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在水池子里搓洗床单,水波荡漾,把一团团泡沫冲到陶瓷水池的边缘。我 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只想着层层叠叠的水,会怎样把床单洗干净,只想着最重 要的事——拯救笛瑞儿。但我无法不为自己感到悲哀。他的电话使我感到自己仿 佛是身无寸铁,毫无防范。 如果因为你迷信巫术,人们认为你是个怪人,这是一回事;而你已经十六岁 了还在尿床,那就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了。 电话铃响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笛瑞儿,终于从姑姑家给我挂电话了。我扑 到床上,拿起电话。“喂?笛瑞儿?” “这可不是我最后一次的抽查。”另一端的男声说。 条件反射一样,我挂断了电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为什么总是给我挂 电话?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等着电话铃再次响起来。我知道它会的。而且,它的 确响了。只有这一次,我做好了思想准备。我拿起听筒,等着他开口讲话。 “斯泰西?” 查德?“查德?” “啊,是我。你刚才怎么挂断了?” “哦,我以为……” “什么?” “没什么。” “什么?以为我是那个骚扰你们的疯子?” “啊,对了,”我说,“我忘了安珀都已经告诉你了。” “不光是我。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你是认真的吗?所有的人?” “那就算,有一些人吧。” 我暗想:杀了安珀。虽然也许是维洛妮卡泄的秘。离我们从绞刑吏咖啡厅说 再见已经有整整两个小时了,她那张大嘴巴在两个小时里是完全可以完成这个任 务的。 “现在,”我说,感到一股酸劲泛了上来。“笛瑞儿不在,如果你是为找她 挂电话的。” “什么呀,我难道不能找你吗?” 我张大了嘴,他的话被滤进了我的大脑,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假如他 是认真的。 “她去哪了?”他问。 “她说今晚在姑姑家住。”这些字一出口,我就想把它们都收回来了。他没 有必要知道笛瑞儿今晚住在哪。任何人都没有必要知道。 “怎么会呢?” “那你现在还要继续挂吗?都快一点了。” “我知道。”他说。“我只是一点也睡不着,总在想着明天物理考试,我又 要不及格了。我想你们可能也没睡,你们可是臭名昭著地能熬夜。” 物理考试? “我是还没睡呢。”我终于说,“因为有个精神病喜欢在半夜给女孩子们挂 电话,吓唬她们。我想一会儿给安珀挂个电话,逼着她和我一起熬夜。” “我可以过去。”他说,“我是说,既然我们俩都睡不着,没必要去麻烦安 珀。再说,也许你还可以帮帮我准备明天的物理考试。” 我用一只手捋了捋头发,站起来,从镜子里看着自己。“你觉得这是个好主 意吗?我是说——” “喏,你刚才说笛瑞儿今晚回家了,不是吗?” “是呀?” “而且你总是接到骚扰电话。你不能自己一个人在那。” 我拨开挡在眼睛上的刘海,咬住嘴唇。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我还要再等 三年吗,等他和笛瑞儿彻底有了了结,或者,我现在就来掌握自己的命运?我甩 掉我在给朋友戴绿帽子的想法,提醒自己,查德也是我的朋友,为什么每次他走 进房间,我都要感到内疚呢? “好啦,”他说,“你说话呀。” “OK,但是只是来学习。” “还能怎样?”他问,声音里蕴涵着笑意。“几分钟就到。” 我没等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来得及说再见或改变主意,他就放下了电话。尽 管我提醒自己这不是个约会,而仅仅是要为物理考试临阵磨枪,我还是觉得自己 身上的深色宽松毛衫看上去不太好看。最后,我从笛瑞儿的衣柜里拽出了一条粉、 白相间的睡裤,然后套上了一件自己的白色浴衣上衣。