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敦煌周边,一路上都是灰蒙蒙的,似乎万物都在想方设法把自己的色藏到灰里 去。灰是美的庇护者。灰蒙蒙的陇上,灰蒙蒙的兰州,灰蒙蒙的天水,灰蒙蒙的村 庄、河流、山梁、荒原……天空中弥漫着灰,这种灰来自鸿蒙,乃造物主所制,落 在大地上那就是泥土,落在田地上那就是面粉,落在姑娘们的脸上那就是脂粉,落 在马家窑那就是陶……细末,不是雾,但像雾一样苍茫,无所不在,不会像雾那样 化成水,雾散去,灰在着。在这个时代,灰多么令人厌恶啊,到处是工地,到处热 火朝天,到处在拆迁,就是睡觉也得下意识地捏着鼻子做梦。这灰不是那灰,这是 更古老的灰,一直都在大地上,马家窑的陶是用这种灰烧出来的。那种灰是灰尘, 劫灰。这种灰是灰色,色就是灰,灰就是色。色不是空的,色就是灰。但这种灰并 不单一,而是万色之灰,偏红的灰,偏黄的灰,偏深的灰,偏浅的灰,偏暗的灰, 偏亮的灰,偏黑的灰,偏紫的灰,偏阴的灰,偏冷的灰,偏灰的灰……灰起自大地, 又回归大地。灰乃大地本色,它赋予万事万物一种伟大的灰调子。灰色,说不清道 不明,恍兮惚兮其中有象,这种灰可以呼吸,充斥于空气中,呈现于某种距离之外, 总是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到手的永不是灰质,而是面粉、煤灰、炊烟、脂粉、泥土、 陶、朦胧的落日之光…… 在这边,生命渴望出色。出色一词的出处应该来自陇上。生命一方面灰蒙蒙地 混沌着,一方面又渴望着从这无所不在的灰中解脱出来。秦腔是一种多么出色的腔 调啊,偶尔听见它们从灰头土脸的乡村里喷出来几句,那种凄厉、豪放,或者乖张、 狷狂,仿佛压抑过度而对解放的渴望,也仿佛过度地纵情而死去活来,激越得醒耳。 这灰色渴望着走红,于是经常会看见苍凉的原野里,走着穿红衣裳的女子,那真是 红得出色哎。 我又看见了那种叫作“西部”的东西,荒凉闪着幽暗的光,大块大块地从天地 尽头涌过来。一路荒芜,只有车站是繁华的,繁华只是荒原上被狮子猎获的一匹匹 斑马,狮子后面是空阔无边的莽原。人依然被原始的力量所包围,被天空与黑夜包 围着,被太阳和风包围着,被海啸和沙漠包围着,被地震和闪电包围着……在城市 里很容易忘记这一点,人依然是原始人,从来没有突围过。文明千年,无非应付、 忽悠、遮蔽原始的招数多了几招,掩耳盗铃而已,荒原依然包围着我们,漠视着我 们的一切。列车是小角色,置身其中,你以为它披荆斩棘,风驰电掣,但在荒原, 它只是比一只沙蜥或蜈蚣稍长些。无可救药的荒原,垦荒的口号已经喊了无数世纪, 垦荒者的业绩看起来只是一群狗牙齿勉强在大象身上弄出的一点零碎。车窗外依旧 令人绝望地整一、混沌、苍茫。又一群星星熄灭,滚进了宇宙工厂铸造车间的黑锅, 飕飕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在南方,大地被千姿百态的风景遮蔽着,人们很容易在 局部的山清水秀中夜郎自大。而西部总是呈现着大地的原始力量,风景永远只是大 地上一闪而过的云烟、大漠孤烟而已,永恒的是漠。漠然,这就是大地的表情。一 切小资式的感伤、改天换地的壮志雄心、另辟蹊径的标新立异、聪明绝顶、尖酸刻 薄、野怪黑乱、乖戾夸张、愤世嫉俗……在这里都要黯然失色,被漠视。在大地的 真相面前人无法出色,这是西部的魅力。回首兰州,已经看不清楚了,那些方才还 不可一世的高楼巨厦、灯红酒绿、丰功伟绩正被荒原抱走,像踢蹬着小腿的婴孩, 最后的几点灯火像沉陷中的游轮翘起的尾部,再过一会儿,就啥都没有了。连痕迹 都没有,大地上是否存在过兰州,在这黑暗的荒野上,恍如一梦。 列车停下,月台上走过几个戴着大口罩,只露出眼睛的人,他们严严实实的样 子,令我想到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的士兵。行李箱像是就要被宰杀的猪子一样被生拉 活扯着,他们在零下十二度中匆匆走过,迅速在火车站的铁门外消失了。如果星子 从天空走下来,也就是这样。这些在严寒冬夜下车的人就像是去牺牲。酷寒是一种 宗教,每个人都必须皈依它,为它牺牲。围巾、大衣、手套这些在南方被当作风度 的东西,现在实实在在地、战战兢兢地发挥着用途,失去了小资文化的轻浮之美。 宗教总是给人一种酷寒的感觉,每次在大教堂里,我都不寒而栗。现在明白了,那 种冷酷的氛围其实也是起源于大地的。 经过整夜行驶,黎明时我已经失去了方向。我不知道我是在向东还是向西,朝 北还是朝南。戈壁滩没有东南西北,从一片旷野到另一片旷野,无论朝哪个方向看 都是一样的。沙砾、坑洼、残雪,大地看上去就像是废墟,谁把世界搬走了?沙丘 和荆棘丛像旧棉絮似的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结冰的车站,有人在哈气,站着不动。 黎明越来越明,敦煌近了,沙漠环绕着它。杨树闪着白光,仿佛银子打造的一 根根簪子,别在荒原的发髻上。有些骆驼站在勉强定居的村子里,露出头来,它们 看见了列车?村头烤太阳的老太太头都没抬。列车在这边大地上弄出的动静太微不 足道,也就是一条线的震动,不像南方,列车过时,一座山都汗毛直竖。列车员在 车窗前收拾床铺,他要赶在到站前拾掇好一切,跟着我们一道出站回家,他归心似 箭。大家只好站到一边,看着他忙碌。一大堆换下来的被褥扔在过道里,散发着袜 臭,大家都不脱袜。乘客不信任卧具。我问乘务员,他说,卧具都是统一洗涤的, 用的也是大家在家里洗衣用的那种洗涤液。其实如果细想,这些卧具肯定比旅馆里 面的干净,因为没有肉体的接触,而且每一趟车都要换。有位乘客挂在车窗前的洗 脸毛巾被外面的光照得雪白。敦煌刚下过雪,细腻的雪粒仿佛是沙漠一夜之间变成 了白色的,凝结成巨大的光辉灿烂的板块。一个凌空而降的彼岸,那些藏着佛陀造 像的洞穴深陷在岸边的峭壁上。邵晓平醒了,正在找眼镜。 前年秋天我来的时候,旅游团狂沙般地席卷敦煌,那些壁画几乎看不见。现在 没几个人,守卫的士兵趁着阳光大好,坐在为游客准备的长椅上打瞌睡。尘嚣散去 了,敦煌安静地露出来,洞窟前面的大河结了冰,沙漠被雪洗过,显得更为圣洁。 敦煌只有两块,莫高窟以及包围着它的一切,包围者纯净神圣,没有杂质,大地的 作品。被包围者幽暗深邃,五色绚烂,人的作品。占得一首: 雪后谒莫高窟 敦煌起天末 一色掩万颗 雪平沙不动 窟高释有课 香火无消息 丹青细琢磨 游客不来了 仙人房间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