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一月二十八日,代表团一行在日本友人的陪同下,乘新干线列车赴仙台参观 东北大学,即原鲁迅先生就学的仙台医学专科学校。 井上厦会长已先一步到达仙台迎接我们,下车时,我们一眼就看见了他那张笑 呵呵的脸,颇感亲切。他随后引领我们去一家餐厅吃法国菜。 在狭窄的电梯上与当地主人相互介绍时,井上厦说,在这里相识的人更亲近些。 说话颇幽默。在相互交谈翻译之后,偶尔有静静的冷场,他则打趣地说:“喧闹当 中突然的寂静,是在等待新生命诞生啊!” 尝试着吃大蜗牛,品纯正的法国葡萄酒,话题却未间断。说起徐振清的丢失, 徐说这是小说题材,我丢失是正常的,你们丢失是不正常的。井上厦却说,从读者 的角度看,都不正常,也都正常。王安忆说还是需要谨慎些,要有秩序。井上厦又 说起一个日本人在美国,因不懂英语便闯入一家人的家里问路,他听不懂人家的警 告,被开枪打死。堀武昭则表示听到这个消息很震惊,灵魂疼痛。 井上厦接着说:杀人都要有个借口。当年日本入侵略中国也找个借口。前一段 时间我见到了日本天皇,天皇说对于那场悲惨的战争,给人带来极大痛苦的战争, 真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大多数都已经死了,要记住教训。其实在日本反对这场战 争、反对军国主义的人很多,只是媒体披露得很少。日本笔会不能寂寞,曾经发表 声明反战。日本人民也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他还强调,还是日本人拿起武器去中 国杀人,要记住这场灾难的制造者。 王安忆讲:上次她来日本,在广岛看到一个日本小女孩儿,七八岁左右吧,在 画原子弹爆炸的废墟,并比照其哥哥所画的同一场景进行修正。看来,日本人对原 子弹的伤害还是一代代记忆犹新的,不知道为什么对侵略中国、杀害中国人会记不 住。 井上厦讲还是有人会记住,并讲他佩服鲁迅,不把日本人、中国人、美国人这 样笼统地说,各国人中都有好人与不好的人,鲁迅的这一点对他启发很大。 王安忆则说:可能鲁迅是中国人的缘故,对中国国民的劣根性说得更严厉些。 说起中国人鲁迅是很失望的,只是在说到年轻人时,才有了些希望。 井上厦说对,他又说起鲁迅对诺贝尔文学奖的态度令人敬佩。原因有二:一是 世界上有很多比他好的作家,可以给他们;二是我要得了此奖,中国人就满足了… … 与所有的校园一样,东北大学是个宽阔、幽静的所在。可能是假期吧,大学里 看不到学生与教师,到处是一种沉寂的景象。不算宽的路旁植满了大树,深秋里已 泛黄的叶片在风中窸窣作响。在一处鲁迅先生昂首的头部雕像前,我立于雕像之侧 想照张相时,井上厦走到我身旁,手扶我的后背共同合了影。 当时的仙台医学专科学校是从以前的仙台、金泽、千叶、冈山以及长崎五所旧 制高等学校医学部分离出来,于一九O-年成立的,与仙台第二高等学校合用校园和 校舍。位于现东北大学片平校园的西北角一带。鲁迅曾听过课的阶梯教室于一九三 四年迁移至片平校园内偏北之处。这处教室有关部门曾想拆除,引起了轩然大波, 日本文化界极力反对,为保护这一旧址酿成了一次事件,最终保留下来并一直保存 至今。听到这样的介绍,让我也颇为感慨。 鲁迅就学时的仙台只有两万户人家,是位列日本第十一位的中等城市。仙台享 有森林之都的美誉,空气清新,街道洁净,市内亦存有林木茂盛中掩映的武士住宅。 陈旧的黑白照片中的仙台市容,十数层的楼房临街而立,但皆为向两侧下斜与木屋 相像的楼顶,只有凸起的钟楼才有锥形的尖端。 