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一月二十九日,代表团一行由山形乘机赴大阪,乘车去京都皇家饭店之前, 去岚山瞻仰周恩来总理诗碑并观赏红叶。 周恩来总理不仅在国内民众中深受爱戴和尊敬,在国际上亦是极受推崇、名震 寰宇的政治家。他所写过的诗不多,诗碑刻下的是他诗之手稿,是只有他写得出来 的瘦长、内敛、笔画凝重却极简省的墨写的文字,以及字里行间渗透出来的豪气和 涌动的深切的情感。我们将花束置于碑前,对着他的文字低首怀念他的在天之灵。 我仿佛又看到总理晶亮、坚定的眼神,那有着丰富内涵的喜悦、哀伤、豪壮、痛楚、 慈爱以及无奈的眼神,看到他极具风度、横着摔伤后再也伸不直的左臂,听到他爽 朗的笑声,想着他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为祖国、人民所奉献的一生,在岚山他 的诗碑前,我也感到心弦的颤动,勾起绵绵不绝的思念之情。 深秋的岚山色彩浓艳,层层叠叠茂密的林木参差错落,赤橙黄绿斑驳相间,即 使工于色彩的画家也难以描绘其天然的色彩搭配,那是天意,让人想起最艳丽的风 景并非只在春天。一眼望去,那多彩的浪涛似随着山势向上喷卷、涌动,而沉于河 水的倒影,在水的波纹中弯曲、颤动,让天也亮丽,水也鲜活,那一株株树似乎在 两头一起轰炸着水面和天空。据称,这里一年四季风景迷人,其地中心为横跨大堰 川的木质渡月桥,俏丽的樱花与深沉的松柏相依而立,夏季则成为水鸟的天堂。渔 人在夜晚点燃火把,让驯熟的鸬鹚束着脖颈叼鱼。 在岚山的风景中流连,于小桥边的一树殷红的枫叶下留影,坐在一片没有丝毫 杂芜的绿地旁的石凳上歇息,头上则是一片明黄的黄透了的银杏叶,给人一种纯粹 和宁静感。可一叶悄然从枝头飘落的叶片,让我想起这斑斓的叶子很快会被秋风扫 落。想起一位病入膏肓的美丽女人,以经霜的秋叶般的浓艳和透彻,以盛大的辉煌, 挥霍着即将消失的生命,披着婚纱,成为爱人怀里即将死去的新娘。这奢华与哀伤, 清冷中的热烈,在喧闹、明确的色彩与肃杀的风里,让我感到美好即将消失的寂寞。 用川端康成的话说:“京都是日本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从公元七九四年 桓武天皇在这里建立都城,一直到明治维新,京都都是日本政治、经济、文化的中 心。京都之西、北和东面都为山岳围绕,多数遗址和庭园皆位于丘陵地带。中日两 国的专家都认为,京都如同中国的长安,其建筑风格也是仿盛唐时期长安的样式而 建造。探寻这里的街道、寺庙与民宅,能体味日本文化的氛围,或许还能领略这变 异了的唐代中国的影子。 傍晚,主人安排我们在剧场观赏日本民族歌舞,看茶道、插花、古琴以及狂言、 木偶剧表演。这是领略日本传统文化的一次集中演示。诚然,我只能让眼睛目迷五 色,让耳朵聆听琴音和不知道究竟说些什么的“狂言”,可舞姿和行为动作还是给 我留下了新鲜的印象。 日本的艺伎是这个民族典型的代表性形象,她和武士该是趋于两极的日本民族 的象征。未到过日本的人,大都在图片及书籍插图中看过发髻委婉、弯眉细目、窄 鼻樱唇、裹一身宽衣阔袖的和服、纤手抚弄乐器的艺伎,以为那就是日本女人的常 态。可你一旦看到披着长发、着短裙、长筒袜,手拎LV的现代时髦女性,却让你感 到传统与现代差异之大。 据说,艺伎源于京都的祗园。在八坂神社云集香客的十七世纪,神社周围贩卖 茶点的“水茶屋”为吸引客人,训练出一些以歌舞招徕进食者的女子,该是艺伎最 早的形态。随后逐渐形成专门训练艺伎的“置屋”。