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巫鸿在《重屏》一书中分析道,“严厉的官方法令似乎只是刺激了法令制定者 对其公开禁止的事物的私下兴趣”,“这种对汉族美人的异族情调及她们的女性世 界的私下兴趣,直接导致了她们的形象在清代宫廷中的流行并被不断复制”。巫鸿 认为,“创造她们、拥有她们和对她们的空间占有不仅满足了一种私密的幻想,而 且满足了一种对被征服的文化与国家炫耀权力的欲望”。 我把这段话理解为:雍正皇帝通过禁忌来展现自己的权力,因为受到禁忌的是 其他人,而作为帝王,自己是不受任何禁忌约束的。但问题是,当宫廷画家画下这 组美丽的图像的时候,他还不是皇帝,此种意淫,对“创造她们”的雍正(胤禛) 来说也还早了点。 根据画上的款印,我们很容易判断这组画产生的时间。正如前文已经说过的, “破尘居士”的落款,还有“壶中天”、“圆明主人”这两方小印,都是雍正(胤 禛)在一七二三年登基以前所用的名号,由此我们基本上可以断定,这组美人图, 是雍正(胤禛)一七二三年登基以前的作品,而它们的时间上限,应该是一七○九 年,因为在那一年,胤禛的父亲康熙把圆明园赐给了他,胤禛真正成为“圆明主人” ——一七○九年至一七二三年的胤禛,还没有登上皇位,没有成为“雍正”,在他 面前展开的,是皇子争位的残酷画面,他还没有获得最高权力,甚至连个人安危都 无法保证,根本谈不上“炫耀权力”。 康熙共有三十五个儿子,康熙驾崩时,年满二十岁的皇子共有十五人,按降临 世上的先来后到排列,分别是:老大胤禔、老二胤礽、老三胤祉、老四胤禛(即下 一任皇帝雍正)、老五胤祺、老七胤祐、老八胤禩、老九胤禟、老十胤[ 祚][我] 、 老十二胤祹、老十三胤祥、老十四胤[ 祚][题] 、老十五胤禑、老十六胤禄和老十 七胤礼。在这十五名皇子中进行的如火如荼的争位斗争,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最 后的胜利,不属于最有爆发力的人,而是属于最有耐力的选手。胤禛就是这样的选 手,他含而不露,引而不发,埋伏在暗处,静观时局,等待潜在的对手一一犯规, 被罚出场外,他才不紧不慢地登场亮相。 康熙大帝一六五四年生,一六六二年八岁时登基,这个小学二年级的小朋友, 于是成为名副其实的“少年天子”,到一七二二年去世,他在位六十一年。康熙大 帝漫长的执政生涯,使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的时间一再地延后。祸福相依,至少对 于在这场疯狂的比赛中不能占得先机的雍正来说,老爸执政时间长是一件好事,因 为这给他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也使他足够成熟。发令枪一响,跑在最前面的是二 哥胤礽,康熙十四年(公元一六七五年),康熙将年仅两岁的胤礽册立为正式接班 人,从此拉开了皇位争夺战的序幕。随着胤礽慢慢长大,他过早地发力,显露出不 可一世的肤浅,不仅凌虐宗亲贵胄,而且鞭挞平郡王纳尔苏、贝勒海善等人,很快 成为众矢之的。而长达四十多年的等待,又折损了这个老太子的耐心,使他终于露 出了狐狸尾巴。康熙四十七年(公元一七○八年),胤礽在陪同康熙大帝出巡塞外 途中,每到夜晚就在老爸的帐篷外面转悠,窥探父皇的动静,引起了康熙的警觉, 认为他要发动政变,一张红牌就把他罚下了。史景迁说:“胤礽身为太子,受到悉 心栽培,但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胤礽,终难逃脱宫廷拉帮结派的腐败生活纠缠,满 人贵族的世袭阶序因而被打乱。”这时,老大胤禔看到了机会,但康熙很快表明 “并无欲立胤禔为皇太子之意”,让他踏踏实实地死了心。此时奋勇争先的,是康 熙的第八子、雍正的异母弟弟胤禩,但康熙同样没有看上他,劈头盖脸把他数落一 番。康熙五十五年(公元一七一六年),康熙从热河返京,途中要在畅春园小住, 当时胤禩伤寒病重,在临近畅春园的园子里垂死挣扎,康熙仍然下旨,要他腾地方, 以免康熙受到传染,父子之血肉亲情,至此已降到冰点。