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山穷水尽 扎西与袁青费了很大劲才按住小朋错,孟文龙倒在雪地里,过了半天才微微动 了一下,接着缓缓翻过身来,趴在雪地上,艰难的用手撑着双腿慢慢收缩,用膝盖 和两只手支在地上,就这样在雪地里弓着跪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 的左脸已肿起来,嘴角边也流出一缕鲜血,显然刚才小朋错打得不轻,他嘴角动了 一动,舌头在嘴里团了几下,然后“呸”的一声,唾液和着鲜血好大一团被他吐在 雪地上,红红的十分显眼。他缓缓的将还在手中死死握着的手镯放入内衣口袋里, 才又伸手在嘴角上缓慢抹了一把,然后将手伸到眼前仔细看了一下。 扎西与袁青、小朋错都默默看着他,不知他会怎么说。谁知他伸出舌头在嘴唇 上舔了一圈,才朝他们三人笑了一下,说:“打得好!”扎西哑然,没想到他半天 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只见他勉强笑着对他们说:“如果大家觉得不够,可以再来 补几拳。”小朋错闻言怒道:“你以为我们不敢打你是不是?我再来补两拳,看你 能怎样?”扎西忙劝小朋错说:“算了,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不要太过分了!”小 朋错犹不解恨的说:“过分?扎西你说过分?他刚才差点开枪打死我们,特别还朝 你开了一枪,你难道忘了?”扎西摇头说:“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们回去吧,也 许燕飞他们早等慌了。” 燕氏兄弟的确等慌了,见我们回去,燕文焦急略带质问的问孟文龙:“龙哥, 你……你们怎么才回来?!”说完这句话,也许看到他们几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又看到孟文龙肿起的脸,忙问:“你…着怎么啦?”孟文龙摇了摇头说:“刚才一 不小心摔在雪地里给摔伤了,阿兰呢?她怎样了?” 说话间,大家已走进了岩洞,只见林若兰围着被盖坐在马鞑子上,脸色稍微好 看了一些,燕文说:“阿兰现在似乎好了一点,但还是在咳嗽。”他说到这里,忽 问:“你们刚才去追的那人是谁?还有,我们什么时候走?”孟文龙从内衣口袋里 摸出那灰绿色的玉镯递给燕文说:“那人就是我要找的朋错喇嘛,这就是那玉镯。” 燕文一下子接过玉镯,高兴的打量了一番,才欢喜的说:“那人真是朋错喇嘛?他 怎么这么轻易的就将手镯给了你们?” 小朋错冷冷的道:“那是你龙哥太有本事,朋错喇嘛不敢不给。”燕文听到此 话,逐一看了他们几人一眼,才狐疑的问扎西:“扎西,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们一 个个丧着一张脸,莫非你们中间出了点什么不愉快的事?”扎西也不愿再提起那事, 于是说:“没有,我们吃饭吧,你做的饭怎样了?”燕文见扎西不回答,便说: “饭是好了,但是你们……?”说到这里,将那玉镯还给孟文龙,马上又问:“龙 哥,他们不说,你为什么也不开口?”孟文龙叹了一口气说:“别问了,大家都饿 了,先吃饭。” 燕文见他不愿说,也就没有再问,转身说:“好,你们不愿说,也就罢了,但 今天听扎西大哥的安排,煮的是稀饭,但尽管这样,我们的米还是仅够一顿了,我 们得想点什么办法才行。”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大家闷闷不乐的开始吃饭起来,燕 飞也发觉气氛不对,便问扎西说:“扎西,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们都 不说话?” 小朋错听到这里,一下子站起身来指着孟文龙说:“你们为什么都问扎西,而 不问问你们的龙哥?”扎西见小朋错又准备发火,忙制止说:“小朋错,坐下吃你 的饭。”小朋错看了扎西一眼,才怒气冲冲的坐下,盯了饭碗半天,才忽然一下子 喝了一大口。燕飞显然没有料到小朋错会突然向他发火,忍不住皱眉对孟文龙说: “阿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文龙叹了一口气说:“刚才我们四人追上了朋错喇嘛,我们劝他把玉镯卖给 我们,他却不答应,我没有办法,就假装用枪……”他刚说到这里,小朋错又一下 子冲起来大声说:“你当时的情形是假装的?”扎西忙又一把拉下小朋错说:“别 冲动,等他说完。”孟文龙无奈的摇头说:“我就是假装用枪对住扎西和小朋错他 们三人,借以威胁朋错喇嘛,如果他不交出玉镯,我就开枪打死他们三人。” 燕飞听到这里立即说:“阿龙,你平时脑袋是够用的,今天怎么会用如此愚蠢 的办法?”