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 “我们无法保证中途政府冻结你们的资金或者使用别的手段迫使我们中止履行 协议——无奈的唤醒会像失控的闹钟提前在孤立无援的午夜响起。”新希望人寿保 险公司那个脑门发亮的灰眼睛男人从挑起的浓眉下射出犀利的光,并保持着那个表 情和姿势直到他的话被对面一身昂贵名牌的年轻人翻译成中文,无形之中给他烤上 了一层审判官的漆霜,寒进那一家子兴冲冲的人心里。尽管他们的广告就是要给陷 入困境、身患绝症的人以新的希望。 独孤行原本已压制住了这种想法,他携家带口满怀希望而来,以为自己找到了 中立的救星,可是眼下这人的神情和话语却让他感到他这个想要花出一张巨额支票 只为在异国的屋檐下暂避暴雨的黄金王储却被轻蔑地推回风浪中。从前入省的外商 可都是要敬他三分,让他刮掉几层油脂的。一朝失势,达官显贵的优越流失得比竹 篮里的水还快。不过他并没有因为昂惯了头而忘了怎么顺势低头,目前最重要的就 是确保自己以及财产的安全和自由。虽然对方此时的样子能让最乐观的人也感觉到 顾客并非总是受欢迎的上帝,有一条原则他深信不疑,那就是金钱原则。在这个原 则的推动下,黑砖窑残酷奴役包身工,黑心血站高价倒卖无偿献血,原本行不通的 事情都能蒙混过关。很多理智的清廉防线就是被滚滚而来的金钱慢慢腐蚀掉的。即 使在要把一国的尊严和主权都出卖的时候也是可以拿来一试的,不然清政府怎么依 靠九亿八千万两白银保住自己早已蛀空的龙椅? “我可以多付你们十万美元的费用,甚至二十万。”独孤行一贯是更愿意把先 把自己的口袋装满再谈其它的。但他不想生搬硬套万能原则让那个不懂中国处事经 济学的人趁机清高地损他一把。 “这得冒很大的政治风险。我们不想毁在几万元手里。” 浅灰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这是个信号。就像他以前对求上门来而孝敬不够的 人说我们会考虑的一样,寓意无穷,就看对方是否能大胆理解了。他也敏锐地注意 到对方用的是第一人称复数,表明他要讨好的就是那个复数所代表的集体。他决定 孤注一掷了。“我有八百万美元的存款,洛杉矶和长岛还有价值八百万的房产。在 扣除服务费和各种必要的花费后,我把余下的全交由贵公司保管或投资,只要保证 我们全家人一同在安全的时局里健康醒来。”他顿了顿,压低嗓门补充了一句, “整整一千六百万美元!而金融危机已经让很多人学会分斤掰两了。” 虽然此行完全无所谓,留学国外去往未来都听任父亲一手安排,独孤任还是很 惊讶父亲会把全部家产投资在这趟科幻般的时间梦旅上。他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眼里 闪着异样热情和信念的父亲,忽然明白了这其实还算是比较保险的投资或转账。 在他把这句话翻译成英文的同时,谨慎的销售经理也瞪大了眼睛,夸张地叫了 一声,然后裂开嘴笑了:“当然这么大一笔资金确实有魅力让人和政权比比智慧了。 正如你所言,要不是提拔过你的朝臣的垮台,你完全可以等退下来以后堂堂正正地 周游世界。你是政治运动的牺牲品,而不是栽在了疯狂的贪污上面。对政治难民我 们深表同情,我们会尽可能巧妙地为你们、必要时也为我们自己解决有可能遇到的 麻烦。也许会涉及到律师、关卡疏通——这点你们应该最清楚了。由此产生的费用 将从投资金里扣除。当然每一笔开支我们都会详细记录、存档,以便你们醒来时核 查。为此我们也许得做一些表面文章,签一些真正的内部协议。” 深谙法律漏洞的律师已经帮他们搞定了许多,也趁机捞取了许多,这次独孤行 亲自出征,是想省下那笔不小的开支。