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们沿着大地的边,被俘虏了似的,小心地跟着古代匠人走过的路线走下去, 千佛洞就开凿在大地侧面。一只只深陷在砂岩上的窠,看不见鸟。底部是一条大河, 当地人叫作党河,就是一条名字发音为党的河流。几天前下过一场大雪,银子般灿 烂汹涌的党河被冻结了,停住,大地命令,于是它结冰得道。耀眼刺目,寡到极致, 每一粒雪都在发白。岩壁上的千佛洞越发显得黑沉沉的,陷得更深、深不可测。世 界渴望着夺目,众神在黑暗的深井中垂目微笑。 游客就是我们几个。狗响亮地喊着。文物所照常上班,几个职工坐在办公室闲 聊。管理员提着一串钥匙,走去为我们开门。所有窟的钥匙都在这一串上,这种举 动与卢浮官的壁垒森严比起来,有点令人提心吊胆。这种漫不经心来自一种古老的 安全感,神龛是不可知者的在场,谁敢偷鸡摸狗?中国俗话说,请佛容易送佛难, 佛像是不可知者的偶像,一旦偶像建成,只能守着,如果毁弃,不可知就吉凶难卜 了。像西方考古学家那样,把佛像的身子切割运走,是造孽,要被天打五雷轰的。 佛在中国人们心目中,并不认为它们是可以搬进博物馆的雕塑作品,这是某种超越 了世俗生命的更广大永恒的生命。它们也会死亡、被杀害,但它们的死亡乃是一种 罪孽。中国人敬畏老天爷,万物有灵,所有的神都是天上的,佛教徒的偶像也是天 神,必须敬畏。只有那些把自己卖给阎王,不怕报应的人,才敢毁损杀害佛像。这 个传统在“文革”时代被突破了,政治正确的虚无取代了神的虚无。谁政治正确谁 就是神,这是中国历史的一种深刻转变。但这种转变依然是局部的、阶层性的,还 有更深厚的阶层继续着古老的敬畏,一旦浩劫过去,敬畏就卷土重来,更加执迷不 悟。因此,千佛洞的管理员才敢这样慢条斯理地甩着一串钥匙带我们去看那些国宝。 我们跟着管理员,打开电筒,走进那凝固在岩壁上的黄金时代去。这些色啊, 这些北周、北魏、西魏、盛唐、大宋的色啊,是如何从灰烬中升华出来的?一步之 隔,外面是令人绝望的灰,里面是长安如云的美女、繁花杨柳、歌台酒肆、得道成 仙的俗人……外面是如此的大灰大寡,洞窟里却是如此的出色,灿烂。自然,那层 灰无所不在,包括壁画,就是它载着如此多的庄严妙相,也要灰掉,但在众灰之中, 它们依然是灿烂,灿烂不是孤立的,灿烂就是灰中之灰。 洞窟里的佛像大多已经毁掉,残肢败体,露出了内部支撑的木棍。当它满身金 箔的时候,我们会忘记它的泥胎,感觉那些菩萨、罗汉内部确实藏着灵魂似的。灵 魂是塑造出来的,塑造这个活计很具体,木棍、泥巴、稻草、米浆、颜料、研磨金 粉……以及鬼斧神工。就是把一切颜料都填进去、抹上去,惟妙惟肖地捏出样子, 灵魂未必就能召唤出来。有些佛像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剩下的残体依然出神入化。 灵魂一旦被唤醒,那么它也是很难被毁灭的。有个窟里面,壁画的细节已经完全丧 失,只剩下最开始的几根粗线条,依然是神采奕奕。有幅壁画上用墨写着几个现代 人的名字,他们是上世纪三十年代跟着张大千来到西千佛洞临摹壁画的学生,包括 谢稚柳等几位,这几个名字有一个被涂掉了,据说是张大千。这位现代人将敦煌视 为博物馆,他一方面保护它,另一方面也摧毁它。他不满足于敦煌呈现于时间表面 的这一层,他渴望更深刻者,表面的后面,黑暗深处或许还藏着晚唐。他探究事物 真相的现代欲望驱使他残忍地将一些壁画剥下,永远地毁灭了它们。