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红尘痴牛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有所等待的人来说,这日子便是缓慢而让人心焦的,而在 那些了无烦忧的人来说,日子过得潇洒惬意,每一天都能收获一份满足。 七月七日,又是七夕节了。 夜幕刚降,明月初升,湘君城效外之灵乔寺外走来一白衣公子,神情淡泊,气 质淡雅,望之有飘然出尘之态。 只见白衣公子至寺门前轻轻叩门,不一会儿,寺门开了,出来一名老僧,须眉 灰白,已是有些年纪了。 “阿弥陀佛。”老僧合掌行礼。 “阿弥陀佛。”白衣公子回礼,“在下秋意遥,与一位千秋子道人有约,不知 大师可知其在否?” “千秋子道友在,他早已吩咐,秋施主来了即领前去见他。”老僧答道,“请 施主随贫僧来。” “多谢大师。”秋意遥随老僧进寺。 待到一个小院落,老僧指指前方一间禅房,“千秋子道友即在里面,施主自己 进去吧,贫僧先告辞。” “谢大师引路。” 秋意遥待老僧离去后,走至禅房前轻轻敲门。 “进来。”屋内传来一声轻语。 秋意遥推门而进,但见室内云床之上端坐一白袍道人,正闭目打坐,仙风道骨, 却难以看出年龄。 “意遥拜见师父。”秋意遥恭身行礼。 “坐吧。”白袍道人淡声吩咐。 秋意遥在云床前一张椅上坐下。 “意遥,知道为师召你前来为何事吗?”半晌后,白袍道人睁开眼睛看着爱徒。 “徒儿愚昧,请师父明示。”秋意遥恭敬的答道。 “你并不愚昧,你是太聪明了。”白袍道士盯着他,目中光芒透着深思,这道 人正是秋意亭与秋意遥的师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林奇人——-千秋子。 秋意遥闻言却不答话,只是坐在千秋子面前,脸色平静淡然。 “意遥,你与意亭皆为我徒儿,当年与你二人相见,因爱你们之聪慧,所以才 动收徒之念。你二人我一视同仁,一样教导,可喜你们皆成材,不论文才武功皆是 绝顶。可你们性格、志趣却大不相同,意亭选择为国尽忠、为民尽力,一展已身所 学,可谓皇朝顶天立地的男儿。”千秋子说到此处一顿,细看秋意遥,“而你…… 你却未有任何作为,你可以告诉为师吗?为师想听听你的想法。” “哥哥不论哪一方面皆胜过我,皇朝有哥哥这样的英雄足矣。”秋意遥平淡的 说道。 “是吗?”千秋子看着他,眼中闪着的光芒似能看透这世间万物。 “师父,你夸我们文才武功皆是绝顶,那你认为哥哥与我,谁更出色呢?”秋 意遥忽然问道。 “你俩各有所长,若比起来,那也是平分秋色。”千秋子答道。 “师父,在您面前,徒儿没有什幺不可以说的。”秋意遥看着那双眼睛,心中 明白,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隐瞒的,“师父应该很明白,皇朝不需要两位绝项的英雄, 不需要两位天下兵马大元帅。” 秋意遥站起身来,走至窗前推开窗,洒进一室月色,“从古至今,何曾见过能 并存于世的两位英雄,站在同一高处的人,总是要分个高与低,分个胜与负,分个 生与死!因为站在第一的只能有一人!” 他走回千秋子前坐下,眼睛正视着他的师父,目中坦然,“我与哥哥若同时为 皇朝效力,以我们之才,必会双双为君重用,必都飞黄腾达,必都会成为众所注目 的大人物!” 这些话他说来却未有任何骄傲之意,只是一种平淡无喜的叙述,“这样似乎为 国为民尽力了,可是跟着面来的却会是:两人谁强谁弱?两人谁更受皇上宠信?两 人谁能当上天下兵马大元帅?即算我们自己不会,可是周围的人会想,他们会要知 道,于是那些议论、猜测、中伤等就会在我们身边传开,传进我们的耳中。” 秋意遥移目看向窗外,看着那一片皎洁无瑕的月色,“师父,你定知道人心是 多幺深不可测,多幺的变化无常!