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年初二,由陇西布衣邵氏带路,我们一干人再去陇上,以敦煌为轴,四下漫 游。 说是去取经也可以。经,常也。经,可以是经典,“经者,纲纪之言也”,也 可以是知识、常识、经验、生活方式……大到玄奘穿越沙漠取来的《大般若经》, 小到向隔壁邻居求教一碗牛肉拉面的制法。取经之事每个时代都有,玄奘去印度, 甘地去英国,鲁迅叫作拿来主义,经的含义和存放地各时代也因人而异,你认为那 是经,那就是。此时代以为是经的东西,彼时代或以为是邪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东西只是在历史的短时段中,而在历史的长时段,什么是经,恐怕还是那种能够 “生生”的东西。生生之谓易,《易经》之所以不朽,是因为它说的道理经得住长 时段的考验。怎么都行,但是要生生,如果一本正经只令文明断子绝孙,那就是邪 说。取,索取、择取、取舍。取必有舍,取也是一种遮蔽,取这个舍那个。文明就 不一样了,如果玄奘当年西域取经,取来的是希腊罗马的羊皮书而不是身毒(古代 对今印度国名的音译)的贝叶经,中国的历史恐怕又是一番面目。所以王安石告诫 :“深思而慎取。” 我以为在此时代,取经已不必漂洋过海,许多过去时代的常(“常,质也”。 《广雅》“未变常也”,《易象下传》常,也可以说是经验。注意经验这个词,它 有经历的含义,也有经久、经典、经常的含义),由于维新、反常的流行而被大规 模毁灭、遗忘、遮蔽,往昔时代里的庸常者被升华到“经”的地位,常识成了真理。 在玄奘时代,“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敦煌那点香火简直不值一提。 又比如往昔时代很普遍的绣工、手工、刻工、书法、唱腔、厨艺、园艺……失传令 它们像传奇、秘方、古董那样稀奇起来,本来是庸常的存在,被时代升华了,从前 暗藏在本相中的经典品质水落石出。往日陇上,唱梆子的、剪窗花的、演皮影戏的、 做拉面的、塑佛像的、建画栋雕梁的……今日令我们大惊小怪、目瞪口呆、叹为观 止的鬼斧神工到处都是,也就是个糊口的手艺而已。这个时代的庸常事物的水落石 出不是时间打磨的结果,而是时代的大革命、大拆迁所致,许多庸常事物仅仅由于 守常,就成为独立特行。当宗教运动的洪流只剩下敦煌一处,敦煌就是诺亚方舟。 伟大唐朝的庸常世界,只能靠这凤毛麟角的沙漠之舟去回忆、猜想了。对于有心人, 在这个时代去敦煌与玄奘当年去印度是同等重要的事,曾经被印度遮蔽着的敦煌已 经被时间去蔽。佛教在印度都成了少数,可敦煌还在,因此它今天比北周或者晚唐 更接近它的本相。这种本相的显现需要在宗教狂热消退之后。我不是唯物主义者, 但也不是佛教徒,敦煌的魅力吸引我,那是另一种比导致了它的诞生的宗教更广泛 的神性。其实敦煌在创造出来时就已经超越了它的宗教性的实用功能,有着比宗教 更持久的美学力量,等待着更广阔的共享,只是时间未到而已。滔滔者天下皆是, 经典遮蔽在庸常中。匮乏,又令经典于庸常中水落石出。这就是文明的阴阳两仪, 有无相生。敦煌很幸运,它居然躲过了二十世纪的反传统洪流,躲过了“文革”, 沙漠庇护了它,它的高超手艺又保护了它自己,美的庄严妙相令任何时代的标新立 异者都不敢在这得道者面前轻举妄动。敦煌的庸常手艺已经创造了这种伟大力量, 那就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天论》)但是,庸常的世 界不仅仅是敦煌,那个为敦煌提供后勤的生活世界也不能反常与标新立异,它也必 须一碗一碗地煮着拉面,敦煌才能殚精竭虑,达于极致。而在此巨变的时代,往昔 许多被庸常遮蔽着的事物,都在面临着永远失传的威胁。 其实失传早就开始了,这是一个失传的时代。 “汉马嘶风,边鸿叫月,陇上铁衣寒早。”比如陇上,如今都知道这不是一道 田埂,而是泛指陕北、甘肃及其以西一带。比如敦煌,以为它只是某处沙漠之别称 的人们不在少数,说起敦煌,游客想到的是鸣沙山。 一九八六年,我第一次来到陇上。不是因为“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 前”。我坐火车去西安城里找朋友丁当。当时他还在黄河机器厂当技术员,我就住 在他家里。那时候远道来的朋友,一般都是请到家里去住,这个风俗就要失传了, 现在,请亲戚朋友住五星级宾馆才是对得起他们。丁当家很小,杯盘狼藉,东西没 地方摆,衣服堆在地上,厕所在外面走廊里,有两个蹲坑。那是一九八六年,许多 事情才刚刚开始,正要发生,谁有心思像离休老干部那样把家收拾得妥妥帖帖的。 我是在路上的人,。没有家。丁当结了婚,但总是挂念着上路。