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钱农和李芳芳一样,都是在“文革”中结的婚,他岁数要大些,已属于标准的 晚婚。剧团里青年男女人数相当,偏偏女的不愁嫁,男的难找老婆。钱农的个人条 件也不算太差,搁当时莫名其妙地成了困难户。说起来荒唐,钱农的婚事最终还是 我们家保姆徐阿姨促成的。那时候,钱农病急乱投医,到处托人介绍对象,结果连 我父亲这样的书呆子,也一本正经地当过几回红娘。钱农不断碰钉子,郎有心来妹 无意,也不知为什么,永远剃头挑子一头热,女方对他就是提不起兴趣。或许太不 会说话,一跟人见面,眼珠子便直勾勾地盯着人家。 有一次,徐阿姨去粮站买米,买到一半突然跑回来了。当时钱农正在我们家, 坐在书桌前,与父亲讨论一个写赤脚医生的剧本。他们经常处于这样的状态,好像 在工作,又好像什么也没干。钱农跟着我父亲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 完全不着调地讨论剧本。突然跑回来的徐阿姨神情严肃,说小钱你快去粮站帮我把 米给扛回来。她递给钱农一根竹牌,这是已付过钱的凭证,钱农和父亲莫名其妙, 看着那根竹牌,不明白怎么回事。 徐阿姨说:“粮站的那个小徐我看人还不错,你们去碰个面,看看有没有缘分。” 没想到真的就有缘分,那个小徐喜欢看小说,喜欢读书人,挺在乎他的大学生 身份。钱农一见钟情,觉得小徐足够漂亮,已超过预期,以往拒绝他的女人远不如 她。一来二去,这两人还就成了,没隔多久,钱农便带着小徐到我们家来借书,指 名道姓要借小说看。“文革”初期,所有的世界名著都是毒草,经过“九一三事件”, 大家思想开始发生变化,年轻人偷偷看几本世界名著,不但算不了大错,而且还代 表着追求上进。父亲对小徐的最初印象很好,人长得干干净净,居然喜欢文学,在 背后与母亲议论,说这年头还想着要看看外国小说,要看《约翰·克利斯朵夫》, 也真不容易。 又隔了没多久,钱农就结婚了。当时婚礼十分简单,非常革命化,父亲不知道 送什么好,钱农倒是主动开口,希望我祖父给他写一张字,于是父亲就给北京写信。 很快寄了一首手抄的毛主席的词来,词的内容我至今还能记得: 茫茫九派流中国 沉沉一线穿南北 烟雨莽苍苍 龟蛇锁大江 黄鹤知何去 剩有游人处 把酒酹滔滔 心潮逐浪高 母亲觉得光送人家一张纸说不过去,去玻璃店配了小镜框。结婚不久,有了孩 子,母亲又去买了一套小孩衣服。印象中,钱农夫妇从没喊过我父母一声老师,只 在姓氏前面加一个“老”字,在今天听起来很冒昧,在当时非常自然。事实上,父 亲一直把钱农当作自己学生,毕竟他是不多的愿意向父亲请教的人,他写出来的每 一段文字,都经过父亲的细心修改。很长一段时间,钱农是我们家常客,由于都住 剧团宿舍,他一抬脚,用不了走几步,已经到了我们家。剧团的编剧没有办公场所, 因此我们家客厅便成了他的办公室。 到用餐时间,很随意地吃个便饭,当时年轻人经济状况普遍不好,钱农出身农 村,每月要寄钱回家,妻子小徐家是城市平民,丈母娘提出的条件是每月必须贴补 娘家十五元。有了孩子后,钱农一如既往地在我们家蹭吃蹭喝,有时候,干脆把小 徐和孩子一起带过来。这位年轻漂亮的小徐,结婚不久就暴露出了霸道本性,全面 接管财政,对丈夫的经济掌控,很快骇人听闻。作为一个男子汉,钱农身上没有零 花钱,出门根本不用带皮夹,因为工资已全部充公。 那年头,剧团的男人没有经济地位。普遍惧内,平时说笑难免夸张,都喜欢抱 怨老婆如何厉害。人穷志短,他们的言谈中充满了戏谑,相互取乐彼此挖苦,没完 没了自嘲。大家都没钱喝酒,也买不起香烟,就买了烟丝自己卷,美其名日为“怕 老婆”牌。钱农平时也抽卷烟,他的手艺十分笨拙,卷一支烟要花费好多时间,抽 着抽着还会散开。与剧团里别的男人惧内不一样,钱农偶尔也会笑着说抽的是怕老 婆牌香烟,可是从来不承认自己怕老婆。 李芳芳最后嫁了一个军人,在我青少年时期,她的绯闻没有间断过。刚听说和 李胜利有一腿的时候,我们都不相信自己耳朵,不相信真会有这样的事。听上去太 滑稽了,因为我们最初知道的那些所谓绯闻,那些带色情意味的段子,有相当一部 分,都是李胜利说给我们听的。 李芳芳丈夫是一位在北方的军人,后来才弄明白,他本是南方人,只不过在北 方当兵,那种成天埋头挖战备坑道的工兵。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认识了,怎么 就突然结了婚,怎么就有了孩子。反正早在结婚之前,李芳芳已声名狼藉,起码在 我们这些涉事不深的男孩子心目中,她是个与许多男人有过那种事的女人。有一段 时间。