战前日本艺伎号称十万人,目 前仅有八千,以东京为多。因艺伎只服务于巨商和要人。传统的艺伎是要经过长期 的艰苦学习和训练的。早年的艺伎十岁学艺,需经诗书、礼仪、琴瑟、舞蹈、茶道 等五年的科目学习培训,十六岁方能成为舞姬,再经四年的践习,有较丰富的经验 之后,二十岁方能晋身艺伎。故那些乐于言谈说笑的少女该是舞姬,不苟言笑,白 粉敷面更显得冷漠高傲的女子就是艺伎了。但年过三十或更大些的艺伎则已成为当 红艺伎的衬托,或已洞明世事,已无冷傲之气,能落落大方地与客人拍照、周旋。 其实,艺伎与常人眼中的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不是一回事。诚然日本也曾有过艺伎 沦落的时日,但经法规明令禁止已摆脱低俗地位,是卖艺不卖身的专业从艺者。她 们以妙曼的歌舞、幽默智慧的谈吐、活泼性感的姿态、多才多艺地展示接待、愉悦 客人,这与中国盛唐时的歌姬才女颇为相像。据说艺伎在日本地位很高,收入颇丰, 亦有诸多女孩子梦想成为艺伎,可绝大多数人却忍受不了那种繁复、残酷的训练。 看舞台上的茶道展示,看的只是茶礼与繁复的规则和仪式,只是茶道的表象。 据说,日本在十七世纪时为“茶汤”立下百条以上的规则,诸如运用花卉插花,怎 样使用工具舀茶,以及水勺、木炭、茶罐、茶碗的用法等等,凸现那种没有斧凿痕 迹的自然之感。诚然,短暂的印象让人无法深入理解这仪式中所蕴含的内涵,可在 其严格的清净法则和统御茶艺的单纯朴实之中,多少亦能领略其内在潜藏的意义。 日本人品茶源于中国,但将茶艺上升为“道”,则是日本文化独有的特征了。 中国的南方产茶区目前似还保留着某些茶艺的仪式感,亦讲究必铜壶、泥炉,以橄 榄核焚烧,以及五大名泉及山坑石缝水等,亦有紫砂及各种杯具、青瓷、兔毫盏之 类,还有洗叶、环壶注水以免冲破茶胆,及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等泻茶之法。但平 民百姓饮茶都不大讲究,只是寻常杯具冲泡,能注重茶之品质、讲究水温者已不多 见,而北方为清暑止渴的大碗茶的喝法,简直就是牛饮,纯粹就是一种生理需求。 在日本,茶道对日本文化影响之深、之大,被称之为“彻底地增加了一国生活 和趣味的韵致”。禅者亦是茶人,茶道亦成为一种“生活之道”,已成为信仰,成 为一种普遍的教化。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凡夫俗子都获得了应有的滋润,已成为一种 心灵的滋泽。因而,蓝敦·华纳称:“大体而言,与茶道的崇拜和实践有关的一个 真正重要的意义在于:在日本,不但没有任何其他的风习能够如此适切地表现日本 性格的此一敏感面——尽管偶尔亦有走火入魔的时候——同时也没有其他任何势力 ——除了与它切近的禅宗之外——曾经如此有力地培养淳朴、径捷以及自制——简 而言之,善于抉择、辨析入微的眼力。”难怪日语中有“无茶”的俗语,其内涵为 “无稽”、“不实”以及背理等意了。 日本所有大师级的茶师,皆为禅宗的门徒,故禅茶合一,让禅的精神渗入日常 生活之中。日本的所有建筑、造园、插花、作画、吟诗等等,都或隐或显地展示着 禅茶交织的固有关系。其茶室的单纯清净亦仿效禅寺而来,成为“至圣之所”,被 命名为“空屋”、“不等居”。受此影响,日本人的室内布置皆单纯洁净,让外人 看来几近于“空屋”。茶屋多以“高尚的贫穷”而著称,极为质朴但选料制造又极 为精细,甚至一处名茶室所费的功力不亚于造一处华美的宫殿。作为茶室背景的茶 园,或是植有数株青松、几丛灌木,或青藤幽明、树木参差,小径上敷满红褐的松 针及枯黄的落叶,石灯上青苔暗绿且苍老,一条溪涧却水质纯净。