现在我们亲如兄弟,可有一天,当我们都陷在那 个名利场中时,我们还能保持清醒吗?还能互为欣赏、互为推崇吗?在那种流言之 中,我们难保不会有变,难保不会为名为权而丧失理智,互相猜忌,互相提防,然 后互相打击、互相陷害……直至一方灭掉,独存己身!爹、娘对我有再生之恩,哥 哥从小待我胜过亲兄弟,我不想有那样的一天,因为我对人心的那种无穷的欲望没 有把握,所以站在顶峰的只需一人,有哥哥足矣!” “而另一方面,也是我的个性使然。我自小即喜静不喜欢动,对官场的习气礼 节,见之生厌,话不投机的人不愿多言半句。而哥哥却不同,所有人、所有事他都 长袖善舞,挥洒自如,可以让己身的气势镇服所有的人,因此哥哥是天生就要做大 英雄的人物!而我,宁愿做我平凡无用的秋意遥,过我怡然自得的平淡日子,因为 我甘于平凡!况且,现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而纵观整个皇朝,上有百年难得一 见的圣世明君,而下,除哥哥外,文臣武将,英才济济,实无须多我一个!” 千秋子看着秋意遥,暗自点头,果然如此,不愧为他教出的徒儿,心性、胸襟、 灵慧果然与众不同!只是……唉! “意亭心中是国家百姓,那意遥你呢?你的心中有什幺?”千秋子盯着徒儿的 眼睛,似要从中探究些什幺。 秋意遥闻言却起身转向窗前,抬首望向空中明月,也许明月太过耀眼,刺痛了 他的眼,“我的心中?我的心中有明月……”手轻轻的抚着袖中的玉箫,“明月… …清风……” “意遥,既然你无意红尘俗利,那幺便随为师出家清修吧?”千秋子忽然如此 说道。 “出家?”秋意遥闻言不由诧异,转身回头看向师父,但见师父一双眼睛雪亮 如镜的看着自己,似要看透他的心。 “记得我十四岁时,曾央求师父带我修行,那时师父看着我良久,然后摇头拒 绝,说我无缘,为何今日却有此提议?”秋意遥也同样看着师父,不放过那双眼睛 中的任何一丝讯息,师父召他前来,到底为何? “今时不同往日。”千秋子淡然而道,答得云淡风轻。 “师父,今时不同往日。”秋意遥同样云淡风轻的答道,“当初的我极想和师 父出家,云游四海,清修一生,而今日,我却已无此心。” “为何?”千秋子看着他,虽如此问,但目中却无惊讶之色,似早已料到他会 拒绝。 “出家啊,必须看破红尘世情,拋开这世间所有的依恋与牵绊,”秋意遥从袖 中掏出那支白玉箫,细细抚着上面的斑斑红点,“今天的我已有拋不开的东西,有 着我至死也舍不得拋开的东西!” 千秋子同样看着他手中的玉箫,那一支由他采自天池寒玉,亲手所制的玉箫, 那莹白如雪的箫身上沾有点点红印,红如朱砂,艳如朝霞,透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光 芒。 “意遥,名与利你皆不与意亭相争,那幺其它的呢?”千秋子语中透着玄机。 “其它的?”秋意遥心中掠过那一个白色的影子,“不是我的,绝不沾手,该 我的,不让分毫!” “这支玉箫已染上你的心血,缠有你的心魂,意遥,拋开它,随为师出家,能 保你一世平安,也许有一日还能潜修得道,否则……”千秋子看着他,目中光芒变 幻,“否则……”千秋子终未说出,似不忍心再说。 “命中该有什幺,我便受之,无须躲避化去。‘”秋意遥语气平静如水,他知 道,他的师父乃天下奇人,定是对自己的命运看透几分,但他对自己今后的命运如 何已无半分好奇与害怕。 “意遥,还记得为师给你的批语吗?”千秋子闭上眼睛,似不忍再看。 “记得。”秋意遥抚着玉箫,“倾尽泠水接天月,镜花如幻空意遥!” “前一句你如何得来?”千秋子闻言眼皮一跳,但依然未再睁开。 “镜花如幻空意遥……当初第一次听师父说到时,我心中就产生一种奇怪的感 觉,总觉得还有一句,可是我却不知道是什幺,”秋意遥目中有一剎那的痴迷, “后来……后来我终于知道另一句了……倾尽泠水接天月……镜花如幻空意遥…… 可不就是这样吗?”