胤禩的受挫,让三哥胤祉 和十四弟胤[ 祚][题] 精神抖擞,跃跃欲试…… 兄弟间就这样撕破了脸面,变成了仇敌,陷入一场残酷凶狠的淘汰赛。这场宫 廷风暴的惨烈程度,比一个王朝推翻另一个王朝的战争毫不逊色,就像《红楼梦》 里贾探春所说的:“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 吃了我,我吃了你!”其实康熙早就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确定接班人,本是为了平 息皇子之间的争斗,实现权力的顺利交接,没想到适得其反,在皇帝宝座的召唤下, 他的儿子们早已变成了野兽,展开了一场疯狂的争抢。他们从小受到的儒家教育、 所有关于仁义孝悌的信条,以及父皇有关“少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壮时血气方 刚,戒之在斗”的谆谆教诲,在他们的心里早已成了垃圾,只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 则,是宫殿里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胜者的奖品,是金光闪闪的皇帝宝座,但胜率, 却只有十五分之一,不到百分之七。这是一场只有金牌,没有银牌和铜牌的比赛, 留给失败者的,只有万丈深渊——雍正(胤禛)登基以后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在 胜利的喜悦中,这位金牌获得者没有忘记狠狠打击自己的竞争者,“宁可错杀一千, 也不放过一个”这一政治铁律,在自家兄弟的身上同样适用。对于胤礽、胤禔这两 位被康熙幽禁起来的“死老虎”,雍正皇帝没有网开一面,而是继续关押,使他们 分别在雍正二年和雍正十二年死去。七弟胤祐,雍正八年死。八弟胤禩,在幽禁中 被活活折磨致死。血淋淋的现实教育了九弟胤禟,他公开表示:“我将出家离世!” 但雍正没有给他机会,而是将他逮捕囚禁,强迫他改名“塞思黑”,翻译成汉文, 就是“狗”的意思,也有人说,它的准确意思是“不要脸”,总之从那一天起,他 身边的人们都以“塞思黑”来称呼他,直到他因“腹疾卒于幽所”,据说,他是被 毒死的。十弟胤[ 祚][我] 和十四弟胤[ 祚][题] 也没有逃脱雍正的专政铁拳,被 监禁,直到乾隆登基后才被释放。十五弟胤禑被雍正发配到遵化为康熙守陵,在荒 草枯杨间打发自己的青春。 老三胤祉和老五胤祺,没有参与这场你死我活的血腥角逐,他们早就弃权了, 但雍正并没有因此而放过他们,他把胤祉发配到遵化为康熙守陵,由于胤祉说了几 句埋怨的话,给了雍正口实,又把他幽禁致死,胤祺也在雍正十年郁郁而死。 只有十三弟胤祥和十七弟胤礼,由于支持雍正夺权,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站对 了队伍,在雍正登基后受到重用,得以善终。 雍正六年(公元一七二八年),大清帝国发生了一件影响深远的案件:湖南秀 才曾静曾经给川陕总督岳钟琪投书,怂恿他起兵反清,给雍正列出十大罪状:“谋 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 “怀疑诛忠”、“好谀任佞”。曾静据此劝说岳钟琪起兵造反,这封书信几乎让岳 钟琪吓破了胆,他立刻逮捕了曾静,经过诱供,得知曾静的思想是受了江南文人吕 留良《四书讲义》中“义之大小”大于“君臣之伦”的思想影响,认为“华夷之分 大于君臣之伦”,从而给反对清朝皇帝提供了理论依据。雍正立刻根据对曾静的审 讯材料,组织官方的写作班子编写《大义觉迷录》一书进行反击。曾静关于康熙被 毒死、雍正篡位、杀害同胞兄弟这些说法到底是事实还是恶毒攻击,至今众说纷纭, 莫衷一是,成为历史学界的难解之谜,但这些罪状,多少反映了雍正在当时民间的 形象,以及民间对于皇权的暴力性的认识。 一七○九年,胤禛年轻的面庞被一座大园粼粼的水波照亮,那一年,他三十一 岁。他的老爸康熙大帝,那一年五十五岁。