丁当虽然也带我去 吃饺子,逛碑林,乾陵骑马什么的,但西安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萧条冷清、贴 着标语的大工厂。我记得在华清池附近,我们吃西瓜,五分钱一公斤,便宜得吓人, 我咬了一口,一点儿都不甜,比云南的差多了,想来这里的土地已经种了几千年, 长什么都是这味了吧。 丁当是一个有灵性的人,他的目光里面有一种迷惘的东西,好像总是盯着世界 以外的某个地方,飘然出世的神情,但不是装神弄鬼,天生如此。在武则天陵墓, 我们租了两匹高头大马,骑着在黄土高原的山道上走,某次转弯的一瞬间,我找到 了毛主席当年那种“转战陕北”的感觉。丁当一扬马鞭脱离了牵马的汉子,飞奔而 去,但马并不照他希望的路线走,而是别过头朝着一片矮树林驰将进去,树杈即刻 将高头大马上的丁当抓了下来,脸上划出几道痕,笑笑,继续玩。 我们在华清池看到关于杨贵妃的介绍,上面说她“肤若凝脂”,丁当念了一遍, 又念一遍,仔细琢磨着“肤若凝脂”。但我对“肤若凝脂”还是没有感觉,那时候 我骨瘦如柴,满脑子装着文化,只看见古迹看不见活人。直到今年在天水逛一个庙 会,才明白杜甫为什么写得出“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这种佳句。原 来是特产啊,天水乃长安西侧繁华地,美人们的家乡。那日雪后,阳光灿烂,满山 的女子“肤若凝脂”,令我相见恨晚。 后来我又跟着丁当去霍去病墓,墓前有几坨大石头,混沌欲开,似乎什么野兽 正从梦里挣脱,要进入世界成个形,成为这世界上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东西。石头 不动,却感觉有巨大的力量在里面使力,一旦挣脱了混沌,也不过就是马啊、羊啊、 骆驼啊、匈奴什么的。幸好它挣不脱,只是永远在某种边缘上,欲明还暗的样子, 很痛苦似的,但比真痛苦强烈多了,天地之间的那种生殖育化着的大痛大苦,说是 很安详也可以。 在西安的一个车站附近,有个人撞了丁当一下,丁当就停下来要和他理论,两 个人都瞪着眼睛,舌头上火星乱冒,好像要打,我赶紧把丁当拉开。他笑起来,说 是不会的。十年后丁当已经不在西安,我又去了。与几个人在一条街上吃面皮,忽 然周围就发生了暴乱。几个从大卡车上下来的穿制服的人,不准老板们把桌椅摆在 人行道上招徕食客,要强行收缴他们的家什,引起了公愤。我刚才还在赞美这种街 边的晚餐,也许唐朝就是如此,说不定食客里面还有叫李白的后生,豪情一起,就 要喝酒。李白的《将进酒》,流传千年,还可以闻见酒气,可以想象李白半缸白酒 饮罢,一声吆喝“拿笔来”,扬毫就舞,写到“千金散尽还复来”一句,来字的最 后一画,拉得太猛,纸都划穿了。城管一来,酒喝不成,更别提写诗了,食客撸撸 袖子,要上梁山的样子,许多小伙子青筋暴露,好像是刚刚揪掉了白羊肚毛巾,其 实除了演员,西安没有任何人扎这玩意。大家围着那车子又跳又叫,愤怒的陕西话 就像是充血的生殖器发出了声音。我以为下一步就要打砸抢,但是没有,那些凶神 恶煞忽然开车走了。店家重新把桌子摆上,一大包土纸包着的卤牛肉重重地摔到桌 子上,花生、凉菜、水饺、白酒什么的次第上来。吃重新开始,只是李白早已扫兴 走了。 那一年在西安,我见到的另一个人是张勇,样子英俊但很汉子气,并不是装模 作样读多了海明威的结果。胡子很自然地挂在腮帮子上,我说他长得像兵马俑里面 的一个,很高兴,又喝了一口。十年后,我用同样的话表达对另一个西安青年的好 印象,也说他长得像兵马俑,他很不高兴,说你错了,我是河南人。令我闷闷不乐。 张勇后来去云南找我,我记得我们在街头听他唱在陕北学的民歌,长夜当歌,颇有 古代义士的风度。当时小君也在,圆润旺盛的女人,写轻盈可爱的诗,目光里藏着 浪漫主义的火药。张勇唱罢歌就要乘长途汽车到泸沽湖去,小君要求跟着他一起走, 那可是说走就走的时代啊,每个人都一无所有,但被张勇拒绝了。他扬长而去,消 失在路灯底下,这个一生不愁女人的男子,对女人却是非常挑剔。张勇走掉,我们 决定去跳迪斯科,小君命令跟着我们的一个写诗的,“你上楼去给我拿卫生纸。” 又一年,一天绝早,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口站着丁当,脸色疲惫,没睡觉的 样子。他在贵阳出差,忽然想念我,就连夜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昆明,见一 面,就要坐十点的火车赶回贵阳去。后来我们出去吃面条,谈谈诗,他又赶回贵阳 去了。那是一九八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