我们一定要什 么都知道了才罢休么?张大千渴望知道被清、明、宋覆盖着的晚唐,当他将时间剥 去之后,他发现那里只是无。无论作为人还是作品,张大千都是一个二流的家伙。 大地如帷幕般地被推向两边,党河就在这宽约一公里的泥石流上涌过来。南边 的砂岩帷幕上是西千佛洞,北边是原始砂岩,灰暗阴沉,砂岩顶上是大地,一马平 川。党河发源自祁连山,一部分结了冰,但河水依然在冰下面奔流。依然可以看出 当初洪流是如何将大地切开涌进来的样子,犹如战场,千军万马刚刚卷过。河滩上 布满卵石,像是急行军落下的满地鞋子。雄浑大气、幽暗的砂岩犹如老迈的象群。 有一片河滩后面的砂壁上写着“神枪”二字。一条土路从峁上冲下来,看得出车辙 印,似乎有人在此地练习射击。同样的地址,人们可以看见佛龛,也可以看见靶子。 榆林窟也是在洪流冲击形成的砂壁上,窟底是榆林河。乱石滚滚,水流在石缝 里穿行。地势狭窄,一切保持着古老的模样,仿佛洪水才在夏天退去,而那些供着 诸神的龛仿佛是刚刚从洪水中露出来。其实它们开凿于隋唐时期,那时候就是荒凉 之地,今日也非常荒凉,旅游洪流不光顾这个地方。一九六0 年公布的全国重点文 物保护单位,形制如同一个村庄。安静、俭朴的山沟沟,文物工作者在山坡底上勉 强开出一两块地,种点杂粮。洞窟里藏着一批不朽的壁画,有时候来几个游客,带 进去诚惶诚恐地看上一眼,立即走掉。如果游客要吃饭的话,只能在管理所的食堂。 我们是中午到的,所以在食堂吃了一碗臊子面,臊子就是切成小方块的土豆丁,味 道很土,好吃。 当时,洞窟和窟前的殿宇是溢彩鎏金的,岩壁上还有壁画。现在,贲象穷白, 铅华洗尽,显出了时间的力量。有些窟挖得相当深,简直就是地道,不知道匠人们 在这么深的地方创作,光是如何进来的。要有光,没有光就没有色。看画册与在现 场是完全不同的,场不在了,空间成了平面的、规格的。照片就是照片,无法取代 真相。这些壁画是环绕着一个空间展开的,一个仪式。塑像在中间,周围是壁画环 绕,光线变化不定,众神若有若无,而不是照片那样精确无疑。 二十五窟,我又看见了唐。那些不朽的飘带,那些丰腴的下巴,他们把神画成 了梦想能带来极乐的女性。丰满如乳房的脸,柔软而又热情如火的身体,这是美女 如云的世界,美女的树林、花园、衣裳、遮羞布、饰品、楼阁、花朵、云彩、神情, 但不是淫荡,或者是超越的淫荡,升华了的淫荡。这是淫荡的飘逸、肥厚、圆润、 贞节……这是凝神的淫荡。凝固永生着诸神的淫荡,某种场式的男女双修,永不抵 达的在途中的欢爱。 洞窟里的灿烂生活使外面的世界无比呆板枯燥,那是大地无德的枯燥,还是回 去接着画吧,只有那阴暗洞穴的深处才有世界。这一点颇似卡夫卡,他要在最深的 房间里写作,这并非自我的强迫,而是房间外面的世界太没有创造性。永恒就是不 再创造,创造是人的事。 长安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前世。这些杰作是对前世的扮演,对死亡的回忆、扮 演。洞窟外面是荒芜,只有令人绝望的灰,无始无终的灰。匠人要出色,只有凝神 于洞窟中,只有他的内心、记忆里才有他的色,他的世界,他的女人、神仙、生命、 时间。他一次次地在洞口张望,天空和山沟永远如此,象群般的砂岩永远灰蒙蒙地 挡着。他只有回去回去再回去,回到他亲爱的黑暗里,一次比一次更深,一次比一 次更色。那就是无休无止地做爱,与色做爱,与线条做爱,在做爱中凝于神性。 二十九窟。西夏时代的作品。最幽深的窟。令人颤抖。