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零一三年一月十一日,再次降落在兰州中川机场,邵晓平已经站在出口上。 还是老样子,很在乎接到的人才会在那里站着,那样期待,翘首张望。他长得不高, 但与众不同,模样天真,有些手足无措,秘书似的在僵直与热情之间犹豫,他不适 应飞机场处处拘束的氛围,憋着,此处令英雄无用武之地。我们也不适应,乘飞机 永远是场噩梦,能够用汉语阅读《水浒》的人们嘴上不说,其实个个血液里都藏着 豹子头、浪里白条、鼓上蚤、及时雨、小李广……要修炼到像戴高乐或希斯罗机场 的乘客那样淡定自如、循规蹈矩,恐怕还得有些年头。见我们出来,得救似的,抢 过箱子就走。一路无话,大地灰蒙蒙的,不是因为脏,也没有在施工,冬天就是这 样,苍茫荒凉。出色抢眼的东西都隐匿了,大气就显出来。到得饭桌‘上,立刻叫 伙计上酒,酒液亮晶晶地流进杯子,晓平枕手歪着头看着它溢出来,露出孩子般的 微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到处可上梁山。晓平与我等会师不过一小时,已经大 醉,戴着眼镜问,我的眼镜在哪里?怎么看不清楚?要去火车站时,信用卡、火车 票都找不到了,一身轻,不停地问,他们到了没有?林迪将享着福的醉人扶进车厢, 任他去睡,林迪是满人的后代,不喝酒时文质彬彬、肝胆相照,喝了酒豪放激烈、 肝胆相照。 李坚和老虎是穆斯林,走到哪里都得考虑食物,这一路我们大部分餐饮都随着 他们,吃了一路的清真。这里面有一种真理,信仰不同,信仰所决定的食材和生活 方式也不同,但味道是一样的。我们一路赞美着从兰州开始的拉面,一路上,饮如 长鲸吸百川,用各式各样的大碗。有一次我看见老虎在落日中祷告,这是我第一次 看见他祷告,姿态优美,因为长期重复做所以呈现出本原的美,那是在返程的飞机 上。 我们此行要去的地方是敦煌、千佛洞、榆林窟、麦积山、天水。年前,晓平问 我去不去敦煌,过年人少,而且疏通了关系,可以再打开几个洞,我就心动了。有 些事情你无法拒绝,比如看海、看落日、赏花、听鸟……都是必须的。这些趣味都 失传了,世界也就死了。黄昏时,列车离开了兰州。春节出门旅游的人不少,但去 敦煌这个方向的不多。敦煌早已不是烧香拜佛的灵刹宝龛,而是敦煌研究院。在零 度以下的天气里,跑那么远,去黑漆漆的洞窟里跟着讲解员看那些模糊不清的壁画、 残缺不全的泥菩萨,且不得烧香,相当不值。一般旅游者去那边,是被沙漠吸引, 旅行社推荐敦煌,主要是推荐鸣沙山。爬到沙堆高处,再跟着流沙滑下来,这个项 目,冬天不好玩。如果敦煌在这个季节,依然像以色列的哭墙或者梵蒂冈的广场一 样人山人海,那就是另一个时代了。车厢基本上空着,这时候还要去敦煌的,那就 是真的要去了,不是赶时髦。不久列车就到了荒原上,“满川碎石大如斗”,岑参 写过的那种地方。城市,置身其中,以为它铺天盖地、壁垒森严、难逃罗网,与那 些叫作大自然的地方有着光年的距离。但列车只用了几十分钟,就把人带回到原始 的大地上。同为交通工具,列车似乎与汽车不同,汽车属于城市,列车属于大地, 这是我喜欢列车的原因。这一长串在大地上驶过的样子,总像是一种诞生,刚刚从 母腹爬出来。汽车给人的感觉是赶路工具,赶路赶得人麻木不仁,对世界的移动变 化没有知觉。火车给人的感觉是漫长,它的功能不仅在于赶路,还在于向人类提供 一种视野,这种视野像是缓缓地展开一个个卷轴,列车适合观看与沉思。 在西部荒野中看见火车 那时我们站在旷野中间 以色列在西 莫高窟在北 仿佛从水里出来 火车再次开出大漠或者开回 摩西在车头上唱着歌 电线杆望尘莫及 车厢蠕动着 黑色的链条在滑出大地的轮子 不知道它运走了什么 不知道它运来过什么 我们站在旷野中间 捡起石块又扔掉 等着它走完剩下的铁轨 就像从未被运走的远古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