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零落心成尘 沉重的石门“砰”地关上,胜利者心满意足地离开,只留下水影和二十九具 砌在墙里的尸骸,他们都是失败者,败,就是死。这间石室就是失败者的坟墓, 他们已经死了,水影还能活多久? 坟墓里自然是死一般的沉寂,甚至听不到水影的心跳。水影蜷缩在角落里, 望着对面的墙,如果她现在已是一具白骨,就可以住进那坟墓里,无知无觉,什 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多好啊! 可是她还没有死,虽然只是一丝微弱的残喘,也足以把生死相隔,让她的痛 苦继续,眼睁睁地等待,等待只有她一个观众的惨剧开场,除了等待,她无能为 力。 流火就在她身边,剑光越淡,微微的颤抖低吟着,水影伸出手,仍然碰不到 它。它就要死了,她无能为力,连体温的安慰也不能给它分毫。 门开了,竹影笑盈盈地进来,手里托着精致的青瓷茶盘,盘里盛着一盏茶, 和一个小瓷瓶。“夫人让我来服侍姑娘吃药,吃了药,姑娘才有力气等你的心上 人来,看着他变成僵尸。嘻嘻,我家夫人费这么大周章把他请来和你相见,姑娘 一定要领情才是。” “我不领她的情,也不吃她的药。”水影推开她递过的茶盏和药丸,“她到 底要怎么对付坤灵?到底要怎样?” 杯里的茶溅出,烫痛了竹影的手,她一皱眉,笑脸换成了怒容,冷冷道: “夫人的想法,我做下人的如何能知?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诉你。至于吃不吃药, 可由不得你做主。”她伸手捏住水影的下颔,一用力,水影痛得张开了口,不等 她喘息,药丸已塞入口中。 竹影拍拍她的脸,轻蔑地斜睨着她,“姑娘,我劝你最好识相一点,看清楚 你的处境。不消说惹恼了夫人的后果,就是让我不高兴,你也绝没有好果子吃。” 水影气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也是无话可说,这尖酸刻毒的话,却是现在唯一 的真理。她紧紧地咬着牙,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对,这样才乖啊!”竹影依上她的肩,伸出舌尖轻舔着她的伤口,眼里流 露出贪馋的兴奋,“剑仙的血真是好味道,这里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剑仙经过, 这样的美味几乎都忘记了。水影姑娘,我知道你难过得恨不得死掉,若不是怕夫 人生气,我真的会成全你。你就此解脱,我也可以尝到你身体里流出来的最新鲜 的血。”她腻腻地甜笑着,轻轻地咽下口水,呼吸间的腐臭扑在水影脸上,水影 打了个寒颤,急忙找了个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那个娃娃,好像并不是僵尸, 那他怎么会是苏夫人的儿子?” “他当然不是僵尸,也不是夫人的儿子,他只是个娃娃。我们都是夫人的族 人,他只是夫人的娃娃。”竹影撇撇嘴,一脸的不屑。 水影很是糊涂,“只是娃娃”是什么意思?他在这里到底是什么身份?他小 小的年纪,怎么能有那么高的剑法?她还想再问,却看见竹影的脸色骤变,慌慌 地站起身,低声唤道:“小少爷!” 娃娃就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他根本不看竹影,自顾自走 了进来。僵尸丫鬟讨了个没趣,索性昂起头,趾高气扬:“是夫人派我来给水影 姑娘送药的,不知少爷来做什么?” 娃娃仍然不看她,对她的盘问也只有两个字的回答:“出去!” 竹影偷眼看着他的脸色,身子一抖,低下头,忙不迭的走了。细碎的脚步跑 出很远,才远远地传回她愤怒威胁的声音,“娃娃,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狂, 等我去告诉夫人,有你的苦头吃……” 娃娃的表情仍是木然,冷冷的没有变化,只有注视着水影的眼里有一丝暖意, 沉默许久,他忽然问道:“你后悔吗,后悔救了我!” “我‘救’了你?”