如此美妙,难以言说。 在如此近距离地窥视这些神真是可耻,许多画面已经卷皮,只要一碰就要剥落,但 人们无可奈何。这种美的诞生并不是为了不朽,只是为了缘分。有缘之人必然会看 到它们,并完成下一个轮回。博物馆在研究令它们不朽的技术,他们试图发现某种 令蒙娜丽莎们永垂不朽的技术,在时间面前,这种技术只是徒劳。但缘分是存在的, 只有缘分能够令美不朽,美是轮回而不是凝固。这壁上的每一幅菩萨都美过蒙娜丽 莎,蒙娜丽莎可以置于博物馆供人们观摩、意淫。而这里的条件、材料本身就是一 种神性,它保证神无法被亵渎,无法被复制,也无法不朽。如果神韵得以流传,那 是缘分。我们是通过手电筒才窥视到神态的,就像在犯罪,我们在死亡中看着这个 活了一千多年的世界,我们是缘分还是最后一批死者? 十九窟的壁上有一行毛笔书写的墨色题记,相当清晰,写的是“大礼平定四年 有僧俗四人前来巡礼”。考古学家考证,大礼当为大理的同名异写,平定是大理国 的年号。这是大理国游客留下的题记,时间在五代两宋时期。我们这一行也是云南 人,仿佛他们前脚刚走我们后脚进来。如此遥远的地方,从云南来,走路的话少了 一两年是走不到的。那时候敦煌就已经影响到遥远的云南了么,以至人们要赶来膜 拜?或者他们是步玄奘后尘,要去印度?但如果去印度的话,从云南去更近。或者 玄奘之路已经改变了方向,不是西游记而是东游记了? 敦煌地区漫游之后,去麦积山。那是一个阴天,麦积山像一朵莲花或者一支麦 穗,远远地就看见巨大的佛像雕刻在山壁上。远古开始为大地文身的运动在这里登 峰造极,人们在山壁上雕出了那种领悟于大地的宁静庄严的感受,而这种感受通过 偶像呈现出来。这不是宗教的偶像,而是大地精神的偶像式升华。 最高处是唐代的作品。沿着梯子爬到接近山顶,钻出一个岩洞,我忽然看见了, 天神啊! 腰上的描金的泥巴束带仿佛在飘扬。天阴,光线柔和,佛像自身的光亮了。周 身漫射着慈悲之光。都已经七百年了,依然这样完美。完美得恐怖!唐朝就在跟前! 天香国色触手可及!唐朝是一个什么朝,看这雕塑群就知道了。那些黄金时代的身 体,那些美妙迷人的姿态,那些霓裳羽衣。宗教在那些时代并不沉闷,活泼泼的, 享福般的,每一尊神都在微笑,微笑不语,置身于大欢喜中而微笑不语。都是泥巴 捏成的啊,在如此漫长的时间中,真是可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风吹雨打不说, 世态炎凉,人们在各时代的世界观也不一样,却大部分保存着,残缺不多,可想见 人们是怎样地一代一代地维护着它们。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折服于麦积山诸神的美, 就算“文革”那样的无法无天也没有摧毁它,到此为止! 如果那时代的人没有感受到那种伟大的满足,他们搞不出这种东西。丰满、丰 硕、丰厚、丰盛、丰盈、丰富、丰收,既放荡肥厚又中正微妙,自然而然沉稳厚重 又活跃着飞扬跋扈的激越创造力。反观我们时代的东西,总是有鬼鬼祟祟、贼精精、 故意做作的感觉,因为人们从来没有光明正大地踏实过。麦积山也是摩天大楼的高 度,虽然令我们接近诸神的现代脚手架有点摇摇欲坠,但有一种巨大的信任感,依 靠着,不由自主地依靠着,就是死亡也依靠着。 无法描述。 麦积山下散布着古老的村庄,一眼看下去,还真是唐时的样子。炊烟、隐约的 瓦色屋顶,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有一家盖了房,门楼上挂着个新刻的匾,写 着“耕读第”。