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一月二十四日十一时,由菱沼彬晁陪同,主人安排我们观赏歌舞伎演出。 歌舞伎座位于东京银座四丁目,其建筑是现存的使用西方建筑材料和技术建造 的日本风格的古老建筑之一,经一九二三年大地震以及一九四五年遭受轰炸之后主 体受损,于一九五一年重建。它矗立于被称为世界上最繁忙的路口之一——银座十 字路口的一侧。据称,日本城市的建筑很少有超过二十五年的,位于伊势的神殿每 二十年以同样的设计和材料重建一次,这让注重古迹的中国人不解,会被认为是假 的新建筑。如此看来,银座的歌舞伎座该是日本颇为古老的建筑了。或许,这种不 断地毁弃重建,是日本人对短暂、现实的世界的一种信仰,强调的是非永久性和复 兴的重要。 或许世界上难寻像东京这样以现代的高科技与不断的变化著称的城市,不仅建 筑更替快,消费趋势也可能一周一变。这是个令人激动、最有活力的现代都市之一。 而早年还是一片沼泽地,被填实后,以始建于一六一二年的银币铸造厂命名的银座, 已是东京最繁华的地区,具有顶级的商业气息。银座的四丁目,可称之为聚焦点, 耸立的钟塔:松屋、松孤屋巨型商厦应有尽有的商品:法国人开的“春天”百货商 店的分店:“坂急”和“西式”汇集的日本和国际品牌的时装:塔状的圆形三爱大 厦,这座裹在玻璃之中的建筑,当霓虹灯光穿透玻璃,则展现出黄昏时分流光溢彩 的魅力。当然,这里还有展列馆中心,有大量日本和西方艺术品展示,而大街背后 一连串的小巷,可找到名牌专卖店以及各种派别的美术馆。银座还开有四千多家饭 店,经营各种美食…… 这是一个独特的、传统与现代杂糅于一起的国度。或许这个岛国处于环太平洋 地震带,每年多达上千次地震,偶尔还有海啸发生;且日本有六十座活火山,地理 环境本身便千变万化,地壳的震动似已习以为常,火山熔岩的奔突诚然造就了颇多 的温泉,但这种动荡的破坏性,在我看来多少也影响了这个民族求新求变、追寻极 致、于破败中进取复兴的观念与性格。 人们发现,如同歌舞伎座这西方材料与技术服务于最传统的戏剧一样,冰激凌 的口味竟包括红豆酱和绿茶,神父坐在本田车上,一个算命的摊位却设在一家软件 公司的外面,一家针灸诊所对面是快餐店。一座屋顶神社与稻荷神之间是人造草皮 的迷你高尔夫球场……在这个国家中,樱花、空间狭小的旅馆、佛教僧侣、文身青 年都是并列的:人们发现,摇滚乐、前卫艺术、抽象派油画与日本的插花、传统戏 剧同样流行。这种看似对立、矛盾的事物融合于一体,或许与日本人的矛盾个性有 关。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样:“性极好斗而又非常温和,黩武而爱美,倨傲自尊而又 彬彬有礼,顽梗不化而又柔弱善变,驯服而又不愿受人摆布,忠贞而又易于叛变, 勇敢而又怯懦,保守而又十分欢迎新的生活方式。”日本人的这些特征,似让人难 以理解。 观赏歌舞伎演出,对于我这个只知其名却从未领略的人是一种既新鲜又难以理 解的考验。这恐怕和不懂汉语的外国人看中国京剧一样,只是看个热闹而已。可我 又不甘心,于是便拉住了菱沼彬晁和李锦琦,认真地询问一番。菱沼告诉我,歌舞 伎这种色彩艳丽、规模庞大的舞台剧,是由一位女性演员——出云阿国创立的。一 六0 三年时只在东京都河边进行简单的表演。演员是生活在底层的人,常遭蔑视, 让人看不起。因为女演员卖春,被认为是不道德的,后来歌舞伎便全部由男人扮演, 包括剧中的女性也由演员男扮女装,并逐渐由为大众日常表演转换成更高知识层面 的艺术。歌舞伎在日本颇有地位,主要演员都是明星,收入比流行歌手还高。据说 歌舞伎也源于中国,唐朝时传到日本,因而和中国传统艺术非常相近。最初的歌舞 伎演出,便类似于中国北宋开封河边的演出。看来,我不是来看歌舞伎,而是领略 中国古代戏剧了。是啊,剧装的鲜丽衣袍、浓浓的面妆,和中国古戏剧何其相似。 自然,这是另一种语言和蕴含着日本戏剧元素的演出,其引进的只是外部形式,本 质上该是日本独有的传统文化的留存。据介绍,歌舞伎剧目颇长,一台戏可演三天。 现在要表演的只是其中的一幕或两幕,相当于中国的折子戏。今天的第一幕便是一 九零零年创作的,写江户时代一个武士的爱情故事,写实主义的表达方式。