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一直向往着“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我以为,“车辚辚,马萧萧”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这些场面肯定是不会有的了,但“落叶满长安”大 约应该还在吧。西安古迹众多,游人如织,令我麻木。景点就像古董商店,都是些 模特儿般的死东西,看不出什么感觉。连兵马俑都印象模糊,倒是记得有一个土头 土脸的寺庙,在哪里已经忘了,藏在几棵老树间,青砖灰瓦,传出的诵经声像蝉鸣。 在唐朝,大约蝉也是这样鸣吧,没有丝毫的表演性。进去时,一行青衣僧人正排着 队从经堂里出来,绕着槐树走,都是生机勃勃的小伙子。大雄宝殿里有张桌子,桌 面摆着一本外语书,旁边有个本子,上面歪歪斜斜写着简化潦草的汉字和拼音,正 在练习翻译嘛。心头一亮,玄奘译经处,落叶满长安。唐朝活着哪,它只是在我们 以为它不该在的那里。那么伟大辉煌的唐,怎么能在这种鄙陋之处呢?西安城里恐 怕没几个人知道这个寺庙,旅游手册就更不会提了。旅游手册其实是一种遮蔽,它 总是指引你去那些死亡谷,美其名日胜地,旨在赚钱。我的经验是,就像写作要直 接写一样,去一个地方你也要直接去。怎么个直接法,就是直接跟着那些出了火车 站就上公共汽车的庸人,他们的优点也就是知道哪条街上的羊肉泡馍最好吃。不要 问路,更不要问名胜古迹。长安,哪里不是名胜古迹啊,每一寸土都是唐朝传下来 的。如果跟着旅游团的话,那就是大唐你不去,你去小西安。这是我的经验。 另一次去西安是住在沈奇那里。我是在昆明认识沈奇的。一九八七年的一天, 我从文联的小楼上下来,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中学教务主任模样的人,白而瘦,戴 着眼镜。他就是沈奇,丁当的朋友。我请他吃饭,两个人,要了七八个菜,老沈连 连摆手,说不要那么多。后来老沈的说法是,哗哗哗叫了十多个菜,上来一看,都 是小盘。后来我去西安,才注意到西安的盘子比昆明的要大很多,都是大快朵颐用 的。什么叫大唐,盘子。老沈在西安住的地方是财经学院的家属区,我从火车站出 来,叫了一个三轮车,蹬车的是一个老头,上坡下坡,一小时才到,浑身大汗,他 只要五块,我于心不忍,给他十元,他坚决不收。他认为这一趟只值五元,多收就 是贪。失传了,现在连三轮车都不见了。因为看他离开的背影,我看见了西安的古 城墙。其实西安的古城墙一直都在,但我根本没注意,是这老头离去的背影才使我 觉悟到古城墙的存在。 有个出租汽车司机领我们去吃肉夹馍。在一条僻静的街上,只有这家人头攒动, 土纸扔了一地,肉夹馍用土纸包着,以免烫手。当时在别处,用塑料包装已经很普 遍了。这家只卖到上午,十二点过它就关门。多一个都不卖。这种小店也失传了吧, 下次去西安,我不敢问这家店还在不在,以免自己又乖戾起来。丁当曾经带我去找 渭水,最后看见一处流着脓的水沟,“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啊!我骂骂咧咧 了一下午,我还以为李白杜甫写过的东西都是圣迹,被供着呢。 在西安的时候,我带着一位澳大利亚的朋友去吃羊肉泡馍。进得店,坐下,几 个白生生的馍就端上来。说时迟那时快,老外已经捉住一馍,咬将下去,赶紧叫道, 吃不得呢哥哥,是生的。只好停下来,无论在路上如何心急火燎地紧赶慢赶,从高 速公路来,坐喷气式飞机来,但进了羊肉泡馍店,你就必须按照古老的时间,慢下 来,而且越慢呢,你那碗羊肉泡馍才越吃得到位。先是要去把手洗干净,然后坐下 来,品口茶,再细细地把馍掰碎,约莫一刻钟,才由伙计把掰好的碎馍收去,十多 分钟后,才端回,才是吃的时候。