水影冷笑,“这样取笑我让你很得意是不是?我后悔不 后悔又有什么分别?”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提醒过你,你为什么不走!我要杀你,你为什么要 躲,为什么用剑来挡,难道死亡比现在的境遇更可怕么?”娃娃低声吼着,狠狠 地跺脚,像笼中的无奈困兽,“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我让你叫我英罗,可我 不是英罗了,早就不是了。我只是娃娃,僵尸群里的娃娃。” “没有办法?这是个多好的借口!”水影不解他的意思,只觉愤怒,她尖声 冷笑,“你什么也不是,你是一个魔鬼!僵尸也比你可爱,至少他们不虚伪,他 们不会在吃人的时候说没有办法。你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副嘴脸,再也不想 看到!” 娃娃没有出去,反而走过来,拾起晦暗无光的流火,手指轻轻抚过剑身上的 裂痕,“你的剑还可以补好,我……” “放下我的剑!”水影咬牙切齿地大喊,要是她还有力气,她一定会扑过去, 把这个虚伪无耻的娃娃撕成碎片,看看那张天真的面孔下,藏着一副怎样的嘴脸。 娃娃不知是在何时离开的,偌大的石室里重又是她一个人,她歇斯底里地笑, 凄惨哀伤地哭,声音撞上四面冰冷的石壁,回声隐隐,似是嵌在壁中的亡魂被她 唤醒,亦在狂笑恸哭。 此后的两天里,没有人再来。苏夫人、娃娃和竹影似乎都已忘记了她,连走 过的脚步声都听不到,寂静,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水影在这可怕的寂静里忐忑不安地煎熬着,几乎疯狂。她希望他们能在这里, 嘲笑她,折磨她,无论怎样她都可以忍受,她只害怕这异常的寂静,看似风平浪 静,实则暗潮汹涌。苏夫人一定是在设计对付坤灵,她想象不出那是怎样恶毒狡 诈的阴谋,和苏夫人相比,她根本就是个不谙世事,任由摆弄的孩子,她永远猜 不透她的心思。她只能在这里等待,等待有一天,苏夫人带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坤 灵进来,看着她得意地笑。 水影想得肝肠寸断,却又仍有不甘,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坤灵一定能 看穿苏夫人的阴谋,他一定能杀光那些僵尸,救她出去。 自欺欺人,是绝望时心灵唯一的出路,水影想象着紫萝剑展动时眩目的光芒, 会欢喜地笑出声来。这时她绝不允许自己去想石壁中骨朽剑残的尸骸,在他们曾 是剑仙的时候,每个人的剑法道行,都要高过坤灵很多。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 在说:坤灵是不一样的,他是不一样的。 这是第三天的夜,无星无月,也没有风,万籁俱寂,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闪进来,手里提着橘色的灯笼,光晕正笼在水影脸上。 “坤灵,你真的来了!”水影醒来,眨着惺忪的眼,看到那朦胧的身影,是 下意识的脱口而出。直到挣扎时伤口的巨痛让她清醒过来,她才看清了站在眼前 的人。 “竹……影,”她迟疑地叫道:“你来做什么?” 竹影没有出声,她蹲下身,把灯笼放在水影身边,向她伸出了手。“你要干 什么!”水影惊呼,躲开她的手,挣扎着向墙角缩去。 依然没有回答,向来伶牙俐齿的竹影怪异的沉默着,她的脸上也没有表情, 眼睛大大地瞪着,直视前方。她伸出的手里捏着一把钥匙,很利落地打开锁,把 铁链从水影的伤口里抽出,打开她带来的药瓶,快速熟捻地给水影敷药。 伤口的疼痛迅速褪去,一片舒适的清凉。水影却丝毫不觉欢喜,反而是强烈 的恐惧,因为她发现竹影是被人施了咒的,她所做的一切,完全是被施咒人操控, 她自己完全没有意识。但这绝不会是坤灵所为,剑仙行事从来是光明磊落的,不 会使用这种邪术。 竹影还在茫然地忙碌着,眼里是一片诡异的空白。水影转过头去,不敢看她 的样子,她想不出对竹影施咒的人是谁,似乎应该是苏夫人的阴谋,但是她想不 出理由,竹影是苏夫人忠心耿耿的贴身丫鬟,要她做事又何必下咒呢? 