我放掉水池子里的水,拧 干床单,把它塞到了一个新塑料袋里。 不到十五分钟,查德来敲窗户了。我打开窗子,让他进来,然后掸掸床单, 坐在床上,哗啦哗啦地翻着物理笔记、实验报告,和以前的考试卷子——给他 “0 空间”,就是给自己“0 诱惑”。 “你挺忙啊。”他说,重新把窗户插好。然后打量着床,想找个地方坐下。 但只有地上有地方,在衣服堆的中间,或者是坐在笛瑞儿的床上。 “那你,学了多长时间了?”他问,选择了坐在笛瑞儿的床上。 我假装沉浸在上周的物理课笔记里,速度和质量。“没多长时间。”我说, 抬起眼睛看他。我控制不了自己。他看上去如此完美。棒球帽,人好象刚从床上 爬起来;棉汗衫,正好也可以把我自己包在里面;细边的黑框眼镜。他微笑地看 着我,而我却忍不住去看他的嘴。那两片嘴唇。他的牙齿。如果你再近一些,还 能看到他的下面的门牙交叠在一起的样子。我抖落我的目光,集中精力看笔记。 “我猜你会说我这学期成绩大跳水。” “同感同感。”他从课本里抽出一沓被卷得乱七八糟的纸,扔在我的床上。 “要考哪一章?” “第七章吧,我想。” 他正了正他的棒球帽,一缕他的味道飘进了我的鼻子。它闻起来象是皮肤上 的汗液,象是陈年的古龙香水,象是浆状的麝香除味剂和青苹果洗发香波的混合 体。我真想把它用瓶子装起来,那样我就可以在我愿意的时候把瓶子打开,用它 浴洗我的全身。 “那你觉得你的成绩为什么下降了?”他问。 “我不知道。”我说,“可能是我的脑子里装了其他别的事。” “哦,是吗?”他合上书。“比如说?” 我前前后后地翻着课本,开始浏览第十章的课后复习题,尽管要考的是第七 章。 “如果有什么事困扰你,讲给我听听。”他说。“我们挂断电话以后,你又 接到骚扰电话了吗?” “没有。” “那就放松一点。他现在不再给你挂了,不是吗?也许他知道我在这儿。”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我不知道。也许他只想在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给你挂。或者是只有女孩子 在场的时候。也许男人会把他吓跑。” 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查德的目光正游走在我的颈上,注意到了我的动作。 “我真希望他在我在这儿的时候能来电话。” “为什么?”我问。 “因为至少你会肯定地知道那不是我了。” 天呀!巨大的假设,我无法反对的假设。“你觉得我有这样的感觉吗?” 他扑通一声坐在纸堆上面,从笛瑞儿的床上换到了我的床上,迫使我赶紧一 闪身,躲开臀部的接触。“我不知道。你怎么感觉?” 物理笔记重新成为我注意力的中心,上面画着一个在三维空间里的不等边四 边形,旁边还有螺旋形的图案。我不能再看着他,不能回答他向我提出的这个问 题——一个同样萦绕了我三年的问题,自从我认识他那一天起。 我翻了一页笔记,拖延了一下。“我对什么的感觉?” 我能感到他的挫败感。他把棒球帽的鸭舌转到了后脑勺。“对我的感觉呀,” 他说。“你对我什么感觉?” 我简直不能相信他在讲这句话,用真实的、活生生的、口头的语言。我四处 看着,想找到让我能够暂时摆脱这个问题的借口。有了。在他的屁股下面,支出 半截我的实验报告。 “你坐在了我的毫微分子上了。” “啊?” 我真的是说了刚才那句话吗?我对着压在他浑圆的屁股下的实验报告一努嘴, 他把它们从屁股底下抽了出来。实验报告完全被压皱了,而纸上刚刚形成的屁股 印痕几乎让我想把那张白纸镶在画框里。 “告诉我,”他说——他的表情十分严肃。“我需要知道。” “你想知道,我是不是以为你是那个缠着笛瑞儿的人,是吗?”我感到这样 讲话傻乎乎的,以提问的方式回避真正的问题。但是,在我有十分把握确认他和 笛瑞儿已经结束之前,我不能允许自己承认事实。 “OK,”他说,“那开始就先说这个事。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直视他的双眼,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和自己的感觉。我想到他出现在我的 窗口的那个梦;想到他的球衣从我们的窗户上消失,然后他却出现了,而且穿着 它,宣称是有人和字条一起放在他的信箱里的。 