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一月二十六日中午十二时,王安忆团长率中国作家代表团一行五人,到柿生 陵园为日本笔会首届会长尾崎秀树扫墓。 尾崎秀树曾是鲁迅的朋友,与鲁迅有过较密切的交往。为评论家。出版过著作 百部以上,被誉为日本评论家第一人。曾任大众文学学会会长、日本笔会首届会长。 作为作家代表团团长,他曾率团多次到中国访问。是中国作家非常熟悉友好的朋友。 尾崎对日本文学的贡献在于他规范并肯定了大众文学在日本文学中的地位。日 本文学史明治以来,只承认纯文学、私小说、雅文学,而描写历史题材、揭示社会 问题的大众关心的热点文学,在文学史上没有地位。尾崎提倡这些与大众密切相关 的作品进入文学史,并非否定纯文学,而是让其与私小说一样有平等的恰当位置。 他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呼吁,认为整个世界的写作潮流中大众文学都有其应有 的地位,他最早提出这个问题,亦受到大家的认可。 从照片上看,上世纪六十年代来中国访问的尾崎秀树歪戴一顶铲形便帽,还清 瘦利落;待他八十年代与王炳南、夏衍以及王蒙、杜宣会见的时候,人却宽厚了许 多。他于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患胃癌去世。他只留下了百余部著作和照片中的 影子,尽管这影子仍旧微笑着。 柿生陵园极为安静,也极为干净。矮小的植物也修剪得颇为整齐、有形有色。 白茶花开了,深秋的树叶红了,金桂默默直立着。或许是没有风的缘故,这些色彩 明丽的植物纹丝不动,似也失去了生气。 墓道由小石子铺就,铺得甚是精细。墓室上的石头封盖颜色各不相同,黑、灰、 紫、红,都打磨得闪闪发亮,不亚于五星级宾馆的大堂。墓的前方是木制香案,两 侧的小瓶放置鲜花,我们每人点燃三炷香供上,用一小桶清水将石墓洗淋一遍。而 陪同者蹲在墓前,低头悄无声息地动嘴诉说着什么。最后,我们一起低首默哀三分 钟。 墓地,是所有向死而生的人的最后归宿。我们所怀念的亲人、朋友,也是其生 前与我们结下的情谊。诚然物质不灭,可死去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只在活着的 人情感和记忆中存在着。而墓园的明洁、宁静、优雅,也是让还有意识的人提前感 受一下最终已无法知晓的环境。墓园是给活着的人看的。 晚十八时,我们来到东京会馆,出席日本“笔会日”招待会。 日本笔会的“笔会日”是定期组织的活动,会员在一起聚会交流,吃自助餐, 抓奖。参加聚会的人都站着,手擎酒杯,边品饮边聊天。我们几个人被安排在台前 的小桌旁,破例放了几把椅子让我们落座。开始时被请到台上,一一介绍给所有笔 会会员,并请王安忆团长讲话。 王安忆简短但又颇有亲和力地说:我们从北京来,受到大家亲人式的接待,很 感动。上午,我们去给前会长尾崎秀树先生扫墓。回来时我们一位团员走丢了,佐 佐木先生像领孩子一样把他领了回来。在陌生的东京,语言不通,可因为有笔会的 先生、女士亲人般的关照,让我们感到异常的温暖。我们都是写作的人,今天聚在 一起,像中国人过年一样,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团聚,这种气氛令人难忘。我在这里 也提前预祝大家新年过得好! “笔会日”由于中国作家的加入而更为活跃。日本作家川流不息地与我们互致 敬意、祝酒、合影留念。大厅里飘着酒香,响起碰杯的清脆明亮的声音,到处都是 盈盈的笑意与低声交谈的老友新朋。 晚上吃韩国烧烤、冷面,由堀武昭陪同。堀武昭看上去清瘦,性格却乐观快活, 爱喝酒。他和葛笑政一起喝了几瓶韩国酒,都是十五度的淡酒。他总是笑着,说起 读王安忆的小说《叔叔》,好像就是写他自己,看得掉泪。 作家们在一起吃饭总是聊着天。三好彻是开辟两国笔会交往的有功者,他说其 子在学校知道爸爸在家写东西,不上班,以为他是无能之辈,在同学面前感到不好 意思,有点抬不起头来。他问王安忆看过她母亲写作没有? 王安忆说她看到过母亲写作,知道写作是很苦的事。但听母亲给她讲虚构的故 事,还是很受吸引,知道了书都是一个人写出来的。人可以在两个世界生活,除了 日常生活之外,还可以在幻想、想象、虚构的境界里生活。 