忽然乡村大道上滚出来一列锣鼓彩旗,前面的人开着拖拉机、卡车, 卡车上站着装扮成神仙的人们。车中一红色条幅上写着“贞观盛世”,“贞观”作 为一种生活典范,竟然被向往到现在。向过去学习生活!他们要去麦积山祭神,工 具装饰不同了,这由不得人,但信任依旧。大年初七,人们穿红戴绿,都在笑着, 他们显然信任麦积山。 我们去村里一家吃饭。主妇胖嘟嘟的,唐朝式的满月脸红通通,生过很多崽的 样子。女儿更美,丰满天真,红棉袄,在切面,要做臊子面给我们吃。厨房的窗子 朝着田野,窗口下面挂着一排金黄色的腊肉。案板黄生生,她低着头切面,切得就 像敲快板,面香四溢。 进了屋,这家的老公摸摸炕头,说,热的,你们可以睡睡。上桌了,有大盘鸡, 她说是山上的鸡。土豆丝,她说是自家种的。腊肉,她没说,我们看见了。番茄炒 鸡蛋、腌萝卜。野菜饺子,她说是早上包的。最后就是那碗面,热腾腾地从门帘子 外面飞转进来。这家人,不只这家,这一个村庄,从唐朝或者更早就住在这里,陪 着麦积,只要它在。 天水是秦故地,古称秦州。从敦煌那边去长安要经过天水,到了天水,就进入 八百里秦川了。地里面埋着八千年前制作的陶罐,许多影响中国历史的人物出生于 此或者来过。秦襄公,我一直以为此公只是《左传》上的一行繁体字,如果有人告 诉你他就出生在这里,如数家珍,意思是这位老国君的襁褓、尿片都曾在这片看起 来有点灰的天空下晾过,你真的会以为是天书从天而降。天水博物馆的女讲解员出 版过两本关于天水历史的书,她用一种“我们天水人”的口气说,苻坚是我们这里 的人,李渊、李世民是我们这里的人,李白的老家在这里,杜甫在这里住过三个月, 玄奘当年睡了一夜才继续赶路……她讲得漫不经心,用一种现代的模式化语言讲解 着,把那些千百年前的人物拉到我们跟前,似乎在讲她单位上的领导、同事。这个 博物馆不大,却藏着不少令人震撼的宝物,有一匹陶马,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马之一。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它已经托着死生了,秦 州古战场下埋了一堆又一堆骏马,只有它独自扬蹄越过时间,跑过了所有的马,直 到这个马都将要绝种的时代。它是马么?公孙龙没有讨论过这匹马。 伏羲也出生在天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 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 万物之情。”(《易·系辞下》)“一”这个开天辟地的字就是他画出来的。天水 城里的伏羲庙是七百年前建起来的,庙在西关。下着雪,我们一行人在雪花飘飘中 走去拜谒。他创造了汉字,“一”这个字是他第一个写出来的,最简单一笔,却是 奠基式的一笔,中国文明开天辟地的一画。因为这一画,文明才开始照亮无文字的 黑暗。大殿里伏羲的塑像是一原始之人,散发披肩,腰部围着兽皮。屈原在《楚辞 》里描写过的那种人物:“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 与秋其代序。”这个造像肯定是古代传下来的,我相信文明的记忆。如果伏羲是中 国文明中耶稣之类的人物,那么看上去他太自然了,仿佛刚刚从森林里走出来,坐 在一块石头上休息。