他相信自己精明的头脑并没有因处境的落魄 而瘫痪,可是看来在必要的情况下还是少不了那些法律中间人的参与。 “但是如果你们有意延长我们的冷冻期,或者我们无法安全苏醒,你们得全额 带息退还给我指定的继承人或者我国政府——时局要求的话——并负相关责任。另 外我们不想跨越太大,只要技术成熟,不管时局如何,限期一百年。我深信这段时 间至少足够复苏技术达到成熟了。” “你多虑了。我们会签订最详细周密的协议,由内至外,让你们高枕无忧。而 且我们采用的是目前最尖端的技术,不需要抽干血液,也不需要每月几次的液氮更 换。我们使用专门封存血液的抗凝剂和抗冰晶的惰性混合气体,人体的各个器官和 细胞会按着不同的速率降温,然后保存在最合适的低温下,而不是液氮那种统一的 零下一百九十六摄氏度。恒温器上有镶嵌式内网微电脑控制它们的平衡,而其能源 则来自于冷冻分子的动能和势能——它们已独立成为一个完美的自给自足的冷冻置 放系统,无需外界供给能量。预计未来三十年内就能编写出复苏程序,就地把那些 毫微的冬眠守护者变成王子的甜吻,唤醒睡美人。你们选择我们公司再明智不过了。” 白净的年轻人眨巴着置身事外的细长眼睛,仿佛正在交涉的生死攸关的生意和 他毫无关系,他只是来帮忙做下翻译而已。他慢吞吞地转述着噼里啪啦的英语,急 得他的父亲干瞪眼。 “两边政府已经开始紧锣密鼓的互助行动了。时间一天比一天紧急。”连日来 的忧患和惶恐虽还未能抽松他的健硕的肌肉,蹂蔫他的堂堂仪表,眼神间却能瞅见 急病投医的慌乱,和逃避一无是处的空虚的渴望。 “我们会尽快妥善解决。我们还得就此认真探讨下,研制出确实可行的初级方 案。请先填好这份申请表,然后安心在家等我们的电话。” 销售经理很殷勤地送他们到大门口。这一家人衣着考究,气派骄奢,福尔摩斯 也不一定能看出他们竟然在计划着史无前例的冬眠大逃亡。 一家人默不作声地走进了儿子那俩新款宝马。独孤任开车时嘟囔了一句:“不 知道未来的汽车是不是都安上飞机翅膀了。”此外就再无人开口了。可是三个人的 心里却像那奔跑的汽车轮子一样焦虑地飞转着。除去这条浪尖上的羊肠小道外他们 还有什么方法可以逃避罪行,并且不至于使得这笔巨款一下子全部流归国库?从黑 钱隐匿山林享受开始,现代赃款逃遁的足迹已远涉重洋,走出了一盘盘大富翁的逃 亡游戏棋,不管绕了多少步,最后都会达到避风港的终点账户。独孤行通过加勒比 地区的赌博网站和置地移民路线,边敛财边把黑金和家属的身份证染绿,一见风吹 草动就赶紧裸身漂洋过海。可是一切的深谋远虑都比不上形式和政策的变化,移民 和海关执法特别行动小组,联合国反腐败公约,所有这些气势汹汹的措施像一群神 勇猎犬马上就要臭到他的气息并猛扑上来了。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已经拒绝帮他们保 留家庭的完整性,这个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家也已不是外逃经济逍遥的乐土, 就跟加拿大不再是美国逃役士兵的圣地一样。 他希望复苏的那一刻不要来得太早,早到政府还对此耿耿于怀;也不要来得太 迟,迟到无法与未来世界沟通,成为未来社会一小部分孤独的时空人,或是发达大 陆上的土著人。不,不同于此。土著人是和潮流时代迥异的当代人,而他们则是来 自逝去年代的古人,是某些“同龄”人的叔舅姨祖。不过那时也许人们对复苏者习 以为常了,不再好奇、惊讶或歧视,早已知道怎么妥善安置他们,怎么带领他们融 入新的时代了。当然也有可能完全是一场科学宗教份子的无心骗局,妄图像种子一 样冬眠百年的人根本没有复苏的可能,他们将成为没有彻底死亡的冰冻木乃伊。