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日本有六十座活火山,岩浆的炽烈、压抑不住的流动与喷泻,给地下水以不竭 的热度,故日本的温泉随处可见,超过三千五百处之多。日本被称为“温泉之国” 名副其实。这些温泉虽多为可沐浴的“汤治场”,亦有供旅游观赏却无法以身相许 的佳妙处,如同烟雨迷蒙之中披着白纱的美女,让人可望而不可及。如昭和新山, 地表温度有三百度之高,水汽蒸腾之中终年云雾缭绕,仍让人感觉那种难耐的灼热。 另如别府八大地狱温泉,实为热泉,温度皆九十度以上,是人类无法生存之地,甚 至动物都唯恐避之不及。于迷茫惊恐之中,那里喷发的热气、热水、热泥,有如地 狱景象,故被称之为地狱,并分别被命名为山、海、灶、血池、白池、鬼山、金龙、 龙卷。当然,别府是日本九州最著名的温泉胜地,拥有一千七百座温泉,泉水流泻 量居日本之首,泉眼之多、泉质内含之丰富在世界上也屈指可数。而旭川层云峡温 泉被称为“大雪山的玄关”,在山路上观望,河流的两侧是柱状的灰色崖壁,有如 利刃削成,层云峡即层层叠叠的云絮浮荡于峡间,溪流温热,流动着清响,云水之 间虚实相间,分外惹眼,令人心旷神怡。故每年都有三百余万人来这里洗浴、神游。 据称,温泉的发现始于受伤的动物因洗温泉而伤愈。日本的温泉随便说起一处 都有数百年、上千年的洗沐史。温泉对神经痛、关节炎、运动麻痹、痔疾、慢性消 化器官病、皮肤病、慢性妇女病、风湿、慢性筋骨痛等均有疗效,故洗温泉与日本 人的生活方式已融于一体。位于伊豆半岛与陆地接壤处的汤河原温泉,在日本最早 的诗歌集《万叶集》中便有描述。日本著名的作家夏目漱石、岛崎藤村、芥川龙之 介、川端康成等,都对此处深为喜爱,成为他们疗养的胜地,亦成为他们作品中的 背景以及小说结构的组成部分。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让人们对伊豆的人物、 山水名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们下榻的山形上山古窑温泉宾馆是一家日式旅舍,我猜度,这里该是古时的 窑址,亦可洗温泉的所在吧。日本的温泉初始功能为疗养型,随着经济的发达和社 会的转型,其功能更多转向“享乐型”。其兴盛时,此类旅馆蜂拥而起,随处可见, 且艺伎表演、卡拉OK、异域歌舞、宴会厅、酒吧等娱乐享受应有尽有。但随着经济 的衰退,生意上的客流顿失,这些旅舍大都纷纷倒闭。而今,温泉旅馆成为家族、 白领、家庭主妇所青睐的去处,保留下来的,都是口碑好、迎合客人喜好的老牌宾 馆。想来,这一家亦是如此。 这家日式旅舍没有豪华明亮那种西式的通透辉煌感,没有巨大的水晶吊灯,光 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石柱,也没有柔软的沙发与考究的大茶几、落地玻璃窗。它 的调子偏于昏暗,也还宽敞,靠墙的一排坐垫色泽浓郁却不艳丽,却颇有舒适感。 走廊角落里悬挂的纸质灯罩,花穗形的纸花般的装饰,都给人一种柔和温暖的感觉, 绝不刺眼。楼下的橱窗内是一些名人写就的文字和绘画,由旅舍烧成的瓷盘,供人 欣赏,客人还可以带走一个作为纪念。 自然,这里的居室和日式的典型木屋还是有差别,不是草庐大屋顶笼罩下的幽 暗,不是那种纸糊拉窗,而是晶明的玻璃窗,虽然也是纸糊拉门、榻榻米、小木桌 上放着两粒糖果,没有床和座椅,但也没有那种浓淡相宜的氛围之美,透着木纹的 苍老的房柱,庭院的苔藓和石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习惯这样的居所,腿太僵硬, 只能靠墙弯着双膝坐着。想泡一杯茶,可没有开水,穿上日式的睡衣,立在窗前看 暗夜中寥落的灯火,心里感觉怪怪的,看到镜子里异国的衣衫,突然感到瞬间的惊 恐和沉重,似乎不认识了自己,换上随身衣衫,才重新找回心里的安宁。 晚间沐浴自然是在室外温泉。当我们先在池边将身体洗净,把毛巾顶在头上, 深入初温不火的汤池之中,随后逐渐升温,确是一种享受。泡在温泉里,被柔暖与 温热浸透,让时光松弛下来,肌肉松弛下来。淡淡的雾气里,人仿佛轻盈了许多。 