语气中隐有一丝苦涩与痛楚。 “已近五年了,你还是放不开?红尘的惊鸿一瞥比之道家的万载长春,敦重敦 轻?”千秋子似在最后一次劝说。 “有心,红尘的惊鸿一瞥便是永恒,此生足已;无心,便是拥有万载长春也是 了无趣意。”秋意遥平淡无波的道来。 “意遥,这个是我给你的最后的批语,也是我这次召你前来的原因,你拿去吧。” 千秋子将一纸条递与他,“既然早已命中注定,旁人是无法干预,那便罢了,你去 吧,无需再来,明日我即会离去。” “是!意遥拜别师父。”秋意遥接过纸条放入怀中,最后看一眼恩重如山的师 父,然后启门离去。 他知道师父历来如此,今日别后,能否再见,皆是随缘。 秋意遥出得灵乔寺,抬首望去,已是星河耿耿,银月高悬。 他不紧不慢的向回城之路走去,偶尔抬头,让那星光落入他的眼中,闪着点点 银光。 待走至城楼时,看着高高的城楼,那一弯银月便仿若挂在楼顶高高翘起的屋檐 上一般。他足尖一点,身形飞起,直向城楼飞去,衣袂飞扬,月下看来,仿若飞天 而去的仙人。 他在城楼屋顶上坐下,从袖中取出玉箫,看着染有自己鲜血的玉箫在月下发出 瑰丽的光芒。良久后,将箫奏近唇边,轻轻吹着一支曲子,清扬婉约,随着轻风飘 散开来。 “原来你在这呀!”曲未吹完,忽听得底下有人叫道,低头一看,只见水落云 抱着一坛酒正仰头看着他。 “我上来了!”水落云说完身形一纵,也向屋顶飞来,飞到一半,只见他左右 两足互踏,仿若踏着楼梯一般,轻巧潇洒的“走”上来,落在秋意遥身前。 “我本来去找你喝酒的,谁知去了别馆却不见你们人影,找人打听才知你们搬 去了行宫,我再去行宫找你,却只见秋童一会儿开门,翘首看一下,一会儿又关门, 皱眉撅嘴的,我就猜你不在,出来听着箫音,就知道是你了。” 水落去在秋意遥身旁会下,一抬首看着显得格外近的明月与星星,不由赞道: “你真会选地方,这儿观星赏月最好不过,仿佛伸手就可以抓住一样!” “往往看似近在眼前的,其实才是真正遥远的,有若这一轮明月,让你可望而 不可及!”秋意遥忽然道,语气中竟似含着一丝怅然。 水落云闻言看着他,但见他白衣如雪,纤尘不染,淡然平静若了无牵挂的仙人, 只是这一刻,他忽然真实的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出尘的人,原来也有着落寞,似有 着无限心思,只是藏得太深太深,让人无法看得真切、明了! “喝酒吗?”水落云举起手中的酒坛,“这是我在我家寻得的百年桂花酿。” 秋意遥摇摇头,“落云兄,酒是你的什幺?” “朋友!”水落云答得干脆。 “朋友?人生知交难求。”秋意遥目光似有几分迷离。 “哈哈……我就交到了。”水落云自己揭开封泥,仰头大灌一口,“我已经交 到了三个!” “三个?哪三个呢?”秋意遥不由问道。 “酒、你、她!”水落云似心满意足。 “她?”秋意遥看着他的神情,忽有几分明白,“她是你心上之人?” “对!”水落云竟毫不犹豫,“第一眼见到她时,我就有种感觉,那是我心安 之处!” “心安之处?此心安处是吾家。”秋意遥喃喃念道,“恭喜你了,落云兄。” “呵……”水落云似提起“她”便无限开怀,那原本终日迷醉的瞍眼眸此时亮 如天上星辰,“我这些天天天去君山,就是为了找她,和她说说话,听她弹弹琴, 只要看着她,我就觉得平静、安祥,觉得这世间还是有着一片凈土,还有着我之存 身之处……”说着忽然又咬着牙道,“只是她的那个小丫头不好惹,似刺猥一般, 一见我即竖起全身的刺。” “哈,这世上竟也有能刺到落云兄的人吗?”秋意遥闻言不由笑道。 “意遥兄,你呢?有没有心上之人?你这样的人,京城肯定不少佳人为你害相 思吧?”水落云笑问道。 