前面已经说过,一年前发生了一件震动 朝廷的大事,就是太子胤礽被废,但皇太子这张巨大的馅饼暂时还不会落到老四胤 禛的头上,这样的形势,让他变得淡泊名利起来。得赐圆明园,既可以使他暂时躲 开宫殿这个巨大的陷阱,有了一个可以依归的场所,又可以迷惑对手,进可攻,退 可守。因此,作为皇家宫苑的圆明园,就兼具了阴阳两种性质,它既是远离尘嚣的 世外桃源,又是向宫殿发起进攻的桥头堡——很多年后,慈禧太后退休后居住的颐 和园,也具有同样的性质。雍正(胤禛)登基后第三年(公元一七二五年)把圆明 园,而不是紫禁城当作自己处理政务的中心,明确了它的办公和度假的双重功能, 也更强化了它的阴阳同体的性质。 因此我们可以断定,一七○九年至一七二三年之间的雍正(胤禛),也是一个 阴阳同体的“双面人”,他一方面在圆明园阴性的水光间流连忘返,另一方面又惦 记着大地上凸起的阳性的宫殿。有意思的是,整整三百年后,二○○九年,两岸故 宫举行的首次合展,居然就是“雍正大展”。二○一二年十一月,我陪同郑欣淼先 生到深圳与周功鑫先生对话,刚刚卸任不久的两岸故宫院长都述说了对“雍正大展” 的怀念之情。那次大展上出现的雍正图像,为这个阴阳同体的“双面人”提供了直 观的证据——身穿朝服的雍正(如《雍正朝服像》、《雍正观书像》、《雍正半身 像》等),是宫殿中神色凛然的皇帝;而身穿便服(特别是汉装)的雍正,则一副 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形象,在《雍正行乐图》册中,他要么乘一叶扁舟,要么在水 边抚琴,要么在书房写字,要么身披蓑衣、寒江独钓,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还穿上 洋服,戴上西洋人的卷曲发套,手持钢叉,去降伏猛虎……巫鸿称之为“清帝的假 面舞会”,并说:“在雍正之前,不论是汉族或满族皇帝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画像, 因此雍正为何别出心裁,以如此新奇的方式塑造自我形象就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 题。”这些画面在传达着这样的信息:雍正皇帝绝不是一个刻板、严肃的皇帝,而 是一个好玩的士大夫。难怪阎崇年先生感叹:“雍正皇帝的性格特点,具有两面性 :说是一套做是一套,明处一套暗里一套,外朝一套内廷一套。”还说:“雍正登 上皇帝宝座之前和之后,表现出两种性格、两张面孔和两副心肠。”实际上,透过 雍正平生所作所为,我们还可以找出许多对立的两极,比如宽宏与严酷、简朴与奢 侈、崇佛与重道、科学与迷信……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雍正捉摸不定的精神世界。 当社会上盛传老八胤禩、老九胤禟和老十四胤[ 祚][题] 最有可能成为皇位的 正式接班人时,他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和懊丧。他用自己的诗,表现自己的失意、落 寞和惆怅, 比如这首《竹子院》: 深院溪流转, 回廊竹径通, 珊珊鸣碎玉, 袅袅弄清风。 香气侵书帙, 凉阴护椅栊, 便绢苍秀色, 偏茂岁寒中。 根据巫鸿的理论,通常用来象征名士的高洁精神的竹子,在这首诗中被转喻为 一个深居闺阁的女子。这无疑再次印证了圆明园的阴阳同体的性质。此时,当我们 再度打量“十二美人图”,我们就会惊讶地发现,竹子居然在“十二美人图”中成 为一个通用的符号,在每幅图画上都出现过——有的出现在窗外,有的出现在庭院, 有的出现在案头(撷下的一枝),也有的出现在墙上的画轴中。这显然是贯彻了雍 正(胤禛)这首《竹子院》中对高洁美女的隐喻。雍正(胤禛)的“圆明园诗作”, 为我们破解“十二美人图”之谜提供了一把特殊的钥匙。他要在这些美丽的女子身 上寻找情感的依托,而不是展现他“对被征服的文化与国家炫耀权力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