据称日本人喜欢晚餐前、睡前与晨起时各入浴一次,而最佳的时间就是泡十分钟。 可我们只此一次,便多了一会儿。一个不常洗温泉的人,偶尔泡一次也只是领略一 下鲜有的感受,不会有什么疗效作用的。 洗罢欲归时,徐振清老兄忘记了放置衣物的置物箱究竟是哪一个,光着身子没 头苍蝇一样到处搜寻,急得哇哇叫,足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穿上了自己的短裤,惹 得大家哈哈大笑。 在古窑温泉旅舍,我们品尝了一次丰富、正宗的日本菜。虽然我在北京、大连 也吃过日本的菜肴,但留下的只是模糊的印象,没有如此深刻的感受。 餐室是旅舍较大的独间,围坐在方形木桌旁审视这光线柔和的房间,有一种在 日本并不多见的宽裕、松弛感。当五花八门不同的菜蔬、调味品等在漆盘上端来, 又被轻手轻脚的侍者摆满桌面,首先让我饱了眼福。说日本菜不是用来吃的,而是 供人观赏的,这话有其道理。日本菜都以阴暗为基调,菜肴与容器、桌面以及整个 餐室都呈现在一种蒙咙、昏暗的氛围里。这是颇重形式感的制作,虽然也有大盘的 海鲜,虾、贝、三文鱼之类,但多为数量微小的食品,一小块豆腐、两束寿司、数 朵蘑菌、一小团羹糕、半个柠檬以及诸多叫不上名目的什么。那是以少许胜多许的 美味不可多用的原则,却因为品种众多而异常丰富。这诸多的菜肴虽微少但皆有点 缀,凸现白中的一点青叶,褐色上两片粉红的花瓣,或黄里藏红、红中衬白的形形 色色。据称日本菜配菜的装饰亦突出季节的特征,如秋季喜欢用柿叶、小菊花、芦 穗等,甚至盛器上的花纹也因季节而异。日本菜的另一特征是食物与容器的相得益 彰。容器大小不等但多为小巧深厚的深色调陶器,呈灰、黑、紫、红或茶色、浅灰 色等浓淡不一的陶器,表面光滑、细腻,绝无粗陋感,精致,厚重,有着暗淡之美。 或许,这样的色泽该是土地本来的颜色,用其承载土地萌生、开花、结实的谷物与 菜蔬,正是一种天作之合吧。日本菜的容器多为陶器,但饮用汤汁、食用米饭却多 用漆碗。正如谷崎润一郎所言,漆器是好几重“昏暗”堆积而成的颜色,用它盛雪 白的米饭,在昏暗的衬托中一粒一粒像珍珠般地熠熠生辉,颇能刺激食欲。他尤为 喜欢“拿起漆器汤碗时手掌所感受到的汤汁的重量和它那微温的暖气,这种感觉也 是我们抱起初生婴儿那种软绵绵胖乎乎的肉体时的感觉”。而夏目漱石先生也曾赞 美过羊羹的颜色,那美玉般半透明又略带浑浊的颜色,是将日光吸进深处,含有梦 幻般的微光,其“颜色的深沉和复杂是西洋点心所绝对没有的,什么奶油之流,和 羊羹比起来是多么浅薄,多么单调啊”!看来,这些日本食物亦是引入冥想之物, 审美之物。说吃日本料理,一半是吃环境、氛围和情调,此言极是。日餐极工形色, 细致入微,注重原料的天然鲜味,不以香气诱人,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如同我们 并不深入了解的日本人,一脸冷毅,骨子里矜傲异常。 据称,日本料理最基本的调料是海带与鲣节的调味汁。此外尚有大豆发酵后酿 就的酒、醋和料酒。为保持食物的自然鲜味,很少使用香辛料,只取花椒之芽、柚、 芥末、生姜、茗荷和晒干的花椒籽之粉。主要原料是鱼贝、蔬菜和大米。此次出访 日本,我一改在国内不食生内的习惯,有滋有味地多次品尝了生鱼片,因其极为新 鲜。诚然芥末汁的辛辣令人“七窍生烟”,可在清酒杯中嗅一嗅,感觉则大为缓解。 进食中我还品食了一大片烧烤的牛肉,据说,日本的牛肉价格不菲,仅只几片手掌 大小的薄牛肉片,就相当于数百元人民币的价值。而我们食用的多种小菜,味道鲜 美,都是旅舍老板娘的母亲用山上特产所做,少而精,好吃,好看。这一顿丰盛的 晚餐,亦是纯正的日本家居食物的味道。 离开旅舍前,我们应邀到其窑器制作间,在未烧造的白色瓷坯上留下字迹或图 画。我想写下一句唐诗“天涯若比邻”留为纪念,并试图用自己练了几年的草书书 写。可拿起笔来让笔头接触瓷坯才发现,瓷坯的生硬既不同宣纸一样松软易于吸墨, 所用的颜料亦无墨汁的易于挥洒,笔也同刷子一样失锋亦欠柔韧,整个一个面目全 非。看来理想的情境与现实的处境是何等的不一致,因而我只能留下败笔,令我慨 叹人生也常常是这样的令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