她正百思其解,竹影已拾起流火递给她,然后拉她起身。水影这才发现双肩 的伤口竟已痊愈,她又有力气握住剑了。只是流火已经完全失去了光芒,过了今 夜,就是一把死剑了。 竹影不给她时间伤感,她拉着她出了坟墓般的石屋,在夜幕下的庭院里快步 疾行,却不像是没有盲目的乱走。“她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水影暗自忖度着, 抬头一看,前方正是苏夫人的听竹轩,她一惊,握紧了剑柄,正要向竹影刺去, 她的脚步一转,拉着水影进了片竹林,出了竹林,继续左转右拐,却是离苏夫人 的小楼越来越远。 水影松了口气,忽然发现竹影所走的路,正是那天娃娃带自己去看那片荒地 的路线,难道对竹影施咒的,竟是娃娃?他操控着竹影,因为她是苏夫人最信任 的人,她有钥匙,有解药,而且不会有任何人敢怀疑她。 水影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她怎么也想不通那个古怪的娃娃,她也没有时间 再想了,一个温柔娇媚的声音带着笑轻问道:“水影姑娘,你走得了吗?” 竹影骤然停下了脚步,大梦初醒似的看着四周,看着苏夫人就站在面前,她 呆滞的眼里突然充满了恐惧,“扑通”一声跪下,磕着头哀求道:“夫人,不是 我,是……” 苏夫人脸上的娇笑凝成冷冷的冰,她抬起手,纤长的食指点向竹影,她中箭 似的猛然颤栗,呛出一口乌黑的血,中断的话却再也没有说完的机会。 苏夫人走过来,合上竹影的眼睛,“我知道不是你,可是他们都死了,你活 着干什么呢?” 她是在伤感自语,水影却不寒而栗,她忽然想起,这一路上平静得异常,夜 晚是僵尸的白昼,可是她却没看到一个身影。难道,他们都已死了?是谁杀了他 们? “不是坤灵,他还没有来。”苏夫人看着她,淡淡地道,“你想得到是谁吗?” “是……娃娃?”水影知道这个答案是正确的,因为她看到了苏夫人眼里的 愤怒,还看到了正低头走来的娃娃。现在,在这庞大阴森的庄院里,只有他们三 人了。然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娃娃,杀了她。”苏夫人很快平复了伤感和愤怒,转身倚着一棵粗壮的竹, 让出和水影相对的位置,冷冷地命令。 娃娃没有动,他手里拿着那把晶莹透明,却无坚不摧的剑,静静地站着,像 是没有听见。 “娃娃,我让你杀了她。”苏夫人竟不动怒,只是一直握着的左手又攥紧了 一些,语声凛凛,像最冷的夜风,“你注定是我手心里的娃娃,你救不了她,动 手吧,否则……” 娃娃抬起头,一步步向水影走来,他的身体剧烈颤抖,握剑的手却稳如磐石。 水影也握紧了手中的剑,她知道根本没有用,但她还是要拼一拼,至少要刺 出一剑,束手就缚不是她的性格。 她的剑没有落空,竟然刺进了娃娃的胸膛,她惊诧地咬住嘴唇,很痛,不是 做梦。 娃娃没有倒下,甚至没有血从伤口流出,他很怪异地笑,然后丢掉手中的剑, 手指刺进 胸膛的创口,用力撕扯着。 “你在干什么?”水影惊恐地看着他,手抖得握不住剑。 “我要给你看我原来的样子!我现在的样子是英罗,我原来的样子就是娃娃!” 他说着奇怪的话,继续撕扯着自己的身体,伤口已经撕裂到腹部,仍然没有流血, 他的表情也没有痛楚,那样子就像是在脱一件衣服。 这件衣服终于脱下来了,水影踉跄后退,靠上一棵竹,不让自己倒下,“你 ……你……”她的舌头似乎打了结,只说得出这一个字。 完全没有了皮肉的娃娃居然不是一副白骨,他依然是完整的,依然是娃娃的 样子,却是完全透明的,就像他的剑一样晶莹剔透,他看着水影微笑,“你看到 了吗?这就是我真正的样子,我是琉璃娃娃,没有心的娃娃。” 他的手指向胸口,透明的胸膛里是空的,没有一颗跳动着的心。 “他的心在我这里。”苏夫人笑着摊开左手,一颗水晶雕成的心在她的掌璀 灿着,里面似乎隐约有什么在流动。水影看看苏夫人,再看看娃娃,除了茫然, 还是茫然。 “千年前,那是僵尸最兴盛的时代,我和尸王一起,在西歧山最深的洞穴里, 发现了传说中的镇山之宝——琉璃娃娃和他的琉璃剑。”苏夫人看着手里的水晶 心,低声道,“娃娃沉睡着,因为他丢失了灵魂。