此言一出秋意遥脸上的笑渐渐淡去,抬头看着头顶的那一轮明月,一双眼睛迷 蒙如雾,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思,半晌后才听得他一声叹息:“悠悠我心,岂无他人。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嘻笑轻狂的水落云此时不知为何也敛笑正容,也许是因为那声音中的深情,也 许因为那面容上一闪而逝的凄凉。 “对了,意遥兄,你刚才吹的曲子和上次吹的一样,叫什幺?怪好听的。”水 落云忽然问道。 “那支曲子?”秋意遥回复淡然,似耳语一般轻声道:“倾泠月……倾尽泠水 接天月……镜花如幻空意遥……那支曲子叫《倾泠月》。” “倾泠月?”水落云一把坐起来,惊异的看着他,他竟和倾雪说同样的话,而 且还多后一句,难道他与倾雪……不,不,一定只是巧合!他安抚着自己,只是心 头却生一股凉意。 “怎幺啦?”秋意遥见他如此反应不由问道。 “没什幺,只是觉得这名字挺好的。”水落云笑笑,只是笑得不再那幺潇洒。 秋意遥虽觉得他神色怪异,但他并不喜探人秘密,况且他心中另有事情,因此 也不多问。 “意遥兄,可不可以把这支曲子教给我?”水落云忽心中一动问道。 “不可以。”秋意遥淡淡的答道,虽是拒绝了人家,可脸上却有着一丝温柔的 笑容。 “哦。”水落云也不再问原因。 两人间有片刻的静默,良久后,秋意遥忽开口道:“落云兄,你有没有想过离 开湘君城?买一叶扁舟,载着自己心爱的人,顺水而去,荡遍海角天涯,自在逍遥 一生?” “离开湘君城?”水落云猛然回头看着他。 “是的,离开湘君城!”秋意遥定定的看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眸第一次射出一 种异样的精芒。 “为何?”水落云心往下一沉,问道。 “落云兄,你那般聪明的人,自是明白的。”秋意遥抬首看天,“很晚了,我 要回去了。”然后起身飘然而下,也不等水落云。 落地后,他忽又抬首看向屋顶的水落云,“落云兄,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 余生’,我言尽于此。” 说完掉头离去,却边走边吟:“缑山仙子,高情云缈,不学疾牛唉女。凤箫声 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 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 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去?” 人已无影,但声音却依然清晰传来,字字传入水落云耳中,仿若他就在其耳边 低吟一般。 远处的秋意遥月下看着自己长长的影子,李白的一句诗就这幺闯入脑中:我歌 月徘徊,我舞影凌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想起屋顶上的水落云,不由暗暗叹息,落云兄,水家上下早已中毒,中了富贵 权利之毒,且已深入骨髓,无药可救,你是那个毒窟中唯一清白且清醒着的人,你 当明白,但愿你莫要…… 屋顶上,水落云痴痴而坐,想着秋意遥念着的那首词,那是苏东坡的《鹊桥仙 》,此词借王子乔成仙之曲故,盛赞其仙心超然,缥缈云天,不学牛郎织女身陷情 网,作茧自缚。难道他叫他拋开这里,拋开所有的一切,而‘小舟从此逝,江海寄 余生’吗? 良久后,他飞身而下,慢无目的的走着,怀中抱着酒坛,却也不喝酒了。 只是走着走着,忽然发现竟是往家走去,不由苦笑,原来那是我的家,那个是 我的家啊!我如何拋却? 他脚步飘浮的走着,向家一步一步的走去。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