不 过怎样的将来都比破产、死亡于刑罚要好。即使亏欠了妻儿,也比她们穷困潦倒, 一辈子背负着贪官遗属的臭名要强。妻子还很可能会因为涉嫌洗钱、窝赃而坐牢, 孤独的儿子也可能因此消沉、堕落……总之他们在此时此地的好时光已经享受完毕, 只能去碰未来的运气了。他从反光镜里看着儿子专注于驾驶的表情,抓紧了妻子的 手。他们不能离弃彼此,生死要坐在命运的同一条船上。 次日一早独孤家就接到了那个销售经理的电话,通知他们去体检、签合同等等。 四十八岁的独孤行老当益壮,精力充沛,身强体壮而不肥胖。他虽然贪婪成性,平 时倒很注意自己的健康,不像其他官员一样,或无奈或主动地被美酒佳肴名烟和坐 镇宝座的舒适塞出酒精肝糖尿病颗粒肺高血压,或是一副被复杂人事弄得焦头烂额 的病夫形象。混迹官场有一点恶习是没法避免的,就是灌酒。俗话说美酒助兴。虽 然不少做了领导的人开始节饮以保护身体,却仍对酒浓意才浓的气氛情有独钟。而 小官就得作陪甚至代饮。不喝是驳了领导的面子和兴致,此路八成僵了;喝得领导 高兴了,自然感觉亲近许多,相对来说话好说些事好办些。一桌饭局几小时,九成 时间是在把一杯杯酒通过敬、罚、代等方式灌进各人的肚子里,气氛、人情也就跟 着那酒精高涨。独孤行在起步阶段也是舍命陪酒的,常常喝到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 就为这个他也得拼命上爬。当然要是愿意当一辈子小啰啰,也就可以活得比较率性。 但是自从他的校花女友隋莉投入富商之子许远平的怀抱以后,他就誓言奋发图强, 绝不原地踏步,除非是在金字塔顶端踱步。 他作为八十年代中后期寥寥可数的大学生的一份子,很光荣地享受了就业分配 政策。摆在他面前的机遇无数,当人人对企业趋之若鹭的时候,他却进了公务员系 统。当人人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大发横财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在官场上跳跃。天 生的乐观精神使他始终保持饱满的斗志,使得靠近他的人都会被他的激情所感染 (毕竟有太多的人被生活的重负压得憔悴不堪),同时凭着有头脑有眼光够大方这 仕途三宝,他攀准了强大靠山,平步青云,很快爬到了一省副省长之位(当出生农 家的隋莉梨花带泪婉转动听地表达自己的选择的时候,谁会想到他会成为叱诧该省 的副省长呢?)。然后他就很谨慎地对待酒宴和一切不良生活习惯了。而善解人意 的部下、求神拜佛的图谋者比他自己还惦记着他的健康,把他生活中的各种遵旨充 分贯彻,就跟贯彻他所有的工作指示一样,事无巨细。全省一流健身房的免费卡不 过是锦上添花的关怀而已,早在他还是县委书记时,权利就已修炼到可以空口袋出 门的境界,有时看着名片却硬是想不起那热心的买单人。人民币似乎没有了计数的 必要,只有海外的账户才是金灿灿的宝物。 当他坐上市长的位子瞄准副省长的宝座时,他开始非常注意在公众和媒体面前 树立自己清廉、和善的公仆形象,在政务方面也确实颇有一番作为,曾有官方媒体 整篇报道他这个政绩斐然的清官。他对自己人也非常诚信和讲义气,凡是朋友开口 的事他一定帮忙办到,他们也会很自觉地和他平分利益,这样信誉良好的搭档稳定 和膨胀了他的财源。不过内幕人士都知道他一家子对名牌的热衷,品味有多高,也 深谙得罪他的下场——一般会被整得在他的地盘上永远也翻不了身。比如反贪局有 个企图揪他小鞭子的年轻干部,最后不得不主动申请调离。这当然是得益于监督机 构还没有在他的权利管辖之外独立门户。 