取“多三少九” 之谚意,以四五人为益的小小茶室,于高不过三尺的小门鱼贯爬入,以培养人谦逊 的美德。三五老友相聚,室内空空如也,只有一只炭炉,一只铁制茶铫,一把翼状 炉刷,以及必备的茶罐杯盏等茶具,壁龛间挂一幅寥寥数笔的写意画,下置插花一 盆。于宁静与略显昏暗的气氛和情调之中,心灵清明,将一切烦扰、疲惫、艰难、 困苦和忧伤都抛在茶室之外,静听茶铫在滚沸的水汽里发出悦耳的鸣声,有如置身 于云笼雾谷、鸟鸣风劲的自然之中,似已入了禅宗的空明之境…… 至于“狂言”,因观赏时无法询问转译,我实在听不出所以然来。只听说它是 日本最古老的戏剧,包含着能让我看得懂的热闹的杂技和杂耍。如今的狂言亦加入 一些戏剧元素,一般作为能剧的一部分,或夹在两场能剧的间歇时演出。 日本的木偶剧鲜见的是木偶的操纵者不隐藏在台下或幕后,而是真人与偶人同 时出现在台上,不过那双看不见的手隐于斗篷、偶人宽大的衣衫之下吧。剧之内容 我仍不得而知,但看木偶戏主要是看偶人灵活而有意味的表演,令人称奇。我对操 纵者如何让这些傀儡、戏偶在错综复杂的音乐旋律里舞出那些和谐、细微的动作, 那么自然、优美,绝不矫揉造作迷惑不解。可真正懂行的人则说:每个戏偶都有一 个运动的重心,重心一动,四肢则随之而动,根本不必进行另外的操作。这些重心 的动作非常简单,大多时都是条直线的吸引,四肢便会绘种种曲线,即使重心所表 现的线为曲线,亦不过是椭圆而已。对于操纵者来说,画一条直线或椭圆不需要任 何了不起的技巧。有时,戏偶只是受到任意的震动,它们便形成一种旋律的运动。 然而,戏师进入戏偶的重心,亦是灵魂、意向的进入,追踪舞者活动看似简单的控 制重心,戏师本人必须舞蹈才能成功。有时,其灵魂即意向的中心位于腰椎之中, 有时则在肘臂里面,这要随偶戏的内容而定。这些戏偶没有思想,只要将它们拉入 空中的力量大于地球引力,它们便会像仙子一样在戏师重心的掌控中跃足腾空,做 出比人体表现更为优美的飞跃和旋转,仿佛似有神助,令人不可思议。正如一位戏 师所言:“在自然的世界里,思索的能力一旦减弱,优美的风采即行出现,而且更 加焕发,更加显明……”或者说,“当我们的自我意识透入无限时,优美的素质即 可再度出现:而这种更生的美质将以最大的纯净出现,这种纯净不是没有意识,就 是有着没有限制的意识;不是连合的木偶,就是神明。”或许,这戏偶给我们的启 示是“我们必须再吃知识树上的果子,再度退回一种天真无知的状态”…… 观赏演出结束之后,为了看京都夜景,我们步行赶回酒店。走过中心城区之外 的大街,两旁的木结构房屋鳞次栉比,在并不明亮的路灯之下呈现一种昏暗的阴翳 之美,经历岁月烟火熏染,日照雨淋的两层木屋,似乎有一种铜的质地。这种地上 铺着樟木板,屋顶亦是伞形的横板拼接而成的全木质屋舍,那黑中透红的立柱,波 涛状晕开的木纹,于蒙咙昏暗中透出的家的气味,该是传统的日本气氛,会给人一 种心绪的安宁感,给人以温暖和平静。 当我们步入一条小巷时,锦琦说这是京都著名的先斗町。这条平安时代便以岚 山之石铺就的青石板路,两侧均是木竹结构的老屋,有着多家茶舍,是京都最早的 艺伎区。长长的小巷之中,户户门前均挂着纸灯,红白相间,白纸灯上的汉字皆为 墨色书法,写着不同名目。老旧的茶屋,歌舞伎表演仍在这里保留,是较为繁华的 娱乐区。先斗町让人想到江户时代的木版画“浮世绘”的漂浮世界,在昏朦的小巷 行走,恍如梦境。据称,同性恋者在这里也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