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琉璃葬 路很长,阳光很灸烈,两个赶路的人很沉默。然后这沉默被歌声打破,还是 那首温暖熟悉的歌。 “你不是说要帮我回忆么,先从这首歌开始罢。” “这首歌是娘唱过的,她最喜欢抱着我,当然也是抱着你,唱这首歌了。” “那,歌里唱的是什么,是催眠曲么?” 小水影没有回答她,只是重唱了一遍,不再是随意的低吟出调子,而是很清 晰的唱出每一个字,“花儿在春天的怀里开了,鸟儿在夏天的怀里歌唱,风在秋 天的怀里吹过,雪在冬天的怀里飘落。四季在天地的怀里轮转着,娃娃在妈妈的 怀里睡着了。” 像是暖暖的泉水流过,浸泡着水影僵冷倦怠的心,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叹 息,“为什么要长大呢,如果永远不长大,就能永远依在娘的怀里听她唱歌,也 就不会忘记。” “你想么?我带你去看娘,好不好?”她转过头看她,眼神掠过一丝不被察 觉的异样。 “娘还活着么?这怎么可能,都已经过去几百年了!”水影不禁悚然。而身 边那个小小的自己一脸狡黠的笑,露出雪白细碎的牙齿,像只灵动的小兽。“跟 我走就是了,我带你去见娘。” 她很信任地让她牵引着,走向遥远的前方,那里,依稀矗立着一座山峰的轮 廓。 从正午直走到傍晚,这才来到了山脚下。“还要上山么?”水影仰望着山顶, 这是座荒凉的石山,光秃秃的,整座山都是岩石的铁灰色,一根草的绿意也不见。 山很高,也极陡,几乎是垂直的拔地而起,没有可以攀援而上的缓坡。 天边挂上了一弯朦朦淡淡的月芽,泛着莹润的冷凛光芒,星星只有寥落的几 颗,零散地缀在夜空里,闪烁明灭,像天上的萤火。天,已经黑了。 “喏,你看,快看啊。”一直托腮不语,像是在想心事的女孩子突然惊喜地 大叫,抓着水影的衣袖用力拉扯,“琉璃花开了!” “琉璃花……”水影抬眼望去,顿时诧异得忘记了言语。前面,本是大片乱 砂碎石,不可能有植物生长的。但现在,乱石中竟开出了一朵花,一朵——透明 的花。 “那是——”水影的疑惑还未出口,那片砂石地忽然动了,像是地下有什么 东西正在向上拱,然后又是一朵花儿破土而出,透明的枝叶托着淡紫的蓓蕾,缓 缓盛开,淡紫的花瓣鲜红的蕊,在夜风里摇曳生姿然后是第三朵、第四朵……荒 芜的乱石地在这夜里泛滥成迷醉的花海。就像蛹破茧成蝶,无数朵花儿挣出地下, 狂欢地绽放让人目眩的美丽,它们是透明的,尽管姹紫嫣红,但色彩也是透明的。 清冷的月色投上花瓣,就会从另一面映出,透明的花朵里流光溢彩,冶艳而清幽, 带着入骨入髓的媚惑,似是多看一眼就会中毒,却又舍不得不看。 “来。”女孩儿欢叫着跳下山石,抓起水影的袖子,“我们去那边。”水影 不说话,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竟似完全没有意识,眼睛只呆呆地望着前方。 “哎,看到了罢,这里有好多种花儿呢。这是紫藤萝,这是碧月莲,这是绯 绒草……”绿衫粉裙的小水影眯起眼睛,笑的得意而狡黠,手指在花间敲击,叮 叮当当的清脆似珍珠落入玉盘。这些花儿,竟真是琉璃质地,而非植物。可是, 琉璃怎么能开成花呢? 黯淡的上弦月已至中天,大地开始微微颤动,然后是剧烈的翻涌,看过了那 么多琉璃花破土的过程,水影并不惊异,一定是还有花儿要开出来。 地慢慢地裂开,缝隙越来越宽,咯咯的轻响声中,有什么东西从地下渐渐升 起,那不是琉璃蓓蕾,而是——一口水晶棺。 女孩儿拍手欢笑,拖着呆如泥塑的水影飞奔过去,用力推开棺盖,“看啊, 她就是我们的娘!你看看她,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 水影怔怔看着安眠在晶棺中的女子,素衣白裙,安详美丽,双手交叠着放在 胸口,嘴角一抹恬淡笑意,已凝固成永恒。水影颤栗着伸手入棺,抚着她的脸。 已经忘记了曾经从她怀里得到的疼爱,但她的样子不会忘记,因为,她的美丽, 在自己身上延续。泪落下来,一滴、两滴……大片地浸湿了她的衣衫。 “娘!”水影哭喊着跪倒,荒芜了沧海桑田的记忆,终于,又想起了这个温 暖的词。 “你看,我把娘葬在一个多好的地方,有这么多美丽的花儿陪着她,她就不 会寂寞了。”小水影却不悲伤,抱着膝坐在棺旁,笑吟吟地看着她。 “你,不,应该说是我,是怎么把娘葬到这里的?”水影被她的话提醒,拭 着泪站起身来。琉璃花儿,水晶棺椁,这样梦幻般的奇异葬礼,就算是帝王之尊 也只能想象,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是怎么办到的? “这些你不需要知道,人家好心带你来见娘,你不说谢我,还问东问西的, 不理你了!”她哮着嘴抱怨,当真转身而去,走出花丛时一回头,眼前闪过诡异 的笑,“但既然你问了,我也得告诉你呀。这里,是西歧山;这些花儿还真是有 人种的,这些花儿十年一开,开花的时候,这座山的主人是要出来赏花的哦。你 可要小心!”说完话,小小的身影一闪,隐没在黑夜里不见了。 “赏花?”水影低声重复着。这些美得妖异的琉璃花,原来是有主的。是什 么人,能将没有生命的琉璃,种成活色生香的花儿?那种花的人,又在哪儿呢? 她转身面向晶棺,却在瞬间怔住了,瞪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棺里的人, 这是母亲么?只是片刻工夫,死去已久的尸体竟变得如此苍老?刚才还是满头青 丝,肌肤晶莹光滑,秀美的眉目间没有一丝皱纹。而现在,她正俯身看着的,竟 是一具老人的尸体,鹤发鸡皮,干瘪,萎缩,瘦骨嶙嶙。 是什么,让死去多年的人如此迅速的衰老?水影努力压抑着惊愕恐慌,不停 地念出所有她能想到的疗伤治病的法咒术语,可是,尸体仍在继续衰败,不可逆 转。那干枯的肌体开始腐烂,皮肉里爬出灰白的蛆虫,然后,溃烂的腐肉脱落, 露出森森白骨。 水影所有的悲伤努力都是徒然,她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方才还青春美丽的 母亲,迅速变成一具白骨,朽坏的骨架散开,断裂,然后,晶棺里止剩灰暗的骨 尘。 “……”水影已哭不出声音,她抓起满把骨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攥住。 可是尘埃还是从指缝间滑落,风一吹,就散了,再也无处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