在被问及游览六本木的印象时,王答是很豪华,可和我们没多少关系。中国的 城市也有这样的去处,多了,都一样,看一个就成,和别的城市没什么两样。 是啊。去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场购物,东西虽应有尽有,可我们并不需 要什么。在北京或国内任何一个城市,想买什么都有。最终,我只买了几尊木质的 日本小木偶人,看起来颇为可爱,挺有意思,拿回去做个纪念吧。 与日本作家、翻译家进行交流的“中国文学座谈会”,被安排在十一月二十七 日的日本笔会会议室。日方参会者有岸阳子、茅野裕城子、饭塚容、三好彻、菱沼 彬晁等。 讨论会由作家、评论家关川夏央主持。他表示会可以开得轻松、随意些,更广 泛地谈一下中国的文学、出版情况、作家生活等等。并称讨论情况将在日本笔会的 报纸上发表。 这些与会者都是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专家和作家。岸阳子为早稻田大学中国 现当代文学教授,饭塬容是中央大学教授,被认为是最熟悉中国当代文学者。记得 王安忆演讲时,一位翻译家曾讲她刚读过我在国内发表的一组诗。而就在这个座谈 会上亦有人讲他买过我不久前出版的诗论集《诗的魅惑》,令我诧异,可见其对当 代中国文学的涉猎之广。他们称在网上查阅过我们的资料,谈起来有似曾相识之感。 据介绍,其赠送的已译为日文的中国当代小说集,都是自己亲手翻译、自己出资印 制出版的。这些作品并不是畅销书,自然经济上付出多于收益,但他们是将这视为 自己喜欢的事业尽心竭力的,听来让我肃然起敬,颇有感慨。翻阅中,我发现书中 译了几篇《人民文学》发表的小说,让我感到更为熟悉、亲切。 王安忆在会上应邀谈了自己的写作。她讲她的小说一开始是一种倾诉,是丰厚 的生活积累驱使她拿起笔来表达,不吐不快。而后来则逐渐意识到理性指导的重要。 是啊,一个好作家该是边写作边思考,且思考大于写作的厚积薄发的作家。她也谈 到当下亦有那种工匠式的作家,将自己囚在象牙塔里的作家,与现实保持着一个安 全的距离。当然,这也是各不相同的写作方式,都有其存在的必要。同时她亦谈到 写作的压榨式的疲惫感,讲到作家有时需要充电,才能更好地进入写作状态。有时, 进入写作状态比写作本身更为重要。 会上,双方还谈起了曾引起争议的上海年轻的文学新人卫慧和棉棉,媒体以为 会引来批评,实际上并没有批评。可见中国写作环境的自由和宽松。当有人将张爱 玲和王安忆对比的时候,王安忆称张爱玲看世界比较灰暗,我是比较明朗的…… 对日本研究者提出有关《人民文学》的一些发问,我简要地介绍了刊物的历史 与目前的状况,它的定位、编辑方针、读者群、发行量,其影响以及在中国文坛所 处的地位。作为当时的主编,我当然会实事求是、真实且认真、张弛有度地让日本 友人较深入地了解这本刊物。 说起来,真正放开的神聊是在会后的小酒馆中。菱沼彬晁邀我去品清酒,自然 还有锦琦,我离不开的拐棍。我们边饮边谈,相谈甚欢。菱沼说自己喝酒不行,神 情黯然地感叹自己没酒量可也没有情人,并问我对情人的看法。或许是因为喝酒的 缘故,我也慨叹,称五十多岁的男人没有情感上的波澜是不正常的。但情人如同螃 蟹,味道鲜美,可太麻烦。 菱沼说自己是个诗人,诗人应当天天都在恋爱,可他名不副实。于是我们便谈 起了诗。我说诗就是酒,是粮食的提纯和升华,其最高境界就是沉醉;散文是饭, 有明确的吃饱了不饿的实用性。小说是走路,诗是舞蹈,走路有目的,而诗同跳舞 一样,没有其自身之外的目的。我开玩笑说,你看跳舞的人相互抱着,在那里转圈, 似乎将对方放到哪里都不合适。王蒙也说过,小说是身体,诗是灵魂,杂文是牙齿, 对此,我还想加上一句,哲学是骨骼…… 说心里话,那天晚上我和菱沼的交谈很是尽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谈了很多, 仍意犹未尽。分别时他向我索书,我送了他一本前几年出版的我的十年诗选《纸上 的风景》。我知道对这本中文诗集如同我看日文作品一样,他恐怕也不知所云,但 却留下一个长谈之后的纪念。 最后,菱沼颇有感触地说:“日本知识分子不爱自己的国家,中国人爱国,我 们都反对军国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