鲁迅是于一九0 二年一月在南京的江南陆师学堂附属矿物铁路学堂毕业后,同 年四月作为官派学生赴日留学的。先就读于东京弘文学院普通速成科学习日语和基 础科目。一九0 四年五月二十三日,仙台医学专科学校以文部省有关入学规则为依 据,决定允许鲁迅免试入学,向大清杨公使寄送了入学许可通知书。在资料的复制 件中,清朝公使杨枢关于鲁迅申请入学一事寄给仙台医学专科学校校长的照会信, 为印制的中文楷体,郑重清晰,时间注明为光绪三十年四月初六日。校长山形仲艺 给杨公使的回信公函,则是汉字行草,看来笔法精熟,线条粗细相间,字形随意不 拘,笔力轻重疾缓,大小不等的汉字牵连抑或不牵连皆有内在笔意的顾盼,且总体 的安排错落有致,计白当黑,该是一幅颇有功力、令人赏心悦目的书法作品,令我 心仪。 那时的鲁迅刚刚二十三岁,从照片上看淡眉细目、鼻直唇厚,理剪得较短从颅 顶稍偏向右部的乌发,直领的校服,虽是青春年少,却透出一种肃然沉思的气质。 他入学后选修了医学基础科目和理论科目。可他的速成日语在日常交流中毫无障碍, 涉及到医学时便有了难度。解剖学教授藤野严九郎担心他的语言能力,每上一次课 就给鲁迅批改一次课堂笔记,令鲁迅对先生的认真负责很是敬慕。从仙台文学馆陈 列的鲁迅专版中,看他在就学时所写的课堂笔记复印件,两页纸竟有三十余处小的 删改增添,并有竖写的几行字“注意”内容的提醒。我们从鲁迅作品《藤野先生》 中了解了这位可敬的形象鲜活的鲁迅的恩师,他活了七十一岁。可鲁迅却先他九年, 于五十五岁去世。在看鲁迅和藤野的照片时,我发现鲁迅所留的髭须和藤野先生极 为相似,都是唇上的短须,只是藤野人中处胡须不多,没有鲁迅的浓重。或许鲁迅 留有短须也该有纪念其师的原因吧。这是我的猜度。 在阶梯教室,第三排中段靠边的座位,是鲁迅两年来在这里听课的地方。也就 是在这黑色的座椅上看幻灯片,片中日俄战争中的中国人被作为间谍处死时,看热 闹的中国人麻木的神情极大地刺激了鲁迅,之后毅然退学,弃医从文,他要救人的 精神。说起来,鲁迅是从这里开始步入他的写作生涯的,正是这部阶梯教室的幻灯 片,让中国少了一位医生,却最终成就了一位中国现代并影响了中国几代人精神生 活的伟大作家。 代表团的成员们分别在鲁迅坐过的座位上一一留影。井上厦会长则坐在后一排 的邻座,将他和我们一起留在作为长久纪念的照片上。 王安忆和我们商量,在这阶梯教室的玻璃黑板上留一句话,我们刍然赞同。于 是,我用粉笔写下了“继承和发扬鲁迅精神——中国作家代表团”,随后我们一一 签上了名字。 参观东北大学之后,井上厦一直把我们送到山形下榻处,才依依作别。 鲁迅是被诸多日本友人爱戴、尊重的。大江健三郎的母亲让儿子做鲁迅那样的 作家。鲁迅的《藤野先生》一文,被收入中国、日本两国的教科书。近日报载,日 本学者佐藤明久经多年考证,最终借助影像技术还原了被鲁迅涂改的《藤野先生》 原标题,为《吾师藤野先生》。甚至他对标题字形的大小、间距都进行了精确到零 点二毫米的测量,涂改部分总计用了十六笔都研究得一清二楚。这种执著、精确和 认真令我折服。这也让我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篇文章,被鲁迅先生称为中匡最杰出 的抒情诗人冯至的一句诗——“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在日本一位研究者的笔下, 对这条蛇究竟是什么蛇都有着诸多的论证和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