李胜利特别仇恨李芳芳,也许受他母亲的暗示,只要一提起她,李胜利就咬 牙切齿,就恶声恶气。受他影响,或者说在他的直接唆使下,我们也开始在背后起 哄,有意无意地攻击李芳芳,一致认定她是天下最不要脸的女人。 每到夏天,剧团大院的孩子都会去公共浴室洗冷水澡,这个浴室从来没供应过 热水。天气开始热起来,我们便三五成群,约好了一起去洗冷水澡,男孩子这样, 女孩子这样,剧团的年轻人这样,有一把年纪的中年人甚至老年人也是这样。人们 光着身子聚在一起,扯开嗓子唱样板戏,悄悄地说下流话。渐渐天气转凉了,洗冷 水澡的人越来越少,越往后,越没有人去。 有一天,气温转凉又略有些升高,几个小伙伴相约再去洗最后一次冷水澡。去 浴室途中,我们遇到了李芳芳,她一手拎着个竹壳热水瓶,另一只手端着大红的脸 盆,脸盆里搁着换洗衣服,正慢吞吞地往浴室走。显然也是去洗澡。这时候,她已 经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走路的样子十分滑稽。我们便用打篮球犯规的俗语来形 容,说她是带球走步。刚进入浴室,我们就七嘴八舌开始议论,自说自话乱点鸳鸯 谱,给她肚子里的孩子胡乱认爹。我们一个个正说得高兴,却听见李芳芳在隔壁女 浴室唱了起来,是《沙家浜》里的一段。 一位小伙伴说:“妈的,她还在唱阿庆嫂,我们是不是给她来一段胡传魁和刁 德一?” 最后并没有隔着浴室的那道墙与她对唱,恶作剧的念头突然就产生了,不知谁 带了一个头,我们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李芳芳,不要脸!不要脸,李芳芳!” 我们分成了互动的两拨,一拨人喊李芳芳,另一拨人喊不要脸。然后就安静了, 我们屏住了呼吸,倾听着隔壁的动静,只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然后就什么声音都 没有了,变得非常寂静,我们一个个鬼头鬼脑,挤眉弄眼伸舌头,尽量不发出任何 声响。然后就意识到她肯定在生气,气鼓鼓地擦干自己身体,气鼓鼓地穿衣服,气 鼓鼓地走出来。 李芳芳气鼓鼓地堵在男浴室门口,我们开始有些担心,后悔没有速战速决,早 点擦干身体穿上衣服,逃之天天溜之大吉。我们相信她不至于冲进男浴室,不会冒 冒失失地闯进来,又不得不有所防范,万一真冲进来呢,万一真急了眼,非要抓着 我们去见父母,向我们的父母告状,这事便有点麻烦。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是 僵持,我们躲在浴室不敢出去,偶尔偷偷地探一下脑袋,发现她还守候在那里,连 忙把头缩回来。最后李芳芳失去了耐心。骂了‘我们一句,扬长而去。走了好半天, 我们依然不敢贸然出去,怕她还躲在某个地方恭候我们。 类似的恶作剧照例都会得到李胜利鼓励和表扬,毫无疑问,当年十分起劲地这 么做,多少都有些向他讨好的意思。李胜利是江湖上的老大,他的敌人就是我们的 敌人。都知道他不喜欢李芳芳,都觉得应该跟着他不喜欢,没想到有一天,李胜利 郑重其事地将我们这些毛孩子召集起来,以很严肃的口吻提醒大家,说今后再也不 许说一句李芳芳的坏话,一句都不允许。有个小伙伴不明白为什么,傻乎乎地还问, 李胜利甩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李胜利恶狠狠地说:“没有什么为什么,不允许就是不允许!” 李胜利最后爱上了李芳芳,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 始终也没搞清楚,只知道很光明磊落,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他不在意李芳芳 的那些传闻,也不在乎她结过婚,有了孩子,还比自己大好几岁。李胜利一本正经 地对我们宣布,只要李芳芳能够离婚,愿意与老公分手,就一定娶她。不能离婚, 他愿意一辈子做秘密情人,为了她终身可以不娶。 那年头,破坏军婚是个很严重的罪名,酷爱打架的李胜利不止一次差点将人打 死,以谈恋爱为名义玩弄了无数女孩,最后活生生栽在了这条罪名上。李胜利的判 刑让李芳芳名誉彻底败坏,既坐实了以往的种种传言,又多了一桩铁板钉钉的绯闻。 记得正是“九一三事件”前后,人们在一起议论,不是说林副主席如何从天上掉下 来,就是说李芳芳怎么不检点。当时我在读初中,发育迟缓,社会风气保守,对性 还有些朦朦胧胧,听见有人说李芳芳有腋臭,也就是所谓的狐臭,说凡是遇上这样 的女人,那方面要求都特别强烈。我们便在背后琢磨,为什么李胜利会喜欢一个身 上有异味的骚女人呢? 记得钱农也喜欢在讨论剧本时,与父亲谈论李芳芳。