芳芳就属于 曾经被猥亵过的对象。对于这一点,李胜利父亲坚决否认,理由是自己身为一团之 长,虽然有过劣迹,生活作风的确不够检点,不过丁是丁卯是卯。对李芳芳始终有 贼心没贼胆。当时盛行互相检举揭发,在造反派的逼迫下,李胜利父亲老实交待, 说省里某位已被打倒的领导,才是真正地看上了李芳芳,才是真的为老不尊,他认 她为干女儿。明白人都知道什么叫干女儿,那可是旧社会黑道上才玩的把戏,李芳 芳的岁数都可以做孙女儿了。 人长得漂亮注定会生出许多是非,当年林立果选妃,据说也曾看中她,李芳芳 一路过关斩将,已经过了第三轮,年龄偏大才被淘汰。我始终没搞明白这个第三轮 什么意思,反正最后有一位南京姑娘被选上了,李芳芳则是差点被选上的那位。大 家都说被选上的那一位,要说漂亮,远不如她。李芳芳一生中,耿耿于怀的不是未 选上妃子,她遗憾的是自己参与拍摄的一部电影最终没有公映。这电影拍摄于“文 革”后期,内容是反击左倾翻案风,刚拍好,“四人帮”就倒台了。李芳芳也算不 上一号女主角,然而在戏曲演员心目中,只要能拍上电影,只要银幕上能有几个镜 头,这就是非常了不得的事。 很长时间,李芳芳都把印有她照片的海报贴在自家最显眼的位置,一进门便可 以看见。即使这部电影从来没上映过,后来还一度遭到了批判,她也不肯把它从墙 上揭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