如果急着吃,把馍掰得大块大块的,吃不稳,也 勉强吃吧,后来发现再热的羊肉汤也泡不软,咬到核心,还是夹生。所以一定要慢 下来,慢下来,要漫不经心地掰,把馍一点点掰到花生米大小,要东张西望,百无 聊赖,可以想点自己的心事。中国的思想就是在这种时候出现的,掰馍的时候,‘ 嗑瓜子的时候,如厕的时候,对着梅花发呆的时候,而不是罗丹大师雕塑的那个 “思想者”一本正经的架势。莫去想火车开车的时间,也莫去担心停在外面的私家 车,要心如死灰,要像茶叶一样慢慢往茶杯底沉下去,要慢到看见从窗子里投进来 的日影如何探着猫须,从凉菜碟爬到了茶杯盖附近。这时候你的馍就掰好了,刚才 一张硬馍,现在蓬松松的成了一大碗,松了,解放了,面团像棉花一样一朵朵开放 着。身上的汗也凉了,心也静了,富贵或者贫贱,也成浮云了,外面等着的什么, 也忘得一干二净了。于是伙计弓身上来,把你的馍端走,留给你一个牌,五号,谁 掰的馍就是谁掰的馍,决不会混为一谈,端下去是你的那碗,送回来还是你的那碗。 都说羊肉泡馍了得,其实味道如何,只有自己心里有数。一个老西安掰的馍与外地 人掰的馍是完全不同的,心里挂着迟到要扣工资的白领与无所事事、吃饱了馍要去 碑林看刻着黄庭坚手迹的那块石头的老李掰的馍有天壤之别。口感的层次完全不同, 都说好吃,但体验的绝不是同一个标准的好。与麦当劳卖的馍不同,那里的馍都是 一样的,计算好了的,配方、火候、时间长短,放在纽约的马嘴里与北京的牛嘴里 并没有什么不同。掰馍的耐心还在于,有人肚子小,只掰一个就够了,你肚子大, 要掰两个,人家的都掰好了,端走又端回来,并且呼哧呼哧、酣畅淋漓起来了,你 要视而不见,目中无人,继续掰你的,还要更慢些,让那个埋头猛喝的忽然觉得他 的速度有辱斯文,有早泄之嫌。比快容易,比慢就难了。西安有一家百年老店,什 么都不做,就做一块钱一个的馍。太慢了,四代人下来,就做了一个馍。我以为是 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找去,不过是在一条脏乱差的小街上,夹在肉夹馍店和炒货店 之间的一条黑乎乎的缝,门口支着炉子,而且还过了中午十二点就不卖了。西安有 一个出租汽车司机,吃这家的馍已经吃了四十年,还要吃下去。终于,掰好的馍被 伙计抬进去了,搞一搞,他们在后面搞什么,你不必操心,那是一个家族的秘方, 味道、信用、尊严、牛B 什么什么的少许和灵感。少顷,再抬回来,已经是热腾腾、 黏糊糊、摊着羊肉、红椒什么的一碗。就提起筷子要动手,慢着,先剥个蒜,再对 点醋,然后呢,想怎么整怎么整,但还是要慢些,烫得很,要慢慢品味,味道是沁 出来的,不是一嘴咬出来的。 我把从长安传到西安的羊肉泡馍看成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慢的仪式”,此类的 仪式组成了昔日中国社会日常生活的基础。在中国,生活的意义就是现在、此时此 地,羊肉泡馍的仪式就是体验感受人生的过程。当你掰着馍的时候,你就像一个农 民在收获、劳动,意识到你的手和身体(天天吃羊肉泡馍的,甚至要把自己的手指 掰到肿、掰出老茧),意识到面粉而不只是食物的名称,你重新意识到粮食,以及 那些大地上的耕作者。因为吃到嘴是这么慢,这么费力,你会珍惜和敬畏。在西方, 生活的方向是前面、远方,麦当劳的吃法,是为了让你赶路,麦当劳怎么吃也是维 生素的意思。馍的意思却是,这就是生活的味道。为什么中国把吃吃成了“味的道”, 因为对存在的理解不同。今日西方那些最前卫的智慧倒是已经有些要慢下来的意思, 前几日看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慢》,他写道:“跑步的人与摩托车手相反,身上 总有自己的存在,总是不得不想到水泡和喘气,当他跑步时,他感到自己的体重、 年纪,就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自身与时间。”