夫贵妻荣的优越生活和有规律的健身,使得已过不惑之年的妻子看上去还是十 年前的少妇模样,步履轻盈,身体健康。夫妻俩都顺利地通过了体检。这在一个肥 脂腻油的高官家庭是难得的迹象。像时任外省市某银行行长的许远平早已成了肥肠 大肚的肉球。只是他完全没想到儿子竟然被查出在吸毒。这对他真是当头狠狠一击, 也坚定了他逃离现在的愿望,仿佛他已经看到未来的美好,将不再惶恐不安提心吊 胆,当然也有了立竿见影斩草除根的戒毒药。 他们不再去参加圈内人豪华奢侈的聚会,好几天都围着这项秘密计划打转。为 了保险起见,他委托本市的小姨子及其指定后人监管协议的执行。作为报答,也为 了不把她们卷入进去,他通过买卖把加利福利亚的这套百万豪宅和宝马过户到了小 姨子名下,由监管人居住和使用。他付了一笔交易税,并退还了小姨子的钱。能有 幸盼到他们复苏的那一位除了最终拥有那豪宅和名车以外,还将得到他们剩余财产 百分之二的酬金。一切都安排得紧紧有条,周到细致,虽然没有了秘书的打点。他 还复印了一份协议交由小姨子保管。得了巨额信托基金的公司在公开协议里没有流 露出半点知晓内情的意思,似乎只是公事公办地接了一桩生意,就像那些把豪宅卖 给他的房产商一样。内部协议里他们却像所有深谙内幕的人一样为自己设置了重重 保障,只要他们没有阴谋危害这一家子,不管怎样他们都会获利颇丰。而手持虚高 股的独孤行当然也为一家人装了最保险的安全门,只要不是复苏的无望和时局的无 奈,他们就将在未来的某个时代再次过上富裕安康的生活。所以不管是诚实守信的 公司还是财大气粗的顾客,都可以说那份协议签得再精明不过了。 他们在网上跟老家的父母委婉解释、道别,这是他们出国以来头一次和老家人 联系。岳父母反应激烈,他们觉得女儿和外孙不应该给女婿的罪孽陪葬,虽然他们 曾经也乐呵呵地受益于那种罪孽。但是这一家人一条心地执意如此,也坚信会在宽 明的时局里醒来。老人不得不无奈地接受。活下去就是对亲人的安慰。不管在何时 何地。此外他们没有透露给任何人,人越少知道、越晚知道越好。当然平日里为利 益往来密切的关系早已冷淡疏远,最后剩下的和可信任的也就是至亲了。他官居要 职时似乎人人都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慷慨大方,可也都知道是被利益牵着鼻子东跪西 拜的,心里头都在等着看他的下场。 出发的先天上午他们办妥了一切事宜,中午去附近的高级饭店美美地享用了这 个时代的最后一顿大餐,晚上他们得听从医生的嘱咐吃些清淡食物了。从长长的午 睡中醒来后,一家人慵懒地躺在沙发上。父亲拿起话筒,像从前饮酒作乐一样吼唱 着八九十年代的热门歌曲,充满了粗俗的激情和气势。儿子勉为其难地唱了两首姿 色未褪尽的老歌,他一贯不喜欢把自己在歌厅包厢里深情款款的流行音乐带到这种 扯嗓子的中老年娱乐里来。 “在美声乐上我已江郎才尽,绝不能用轻浅的俗唱冲淡了经典的高歌。”当母 亲想要独孤任再来一首的时候,这个一周前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说。 “快餐当然比不上粥煲。” 父亲刚刚颇为自满地发表完这句感触,儿子就往后一躺,双手垫在脑后,两腿 大开,一副安心于赏乐的架势。以大局为重的父母仍然兴致勃勃地维持着这段疙疙 瘩瘩的合家欢。晚饭后独孤任还是一头扎进了网络游戏,任性地宣告了最后一次自 由活动的权利。 对这个宝贝儿子曾在官场上呼风唤雨的前任省长毫无办法。独孤任长得像他妈, 性格却不知道随了谁。尽管独孤行恨不得在儿子身上刻上省长公子的标记,让人人 都讨好他,儿子却对他始终保持距离,从来不和他交流半点真实的想法。