我想到他是怎样用曲棍球面罩吓唬我们的;他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间来电话 ;在骚扰电话之后没几分钟的时间里,我们看到他出现在图书馆的投币电话之前。 我想,这也许解释得通吧,这也许是他重新赢得笛瑞儿的好办法;或者,是 在和笛瑞儿这么多年的斗智游戏之后,为了报复她。 然后我想到,如果真的是他,我将会是怎样的失望。 我想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些畏缩和迟疑,任何可以给我暗示的迹象,告诉我他 并没有卷入。但是我看不出来。我只是不知道。 “怎么的?”他问。 “是你吗?” “我希望你不必问了。” “你是在说‘No’吗?” 他摇摇头,用一只手指抬起了下巴,顷刻,他的薄荷香型的牙膏味洋溢在我 们之间。他靠近我,离我的唇只有几英寸远,那么近,以致于我可以清楚地看见 他上嘴唇上的血丝。 “等等,你是在说‘Yes ’?我必须知道,查德。”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所谓的忠诚,为什么一定要 知道真相,为什么要瞻前顾后,左右为难。他靠得更近了,近到接触了我的嘴唇。 柔软、湿润、带着热薄荷茶香。这让想大声地哭出来,仅仅因为我知道自己注定 要失望了。但是我没哭。我不让自己的眼睛眨动,不让自己的嘴唇在他的唇上颤 抖。 “我是在说,yes 。”他最后终于说,“我是那个人。”他闭上眼睛,把他 的唇全部压在我的唇上。一开始,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回吻他。但接下来,我的唇 就去做了。一个充分的、令人全身过电一般的舌吻。 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我的眼睛还是停留在他的唇上,害怕如果我去看他的 眼睛,我就会从这个最甜蜜的梦里醒来。他用他的手指轻拂着我的面颊,然后拿 起我的嘴唇,最后尝了一下。 “从上次之后,我一直在等着做这件事。”他说。 “真的吗? ”我想停住他脸上的笑容。 “记得吗?”他的目光从我的唇上移到我的眼睛。“上一次?” 我点头。 他移过来,要另一个吻,但我用我的话阻止了他:“你在说你是那个人的时 候,你不是在说,你是那个人,那个跟踪笛瑞儿的人,对吗?” “你认为呢?” “我认为你不是。”我真的不认为他是。但我还是想从他的嘴里听到这句话。 他对我笑了,如释重负地,然后靠过来,吻我。 “笛瑞儿呢?”我说,再一次阻止了他。“我的意思是说,笛瑞儿对你是什 么感觉?” “她其实对我没什么感觉。”他叹气,把嘴唇从我的上面挪开。“她只是以 为她对我有感觉。如果我还是约她——当然我没有,但是如果我约了她——她还 会同意,对她的胜利得意几天,然后又想分手。我和她总是这个样子,象个游戏。” “你不觉得那是因为你对她还有感觉吗?” “当然。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在意她。很在意。只是不是 她认为她想要的那种。”他拿过我的手,把我的手指叉在他的五指之间,我感到 温暖的、闪烁着火花的电流穿透了我的后背。“我和笛瑞儿还是做朋友才能相处 得更好。” “这是你需要另外一个人的原因吗?” “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不在意别的什么人。”我们的目光锁在一起。我不敢 肯定是什么席卷了我的心。是他皱起的眉头,请求我的理解;是他的唇,在企求 我的亲吻;还是他纯洁的、男性十足的荷尔蒙激素。突然间,我贴紧了他。我的 手,我的嘴,我的唇,我的心。我们的吻——持续、温柔、含着果肉一般,又如 冬天在火炉旁边盖着厚厚的毛毯。但我随即又推开了他。“我们不能。”我说, 几乎透不过气来。“我们不能这样。我是说,我想,但是……” 查德的双臂环在我的肩上,把我搂在怀里。我听着他心跳的节奏,不再说话。 我只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