他的说法颇有魏晋的风度,嵇康、阮 籍之流骑在马上还嫌快,要坐在牛车上看风景。在当下中国这可不是什么前卫,而 是“需要抛弃的传统思想”。 我几次进西安都是坐的火车,直到二零零二年夏天,我再去西安才走另一条路, 这次坐飞机去的,从飞机场进城要从平原上穿过。就是“乐游原上望昭陵”的那个 原?差不多吧。汽车出了机场,立即在一马平川上跑起来,长安而不是西安在我的 视野里出现了。在中国当代的这种文化语境里面,长安是很难看见的。人们知道西 安,也知道西安事变,知道杨虎城,但不会知道长安,教育的基本任务就是要令长 安失传,它只教学生向前看。大多数人一辈子也看不见长安了,因为时代的列车总 是向前向前再向前。只有少数人侥幸停下来,忽然发现在西安市的水泥群外面,人 民公社杳无踪迹,黄土蒙蒙的郊原上蹲着一座座金字塔式的山包,但并没有金字塔 那种逼人仰视的气势,那种凌厉、精确。其貌不扬,敦实、素朴、轮廓模糊、荒芜。 不耻下问,是什么?皇陵。哦,我的天,每一座山包下面,都埋着一位皇帝! 古原、紫气苍茫的大地、灰蒙蒙的天空,外表朴素已经重返混沌的皇陵……使 西安的郊外有着本世界最伟大的景象,那感觉并不亚于尼罗河边的金字塔群。尤其 是在日落的时候,西安郊区依然有着李商隐诗歌里面写到的那种感觉,驱车古原, 夕阳无限,已近黄昏。伟大的文明已近黄昏,但永远不会坠入黑夜。它总是在世界 的后面,它是一种黄昏式的存在,当我们回首历史的时候,总是被那永恒者感动、 激发。我感觉中国文明的伟大传统,是一个永远的黄昏状态,金色的黄昏。秦是铜 铸的,汉朝是金声玉振的,唐朝是挥金如土的,宋朝是金枝玉叶的,就是文明没落 的清朝也是飞彩鎏金的。黄是大地之光,文明之色也是一派金黄,来自天地玄黄, 来自黄道吉日,来自《黄帝内经》,来自黄袍马褂,来自佩紫怀黄,来自金樽美酒, 来自金丝楠木,来自金碧辉煌,来自黄门侍郎,来自金戈铁马,来自“君不见黄河 之水天上来”……最后升华成伟大的黄昏状态。黄,永远徘徊在中国世界的后面, 容纳着,守护着,那光芒有死亡的阴影,也有生活世界的人间气息,高贵、尊严、 大气、灿烂,归于朦胧混沌,但永不黑暗,等待着、化育着。在中国世界的局部, 我常常隐隐地担忧,现代主义凯歌高奏,那满载着水泥、玻璃、塑料膜、硅胶、避 孕套、流行音乐、假发……的时代列车正在一秒钟一秒钟地把中国大地填埋起来, 但那伟大的黄昏在一切的后面,一旦在世界的某个缝隙瞥见它,我又感到释然。一 百年在这黄昏面前算什么?中国历史有过更严重的时刻,五胡乱华、满清入关、火 烧圆明园……一九六六年的某一日,我像秦朝的孩子那样,跟着父亲在院子里偷偷 摸摸地把家里的藏书全部烧掉,目睹街上的商店里只准出售草鞋,以为五千年的文 明就此永远完蛋。在世界的局部,人总是容易把事情看得非常严重,杞人忧天,但 天自有天的道,那是我们无法担忧的。那一日,我在西安郊区的古原上,看见伟大 的黄昏中,沉重如鼎的皇陵一座座在玄黄中升起来,担忧即刻灰飞烟灭。 从西安再往西坐几小时的火车,就到了兰州。黄河在这里穿过陇上。我第一次 看见黄河是在郑州的铁路大桥上,后来我写过一首诗: 黄河 我在钢铁大桥上看见黄河 阳光汹涌的河流呵 整个中国都听见它流动的声音 无数高山大树轰然塌下 永远不复出现 天空一片灰黄 只有船夫们的目光 天天起伏在波浪间 两岸的平原无际无边 色彩和土地一样贫瘠 只有白杨树是绿色的 它弯腰抵抗着什么 难道仅仅是风沙吗 在黄河开拓的土地上 北方的农民在大天空下干活 他们穿着黑布的衣裤 头上扎着白羊肚毛巾 仿佛是上帝撒下的种子 黄河日日夜夜 流过他们的村庄 流过他们的生命和死亡 后来我到了黄河边上,是兰州一段的黄河,我立即走到河边摸了摸它的水。