对于别人 借儿子之名讨好父亲的钱和购物卡,独孤任总是一声不吭神色平静地收下。有时他 也像很多喜欢推卸责任的男人一样怪田雯把儿子惯成那样,大肆挥霍却不知道感激, 反而好像满腹怨气为自己的养尊处优感到羞耻一样,在家不是像个木偶,云游于家 庭生活之外,就是冷语暗讽,说什么“做生意可以赚一千块,也可以赚一千万,为 什么做官就只能赚一千块?这是我一直想不透的。而且我爸爸从来没跟谁要过钱。” 不过他还是打心眼里为能让儿子坐拥金山而骄傲,也常担心退位后奢侈惯了的 一家人适应不了拮据的生活。自从逃美以后他日渐感到自己的财产明显缩水,不免 和别的同僚一样遗憾掌权时捞得还不够本。外逃贪官有不少沦落到靠房租过活的先 例,因为这里不再有帮他们添家置产、往他们用亲友名义开设的帐户上付感谢费的 牟利的商人、求前程的官员、有所图的平民。 虽然独孤任总是把别人送进家的钞票又大把大把地花出去,可那些跟在他小屁 股后面混的人的吹捧只让他觉得虚伪和廉价,而他觉得可以敬重的人却远远地把他 当吃老子饭的纨绔子弟来鄙视。即使他歌唱得那么好,尤其是王力宏的歌模仿得出 神入化,但他们起哄之后私下都说他只是靠了老子能成天免费泡卡拉OK才泡出来的。 他敏感地察觉到那些嫉恨的轻视,更加离不开这些趋炎附势但却能排遣空虚、带来 暂时温暖的表面友情。他暗自怨恨父亲的地位,如果他的父亲和大家的一样平凡, 他也会有贴心好友,真诚的爱情。可是父亲的超大光环把一切都照得变了颜色。同 时他又依赖父亲的地位,没了父亲的翼护,他也许什么都不是。他觉得身边的每一 个人都那么势利,都在为利益而折腰,那些以生日、春节等各种借口对他慷慨解囊 的人都把他作为巴结他父亲的一块金字招牌,甚至他从一个年纪的上半期进入下半 期他们都要奖励他大红包,仿佛他们原以为他会留级一样。这样的拍马毫无技术性 和艺术性可言。他知道一旦父亲失势,他们就会把他这块招牌不屑地踩在脚下。他 热恋的女孩子也老想着怎么让他向他父亲开口给她家的房地产生意开绿灯。他父亲 的一张条子可以让她家暴利很多。虽然那女孩子也确实喜欢他,喜欢他魅力十足的 歌喉和忧郁冷淡的气质,可是他害怕哪天父亲下台了,以她那么强的利益心他根本 就抓不牢。出国后他就干脆地和她断了联系。 那些金发碧眼的洋妞让他眼花缭乱,而且她们从来没想过从他父亲那里捞取好 处(当然也是水远山高),她们是如此单纯地追逐享受、自由和个性。奇怪的是他 却觉得自己是又俗气又笨拙的乡巴佬,尽管全身昂贵名牌,一周之内从不重复,奥 迪开腻了换宝马,却总是感觉融入不进她们的圈子里。虽然英文已成为他的第二母 语,可是他们的思维方式价值尺度生活模式都和他这个奢靡空虚的外国人格格不入。 他的圈子是在和他同境遇的家庭里,弥漫着多少人不敢想象的奢华的共鸣,但他觉 得乏味透了,除了攀比、炫耀就是躲闪和谎言,因为各家的内幕都是如此黑暗、不 可告人。 他喜欢上了招揽洋妓女,那种简单明了的交易让他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金钱 帮他买到了入乡随俗的感觉。他去高级酒店开房间,因为怕看到母亲大惊失色的样 子和从此没完没了的管制。其中一个妓女给他尝了人生第一口海洛因。她那样满不 在乎的直白让他入迷,他们维持了一段比较长的友谊或者说服务性关系。他觉得这 个和他同龄的妓女能理解他的孤独、自卑、失意,却总是淡然处之,没有丝毫的惊 讶、疑惑或嘲笑,就跟她对待自己的卖淫和吸毒一样。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默契, 她从来不和他说钱,但是每次他总是给她很多钱。