歌舞伎 表演有各种戏剧元素呈现,并非只有歌舞。中国人讲听戏,日本人说看戏,剧中的 演员并不唱,由后面的演奏队演唱。演员在台上只表达剧情所需要的动作,引发为 舞蹈。日本人的礼节都源于这古老的舞蹈。歌舞伎也有各自不同的流派,每个出色 的演员都属于自己的流派。这古老的剧种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是日本文化的精华。 看戏时并不安静,时而有人呼叫,并不是叫好,而是呼叫演员的名字,这类似于当 下的追星族、粉丝。 歌舞伎座的剧场是宽阔的,似可容纳千余位观众。剧场的墙壁与舞台顶部挂满 了圆筒形的红纸灯笼,每盏灯笼上都绘有凤鸟图案。幕布呈条状连缀,从舞台顶部 悬垂而下,黄蓝相间,并有素雅的仙鹤、芦花浮现其上,于静中呈现出动感。这幕 帘起到变换场景的作用。宽大的舞台之后、之侧,则是乐师和旁白者的领地。而舞 台设置有转台、地板门、供演员飞行的绳索。花道则是从剧场后部延伸到观众席的 通道,顶部与观众的头部同高。剧中人有时会突然从花道中现身,从地底托升于花 道之上,近距离地与观众见面。 我是在经介绍并阅读杂有汉字的剧情说明中,扑朔迷离、似懂非懂地观赏这场 戏剧的。由梅玉扮演的武士与孝太郎扮演的少女的恋情,大抵是日本镰仓时代源氏 与平氏之争的战乱背景下发生的故事,平家武士箭筒中插着的一枝梅花,该是这爱 情的象征,想来该是爱恨情仇、死去活来的情感纠结吧。可大体上只能看戏的我, 印象深刻的是武士宽大的衣袍上颜色浓重的铠甲,只护着外臂、右胸及肚腹的分片 铠甲,硬风格的动作,敷着浓白的面妆但眼睛和面部表情的执著与生动:女人素雅 的淡粉色裹体饰有淡红色花瓣的长衫,外罩淡绿色过膝的裙装,以及看似不动声色 的面部哀伤的表情;一栋传统的日本式木屋和屋旁一树干枝上碎红的梅花。 《芦屋道满大内鉴》则是狐狸与人的爱情,该是一场悲剧。这让我想到蒲松龄 的《聊斋》故事。剧中,雁治郎扮演的由白狐变为安倍保名之妻的展演,给我留下 的印象尤为深刻。舞台上的狐人之变的动作变化,观之令人惊讶、赞叹。我说不清 这戏剧的细枝末节,可背景上遍插的芦花所衬托出的悲凉萧索的氛围与情境哀伤的 意绪、愁苦的感觉却能明显地渗透出来,动人心魄。剧中尤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这位 狐狸变成的女人书艺之精,她用左手执毛笔书写反字“恋之河”,于悲痛欲绝的表 情之中手抱婴孩,用口叼笔书写“葛之巢”数字,可贵的是用这种方式写出的字仍 笔法连带流畅,布局讲究,笔法笔意兼备,可见中国书法在日本历时悠久的传承。 这也让我想到,日本文字假名中的诸多汉字偏旁部首,以及那些直接从草书中选取 的汉字,经日本人长年累月的书写,或许中国的书法家也不可能这样日积月累无止 境地练习临摹吧。这场戏为“净琉璃”中的四段目。净琉璃为日本民间曲艺形式, 所操之琴若中国的三弦,由两人或四人弹唱,为歌舞伎的旁白、介绍剧情等,是戏 剧的声音部分。 《积恋雪关扉》自然也是与爱情有关的戏剧,留下印象的是将军、姬女的雍容 华贵,守关兵士难忘的表情以及他白绿相间的袍服和手持的大斧;过关之后令人豁 然开朗的樱花林。此剧动作性强,念、做、打多,不唱,是颇具舞蹈性的更适于看 的剧目。 对于日本的传统戏剧,作家谷崎润一郎似更喜欢“能剧”。他认为没有什么会 比“能”的服装更能够和日本人的皮肤匹配了。“能”的演员面目本色天然,不像 歌舞伎演员那样脸面涂一层厚厚的白粉,而是保持日本人特有的略带红晕的褐色肌 肤,或者微黄的象牙般的脸色,因此和华丽的服装相映成趣。金线和银线的纺织品 以及带有刺绣的内衣固然和演员的皮肤相配,其他如深绿色或红黄色的古武士礼服、 常礼服、便服之类以及纯白狭袖便服、宽袖衣等也十分匹配。有时碰到演员是个美 少年,这些服装更加能突出其冰肌玉骨和娇嫩照人的面颊,显示出一种自是不同于 女人肌肤的诱惑。他也认为,歌舞伎的服装华丽之处并不亚于“能乐”,在性的诱 惑力方面甚至远远超过“能乐”。两相比较,歌舞伎的服装不消说更富于色情和艳 丽。然而,过于华丽非凡的色彩很容易流于庸俗,而化装而成的脸谱,缺乏天生丽 质的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