那 时候,“走到河边”还是可以的,黄河之岸就是流过兰州城也还有原始河岸。我蹲 下去摸了一把,黄河就不再是一个象征了,一股湿气直透手心。它是雪山上来的, 清水变了色,像是煮过拉面的汤,但温度没怎么变。河上有一座铁桥,桥墩上烤羊 肉串的炉子闪着火苗。桥是德国泰来洋行在一九零九年造的,还在用,有一股子铁 腥气。人们早已忘记是谁造的桥,他们只是通过这个桥进城或者回到城外的村庄, 仿佛这是一个天造地设的东西。只有写诗的唐欣还记得这是德国人造的。河滩上有 一位扎羊肚毛巾的小伙子在摆弄一张黑乎乎的羊皮筏子。有人在不远处吼嗓子,他 吼道:“黄草坡前黄草多,一对黄羊两对角,哎呀我的小妹送哥哥,哎呀我的小妹 送哥哥……”这歌子显然是从黄土高原的峁上流下来的,他唱得油了些。那时候是 二零零三年。十年后我再来,黄河岸已经不见了,羊皮筏子也不见了,扎白羊肚子 毛巾的小伙子也不见了,黄河被水泥台坝砌起来。有一个晚上与兰州朋友喝酒,酒 酣耳热时,一人站起来就唱“黄草坡前黄草多,一对黄羊两对角”,哦哦,河岸不 在了,歌子还是传下来了。但总是觉得干涩,像是在图书馆里唱歌似的。在白塔山 上看兰州大城很奇怪。身边是元朝的塔,敦实地趴着地,敬畏天高云淡。而黄河对 岸的大城则摩天楼林立,每一座都高出这个塔几倍,高过塔基所依赖的山头。玻璃 幕墙的反光戗得人眼睛睁不开,就像被复印出来的曼哈顿。生活在别处。二十世纪 以来,这个别处一直是西方。人们对西方物质文明趋之若鹜,过去时代或许忌惮崇 洋媚外因此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现在可是亦步亦趋登堂入室冠冕堂皇了, 市中心繁华的地段最高档,暗示权威、经典,标准的橱窗里供着西方模特儿。雨后 春笋般崛起的房地产无论样式、名称(维多利亚小区、多伦多花园……)还是里面 的各种配件、电梯、马桶、抽油烟机、空调……以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避孕套、取 款机、贷款合同、感冒药、高速公路、水泥、钢筋、塑料、挖掘机、四室一厅…… 无不来自西方,图纸、配方、技术无不原样照搬、复制。这种拜物教神龛产生的信 众远远胜过了大雄宝殿里的香火,从前的殖民者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这般光景。无可 厚非,这说不上是普世价值,但真的是普世适用,可用,好用,耐用。如今已经是 习惯成自然了,人们甚至都忘了西方的存在,以为中国世界本来如此,西装笔挺者 把西方骂得一无是处者在知识界时有所见。而吊诡的是,摩天大楼一层全是中国餐 馆,拉面,拉面,拉不到头的面。出租汽车司机老王说,在兰州,如果每天吃口味 不同的拉面,可以吃上一个月。老王自己有两辆面包车,靠各种关系拉点旅游团, 老婆在火车站卖手机,一天能挣到一百元。他带我们去找一家他很喜欢的拉面馆, 确实与众不同,面里有一股更好的香味。汗流浃背抹着嘴走出餐馆的时候,他指着 对面那家说,他家的面片儿更好吃。这碗拉面令我对兰州深怀好感,就为了下一碗, 兰州还要来的。邵晓平热爱的拉面馆就在他家楼下,一干人呼啸而入,一人一海碗, 油红汤亮,牛肉片鱼脊般的时隐时现,个个吃得个叹息不已。完了乘电梯上二十一 层,晓平家的窗口可以看见黄河,这是一个仙人才有的视角。黄河就像一根粗制滥 造出来的宽阔拉面,泛着青色的光,在远处的苍天下复原成灰末。我很喜欢看拉面 师傅拉面,这场景就像我家乡昆明邛竹寺的一副对联写的:两手把大地山河捏瘪搓 圆洒向空中毫无色相,一口将先天祖气咀来嚼去吞在肚里放出光明。永恒的拉面。 世界变了,可怕的美已经诞生,只有拉面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