有一次她说她要从良了,这是她 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的恶习。他毫无恶意地嘲笑了她,笑得呛出了眼泪,他觉得她应 该一辈子都是这样坦率纵情的女人,不可能变成虚伪刻板的家庭主妇,他会习惯不 了的。那次后她消失了好一阵,然后发来一条短信说她随一个荷包殷实的老男人去 巴黎定居了,还说他是她最难忘的婚前回忆,但是她不想让过去的影子渗入以后的 生活。她就这样干脆地决定了要和过去的一切形同陌路。他觉得恼恨,有种被她抛 弃的感觉,虽然他绝不会把一个妓女带进家门,他心里还是鄙视这种身份的。从此 他再也没招过妓女,也尝试着戒毒,迄今为止,他已经基本摆脱了吸毒的强烈欲望, 只是那可恶的仪器太敏感,竟然能追寻到蛛丝马迹。 那个中餐和西餐都做得很棒的高价女佣昨日已被辞退。田雯懒懒地收拾完碗筷, 看到丈夫光着上身独自坐在花园的秋千上,就拿了件衣服轻轻地走过去给他披上, 柔声说:“有点凉了。”他无言地拍了拍她的手。初恋在他心里留下的暗疤并未能 阻止他追求这个医院主任的千金,远近闻名的小美人。很幸运的是田雯也温情而专 一地回应着他的追求,始终如一地跟随他。他常为这份一心一意的爱而感动,即使 从妖媚女人的身边醒来,他也会温柔地想到她。他自认为不是好色之徒,只是位高 权重,那些俗艳女人就像贪婪的苍蝇一样嗡嗡寻来,他也就从白白享受的角度照章 全收。不称职的女人荣升了,精明的女人也从工程项目中捞到了实惠,但是没有任 何一个女人能破例介入他的家庭,危及他的私人帐户。他严格地把握着那条分水岭, 绝不会遍地开花结果,虽然男人都希望从女人的争风吃醋中品尝自己的成就感。当 那背叛的内疚感在各色温柔乡里消失的时候,他认为自己仍然终于妻子,只是肉体 上身不由己,在那些和他前女友一样俗利的女人身上暂时行乐,妻子完全没有必要 想方设法维持自己的竞争优势,去抽脂、做美容。不过既然是在乎他讨好他的小手 段,也就没有必要揭穿了。他相信即使她已松垮起皱,他也不会带着美艳情妇出逃, 然后自己成了被抛弃者。 田雯发髻高挽,如蛇般冰滑的丝绸睡裙轻盈地衬出她的丰腴曲线,从金丝边眼 镜后面透出来的少女般的目光能迅速地识别合适的衣饰和妆容,亮丽的口红从未被 从唇上抹去过半小时。她是一个醉心于穿着打扮、不善言语的漂亮女人,平素又有 保姆的操劳让她有闲精心保养自己迷人的外表和温柔的性格,维持住了她在丈夫心 目中不可取代的地位,恐怕不全是他自以为的感动——多少粗丑女人无私的付出和 专注的爱都被地位飙升的丈夫无情离弃。 这两天来她常常在健身房泳池花园皆具的豪宅里流连,把家中的每一件物品细 细浏览,把她那些在罗德奥车道掏来的衣服摸了又摸,突然有点担心未来大家再也 不穿这么精致的衣服了,也许会简化到那种电影里有的怪里怪气的比基尼式碎布装。 古代严实、繁复的衣服就是被时代层层剥脱淘汰的。菲拉格慕的鞋子路易. 威登的 拎包也得无限遗憾地留下来。所有价值不菲的物品都将由别人来使用或闲置,直至 磨损、变旧。 除了那张作为留念的DVD 。公司说允许把它和协议书一起带进恒温器里。那上 面刻录了她这些日子收集的亲友照片和家乡风景甚至美国街景。丈夫理智地认为没 必要把特制的瞬间带去未来,还感叹女人不管多大年纪了都喜欢这些细腻、形式化 的情感收藏。儿子以他一贯的腔调说以后也许得找古玩收藏家才能播放这种过时了 的玩意儿。为此她又选了一张八年前全家人在海南抓拍的纸质相片。在那湛蓝的海 滩上,穿着泳衣的一家人笑得很欢。如今照片上那个女孩般秀气的小家伙已经窜成 了棱角分明的高个儿,有一副玩世不恭而又难以接近的心态。她记不清什么时候开 始儿子和她也生疏起来的,在还没有另外一个女人来夺走他的心之前,他的心已离 家出走了。