他从来不在背后说她的坏 话,只是想不明白并且感到纠结,为什么她会喜欢李胜利这个小流氓。李芳芳为什 么不能自重一些呢,李胜利父亲基本上官复原职,革委会的副主任,正职是一位军 代表,并不怎么过问业务,他这个副主任差不多就是第一把手。如果说为了讨好他 爹,效果肯定适得其反。事实上,早在出事之前,李胜利的父母就已经对李芳芳恨 之入骨。用他母亲的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李家父子都在这个狐狸精身上吃 尽了苦头。 接下来的岁月很模糊,我进了高中,高中毕业待业,到工厂当小工人。作为剧 团家属,发生在大院里的张家长李家短,知道的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感兴趣。只 知道有一段日子,钱农的妻子小徐与李芳芳开始干上了,这两个女人吵得不可开交, 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小徐认定自己男人与她有一腿,钱农自己呢,死不认账坚决否 定,我记得他不止一次向我父母解释,诅咒发誓与李芳芳没有任何瓜葛。 父亲说:“既然没这个事,与小徐说说清楚不就完了吗?” 钱农很苦恼,说:“我说了,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成了钱农的最大烦恼。记得有一次在吃饭桌上,他很无奈地对我母亲 说,我钱农要是与她真有那个事,我也认了,可是真的是没有,我不能耽误了人家 的清白。再说了,李芳芳也不是那种人,她不是那种喜欢乱搞男女关系的人,她怎 么会看上我钱农呢?这样的辩解很无力,甚至说有些暖昧,我父母也被他搞糊涂了, 在背后议论,说强调别人如何清白倒也罢了,钱农居然会说李芳芳生活检点,这就 有些演戏了。 据说小徐做得最极端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公开场合贴了一张小字报,用钢笔写 的,指名道姓大骂李芳芳,历数她的种种不要脸。作为回应,钱农索性用毛笔写了 一张大字报,就贴在小字报旁边,义正词严地为李芳芳辩护。这场闹剧不可开交, 时间已是“文革”后期,大家都当笑话看。有人向我转述小徐与李芳芳面对面的激 烈碰撞,小徐一边骂,一边不停地卷袖子。李芳芳也彻底豁出去了,最后终于爆发, 撕破了脸跟她吵,大庭广众之下,大义凛然地说: “我确实是跟你男人睡了,确实是不要脸了,又怎么样?” 这时候。李芳芳丈夫已经复员回家,破坏军婚的罪名不再成立,据说他也不太 相信钱农与自己老婆有事。恰巧两家人就是邻居,住同一个楼道,抬头不见低头见, 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闹,简直就没办法过日子。这位叫小徐的粮站女工也真能闹, 捉贼见赃捉奸成双,抓不到什么直接的把柄,她就滥用和乱用证据,其中一个最让 人哭笑不得的结论,就是钱农作为男人流出来的东西越来越稀。小徐向每一位愿意 倾听成人故事的听众描述这一细节,结论便是只有李芳芳这样的骚货,只有她这样 的狐狸精,才会让钱农变成那样。 我清楚地记得,周恩来总理逝世的那几天,钱农义无反顾地从南京长江大桥上 跳了下去。广播里不断放着哀乐,人们纷纷戴上黑纱表示悼念,李胜利的父亲在两 名公安同志陪同下,忽然来到我们家,让父亲作为死者单位的代表前去认尸。说老 实话,这件事后来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剧团领导不去,小徐作为家属也不去, 偏偏要让父亲去。当然还有一点更想不明白,父亲竟然要我陪他一起去。 自小我就是个胆小的孩子,也许父亲觉得儿子成人了。已经是一名工厂里的青 工,应该去开开眼界。我们坐着公安局的吉普车,赶到认尸地点,在一间空房子里 见到钱农的遗体。当时印象最深的不是他的遗容,是正对着大门的一头乱发。我始 终不敢确认这人就真的是钱农,因为被水浸泡,他的脸色又白又胖,眼镜没了,脚 上皮鞋也没了,手表也没了,手腕上只剩下表带扣过的印痕,公安人员认为是最初 发现尸体的人拿走了。钱农口袋里有一封遗书,写在牛皮纸上,用塑料布裹了一下, 但是水依然进去了,根本看不清楚写了什么。 好在他还给小徐留了一封遗书,具体内容我们也没看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 担心会不会认错人,父亲却很有信心,不容置疑,说没错,肯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