而十字架上的耶稣则是一个悲剧演员。《山海经·海内经》记 述:“大嗥爰过,黄帝所为。”“大嗥爰过”,说的是伏羲也能像神一样,攀缘建 木、上下往返于天地与神人之间。神话又说伏羲是“人首龙身”,信然,我相信他 正是一位部落领袖、头号大巫。在云南,某些民族的节日里还可以遇见这类将自己 打扮成蛇或其他动物的巫师。伏羲这一套在云南最易明白,中原地方,因为开化过 早,远古之事已经模糊,容易牵强附会。伏羲一出,文明之道从文身时代转向了文 字时代,伏羲创造的字还有神秘感,抽象玄妙,仓颉则更将它实用化了。“仓颉之 初作书也,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伏羲的八卦还有 文身的抽象风格,八卦颇似云南怒族的文身,到仓颉反而具象起来,发展成象形文 字了。先抽象后写实,然后写实与抽象“天人合一”,这是汉字的道路? 道生一,一是文字的开始,“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说文》:“一,惟初 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这个道,既是道可道非常道之道,也是 文字之道,文字出现,万物才能够“必也正名乎”。《淮南子·诠言》“一也者, 万物之本也”。一就是道,非语言文字可道之道,太初有道之道。道可道,非常道, 文字就是非常道,常道是“天何言哉”,非常道是文字之道。文字就是命名、分类、 约定。一生二,一,医为这一画,天地才从混沌中分开。二,这是第一分,一分为 二,天地有德,人说话了。二生三,三就是文明,文明照亮世界,化成万物,万物 得以命名。三生万物,万物就是文章、文本。天地人,人在天地之间意识到自己的 超越性位置,人是文人、仁人而不是其他人。文字、文章、文本,这是文的三个时 代。文章时代,文明最明。文本时代距文身(无文)时代最远,已经“一言以蔽之, 诗无邪”了。从文本回到文章甚至文身是文明的一种轮回。文字的诞生也可以说就 是七窍通而混沌死。“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 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贾谊《 鹏鸟赋》)“天雨粟,鬼夜哭”,人现在掌握了巴别塔的秘密,汉字能够将不同方 言中的部落在字上统一团结起来。人能像神那样契定莫测者了,可以通过文字来虚 拟“控抟”宇宙并定位了,“抱一而天下试”“以垂宪象”,混沌七窍流血,被文 字分类瓦解,因此“天雨粟,鬼夜哭”。大地上出现了人,“仁者人也”,这个仁 者从大地上出来,大地成了它的对象。仁者仿佛意识到自己的罪,因此时刻要强调 “道法自然”“天人合一”。 一的出场导致了文明,“以垂宪象”,它也成为人的桎梏。“吾之大患,为吾 有身”,为什么是大患呢?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 殆已!”身就是有涯。人与兽本来没有边界,身之觉醒使人从自由进入局限,这是 身。世界现在不再是混沌一体的无涯,人已经脱离混沌成为第二个人,他开始有涯 之烦。人通过自我文身将“吾身”对象化了,“有涯”了。庄子又讲“吾丧我”, 吾是无我之大吾,身是自我之小身,道法自然从“我回到吾”,这又是一层觉悟。 天空飘起了大雪,伏羲庙大殿前忽然走来一队人马,老者率领,在大殿前舞蹈 一番,然后进得殿来,一起跪下。