我们想唤醒他,想要他巨大的 力量,可是我们找不到他从前的灵魂,我只好从人间找来了一个小孩子的灵魂, 放在娃娃的身体里。那个小孩子,就是英罗。” 水影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看向娃娃,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可是这个英罗,却不肯成为娃娃的灵魂,我只好取出了娃娃的水晶心,把 英罗的记忆封印在里面,英罗舍不得他的记忆,就只能呆在娃娃的身体里。” “他的记忆是什么?”水影看着水晶里流动着的银白的光,颤巍巍地问。 “是他的母亲。”苏夫人的眼里划过一丝伤感,“他在娃娃的身体里活了千 年,却还是个小孩子,执着地记着那些无聊的事,他娘是怎么亲他,怎么抱他, 怎么唱歌哄他睡觉,他一直记得,还一直想要回去,其实,哪里还回得去呢!” “不过这样也好,娃娃的心在我手里,他的记忆在娃娃心里,他眷恋着那些 记忆,就得听我的话。我要他做什么,不管他多么不情愿,都乖乖地做好。”苏 夫人走到水影面前,轻抚着她的脸,指尖的冰冷刺进她的心里,“其实娃娃对你 很好啊,他想方设法地救你,可惜你不领情,更可惜的是,他注定是我手心里的 娃娃!” 苏夫人的手顺着水影额头划下,停在她的眼帘上,冷笑,“水影,你认命吧, 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没有巨痛和黑暗,苏夫人的手忽然滑下,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一段晶莹 的剑锋透了出来,滴着她的血。她回头,看着娃娃从她的身体里一寸寸拨出他的 剑。她忽然笑了,“你真的杀了我!” “我早就想杀你了,难道你不知道?”他平静地回答,擦干剑上的血迹,收 回鞘里。 “你忘了这个吗?你的母亲,你的记忆,你全部的快乐,还有你的生命…… 只要我一用力,就什么都没有了。”苏夫人说着,慢慢合拢掌心。 娃娃看着她的手,脸上却是无谓的释然,“没有就没有了吧,其实我早该想 通的。你方才还说的,‘哪里还回得去呢’,真的是这样,过去了的,就再也回 不去了,不管多么舍不得。我早就不是英罗了,所以,我再也不要为了那些回忆 做你的娃娃。” “是这样啊!”苏夫人惨然一笑,手掌猛地收紧,水影听到细细琐琐的破碎 的声音,看到无数晶莹雪白的粉末从她掌心被风吹散,她倒下,吐出最后一口气, 那些拼凑的美丽顷刻间化为乌有,止剩一具枯骨。 娃娃拾起从她怀里滚落的紫烟寒,走向水影,每一步都踏在那些破碎的水晶 粉上,他把珍珠递给她,轻轻地笑,稚气可爱,他说:“我你知不知道,你的声 音,你笑的样子,还有你的善良,都很像我娘……我骗你去救我,就是想让你抱 着我,对我笑,跟我说话,就好像回到了从前,我还是英罗的时候,我还在我娘 身边的时候……” 水影含着泪微笑,她张开怀抱,抱住正在迅速变小的娃娃,一声一声地唤他 :“英罗……” 他笑着摇头,“我不是英罗,我是个很坏的娃娃,我只想保住自己的心,却 忘记了别人的心。我做了那么多坏事,终于还只是个没有心的娃娃。我娘不会要 我了,她不会再抱我,不会再对我笑,不会了……” 他已经缩小到只能躺在水影的掌心,那么小的娃娃,流下两颗晶莹的泪,他 的声音微微地说道,“我划伤了你的剑,我帮你补剑。” 他溶化在自己的泪里,水影掬着一捧溶化的琉璃,慢慢地注入流火的裂缝。 琉璃凝固成一道闪亮的银白色,衬着流火金红色的灼灼光芒,格外的美丽。从此, 一把剑里,凝结着两个灵魂。 太阳还未升起,升腾的烈焰已染红了天际,大火焚烧着一切,美好,丑陋、 白墙红瓦,青青翠竹,统统化为灰烬。像一个华丽的梦魇,终于到了尽头。 水影走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清晨的静谧里,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她笑了,原 来,有一颗心,是这么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