她从来舍不得让他吃一顿简陋的食物,也不数落他的开销和学业,可却 都不能换回那种他小时侯对她的无限爱恋,这种不再被儿子依恋的感觉让她非常失 落。 独孤行起身拉着发妻走向游泳池。好久没和妻子这样共浴过了,以前周旋在金 钱和美色缠绕的工作中忙不过来,到了这里又郁闷惶恐,没有那份闲情逸致。今晚 算是有瞅见希望之光的轻松了,就像那保险公司的名字一样。有些女人会在水下和 他玩很多小花招让他心痒难捺,可是此时妻子那推搡的羞怯却让他觉得格外迷人。 夫妻俩回到屋里时儿子正在摆弄他的赛车模型。 “怎么不打个电话给女朋友作个意味深长的告别?”他自以为幽默地建议。在 交朋友方面他的确比很多家长开通很多,从来不给孩子脑袋里贴上早恋的封条。当 然要是一个女儿他也会很紧张地防备她吃亏的。 “我准备找一个大脑袋细长脖子的未来女友。”独孤任头也不抬地说。 独孤任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说:“人类没那么容易进化成那样子,或是别的 样子。时局也不会让我们睡到那一天才开明的。到了将来我会给你买辆有翅膀的汽 车。如果有的话。” 独孤任没有答话,丢下玩具回卧室了。夫妻俩心里都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二零零八年一个团结与疏离并存、嘲讽与信念共享、未来与现在交轨的矛 盾之夜,离北京奥运会还有十天。 第二天是来接管物业的监护人开车送他们去研究所的。他们一家人坐在后座上, 健谈的小姨子说了不少中国人爱说的吉祥话,还说她会为他们留取奥运会的全程记 录。尽管她心里已分不清是失去了姐姐一家还是保住了他们。她似乎头一次发现了 稳重的姐夫原来还是大胆的冒险家和机会主义者。这个小县城电子厂双职工的孩子 能爬上省长的高位并且携带巨款移民美国,很大程度上也是靠了这种常人难以明了 的冒险精神和机会心理。她说对于他们的重托她一定会把它作为祖令坚决地交代下 去,不允许任何祖孙懈怠。她还幽默而温情地补充了一句也许她也会选择冷冻并和 他们一同醒来,继续姐妹情分。 她滔滔不绝的善意的乐观却让独孤行伤感起来。他们就要离开这熟悉的一切失 去熟悉的亲人熟悉的时代了,他头次怀疑起自己的决策来,但当他想到留下来要面 对的家破人亡的结局时,他很快清除了那被小姨子撩拨上来的一丝疑虑,然后他再 也不听小姨子的絮叨了,任由她们俩姐妹叽叽咕咕地说着。好心的小姨子确实有些 无辜,不过此时他最需要的就是用无声的交流来代替多余的言语。 终于这个像夏日树上知了聒噪一样的小姨子被研究所的规矩拒在了专侯区的外 面。她还不忘很西洋化地说了一句上帝保佑你们。这倒是,他们来美国就是为了祈 求上帝的保佑的,像观世音菩萨圣帝爷爷都不可能保佑他们了。即使是跟了他十几 年的财神爷也不可能再违背民意站到他这一边了。 工作人员探出大半个身子来叫独孤行,他转身紧紧地抱住了妻儿。在这不习惯 的亲昵中,儿子的身子僵挺了一下,然后也紧紧地抱住了他,喊道:“爸爸!” 一家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贴近,也完全抖露了长在儿子 对父母的深爱上面的那圈并不坚硬的棘刺。父亲一向坚强的双眼湿润了。饶舌的工 作人员在一旁说:“说声晚安吧。一觉醒来你们会觉得还没睡够呢。” 独孤行坚定地迈进了操作室,留给家人一个英勇的背影。当他在麻醉中渐渐失 去意识的时候,他是如此平静和欣慰,哪怕永远睡过去也不会觉得遗憾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