扑通之身如闷雷,三叩,然后退去。殿外古松虬 卧,一老者站在雪花中,穿呢子大衣,戴着礼帽和眼镜,他说是本地人,中学语文 老师,退休了,天天都要来伏羲庙走走,风雨无阻。 走出伏羲庙时,雪霁。阳光出来,把天水城照得水灵灵的。 对联、鞭炮,正常的城市,在过着春节。还有些乡土中国的影子,很亲切。有 一家门上挂着油腻的门帘,两边的对联是新贴的,很美。那对联写的是:福临桔井 四季安康,春满杏林百花吐艳。横批是悬壶济世。这家有个中医。 天水城气氛厚重,阴阳交会,天地灵气犹存,还未被现代化的骄阳千篇一律消 灭。建筑物新旧杂陈,既有古老的闾阎、庙宇寺观,也有新式大楼,并不逼仄,新 式大街,也不荒凉。明代胡氏旧宅颇有唐时遗风。唐式建筑我在京都见过,那都是 高堂大殿,日本人把唐代建筑像教堂那样学过去,学得高大森严、失了市井气。胡 氏老宅,我感觉就是唐的民间样式,寻常巷陌里殷实人家的住居。一个时代在政治 上消亡了,生活、世界未必,房子还是要那么住,水井还是要那么打,这个来不得 此一时彼一时,这是经验。唐是一个大兴土木的时代,中国建筑风格从那时兴盛辉 煌并一直被继承。一般来说,在栖居上,人类的经验比较稳定,直接关系到身体, 就是身体的外延,不必变来变去,就是变也只是在细节上,柱、梁、檩、椽、榫卯、 门窗……之类,大约总是大同小异吧。胡宅虽是明朝盖的房子,但感觉唐式建筑经 验、尺度、美感还在延续。我们时代是例外,一夜之间连房子都不会盖了,图纸材 料施工都要模仿他人。现代建筑大多呆板寡味,仅仅实用,使得幸存的古代平常民 居看上去就像仙阁琼楼。胡宅材料极为讲究,所以虽是土木结构,却历经近四百年 岿然不动。做工非常精细,中国人的宗教精神不是在对《圣经》的领悟理解上,是 在日常生活的做工上,所以叫作鬼斧神工。非常实用,各种功能齐全,客厅、卧室、 书房、小姐楼、客房、仆人房、厨房、库房、茅房、花园……处处匠心独运,一定 要造出移步换景的效果。非常注重建筑的诗意,不仅仅是居,而且是雅居。海德格 尔说“诗意的栖居”,他不知道汉语里的这个雅字。把家像天堂、仙宫、庙堂那样 营造,中国人的入世,不仅仅是粗陋地活着,而是在水井瓦檐处打造性灵世界,中 国的神也住在家庙里。胡宅给人的感受就是这样,既是家,也是庙。既是修身养性 的家园,也是尊卑有序的教堂。朱晓阳想起白居易的诗,立即就在手机上搜索,找 出来看。关于宅子,他写得可不少,颇具现代感,少有小资式的感伤哀怨,实景实 录。“静巷无来客,深居不出门。铺沙盖苔面,扫雪拥松根。渐暖宜闲步,初晴爱 小园。觅花都未有,唯觉树枝繁。地润东风暖,闲行踏草芽。呼童遣移竹,留客伴 尝茶。”“林园四邻好,风景一家秋。门闭深沉树,池通浅沮沟。拔青松直上,铺 碧水平流。篱菊黄金合,窗筠绿玉稠。”“地与尘相远,人将境共幽。泛潭菱点镜, 沉浦月生钩。厨晓烟孤起,庭寒雨半收。”只是,如今人去楼空,成了博物馆。我 们去的时候游客不多,幽暗的厅堂里仿佛有窃窃私语,一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姑娘坐 拥着一只电取暖器,电热丝发出红彤彤的光,照着她抹粉过度的脸,很是诡异。还 有一首叫作《凶宅》:“长安多大宅,列在街西东。往往朱门内,房廊相对空。枭 鸣松桂树,狐藏兰菊丛。苍苔黄叶地,日暮多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