孟文龙说:“当时你没在场,所以不清楚当时的情形,无论我们怎么劝, 朋错喇嘛就是不肯交出那镯子,我甚至用枪逼着他,他也不交出,又看到他准备离 去,我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现在想来,是因为当时一见到那镯子,突然昏了头, 才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可是我真没有杀人的意思,我只想威胁他……”燕飞点了 点头才问:“那你脸上……?”孟文龙没有说话,小朋错立即说:“他的脸是我打 肿的,你们如果不服可以来找我!” 孟文龙忙摇头说:“朋错兄弟,说什么服不服的,我刚才也说了,我很后悔自 己的行为,我向几个哥佬倌道歉,如果几位还觉得没有出气,可以……可以再打我 几拳出气,如果还不解恨,枪就在那里,也可以一枪打死我……!”燕飞急道: “阿龙,你怎么这样说?”孟文龙苦笑道:“我不这样说,你叫我怎么说?事情我 已做了,歉我也道了,可是如果还不行的话,你说我该怎样做?” 扎西叹了一口气说:“老孟,原谅我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刚才用我们的生 命来威胁朋错喇嘛,我们的确很生气,但的确事已过去了,多说又有什么用?我看 大家就尽释前嫌,一齐忘了这件事吧。”燕飞点头说:“扎西这话我举双手赞成, 不错,刚才那件事的确是阿龙的错,但事已至此,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一 笑了之,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扎西,你是原谅了阿龙,对不对?” 扎西苦笑着说:“谈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大家现在既然是同在一条船上,理当 同舟共济。”燕飞点了点头,又问小朋错:“朋错兄弟,你呢?”小朋错哼了一声 才悻悻的道:“扎西都说算了就算了呗,我还能怎样?”燕飞说:“好,大人大量, 袁青,你呢?”袁青苦笑了一下却没有言语。 林若兰这时忽咳了几声,才勉强笑着说:“我们目前的情形十分糟糕,咳咳… …内部先闹起了矛盾,不好嘛,我们现在应该精诚团结,同心协力才能共同渡过眼 前这个难关。”说完又是一阵咳嗽,她的话提醒了众人,扎西看了看外面,依然下 着大雪,看大家脸色都很难看,于是说道:“林小妹的话有点像蒋老先生的训话, 不过,也不无道理。”大家听了这句话,都苦笑了一下,然而谁也没有先说话。 扎西先喝完碗中的稀饭,放下碗看了一下手上的表,已是上午十一点十七分, 洞外的雪没有一点停的迹象,天上云层很暗,也压得很低,加上自己的心情十分沉 重,竟有一丝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大家都吃完了饭,虽然大家都没有 吃饱,却没有人再去添第二碗,只有林若兰不停的咳嗽,勉强吃了半碗便没有再吃 了,扎西对燕文说:“小林吃得少,你待会儿烧点开水,兑点奶粉给她喝,以补充 她的能量,这样对她的恢复有好处。” 众人的心情都很沉重,扎西过去掠起燕飞的裤管,见他的脚已肿了起来,冬天 里的伤口虽不易感染,但要愈合时间却也很长,燕飞笑着说:“不要看我的伤口, 我不要紧的。”说到这里,忽严肃的对扎西说:“扎西,此刻真的大雪封山了么? 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从这里走出去了吗?” 扎西闻言叹了一口气才说:“原来你还是不相信我们山里的人。”燕飞忙解释 说:“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一下难道我们真没有其它办法了?” 扎西摇头苦笑道:“我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那是94年11月分,有一趟从康定发往 九龙的客车,车到鸡丑山(山名)时,被大雪堵在山上,那场雪还没有眼前这场雪 大,山里的人知道雪的厉害,所以只有坐在客车里等人来营救。当时就有四个南充 民工,听说鸡丑山到九龙县城只有四十多公里后,便要发扬当年红军爬雪山的精神, 带上干粮背了包袱就往九龙走,结果你猜怎样?” 燕飞忙问:“怎样?”扎西叹了一口气说:“四天后,雪融了,就有人在雪中 发现了他们的尸体,他们每个人都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当然,具体为什么站着谁也 不知道,因为他们四人都死了,但事后大家根据他们手上的烟头推测,他们多半在 风雪中走困了,于是其中有人提议抽一只烟,于是他们就站在雪中准备抽只烟再走, 谁知站了几分钟后他们才发觉自己的双腿已经僵硬,他们已没有能力再向前走一步。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实在太困了,都需要休息一下,于是他们点上一只烟,谁 知刚抽到一半,他们都睡着了,就那样站着,任雪花将他们的身体一点点覆盖,直 到他们完全淹没……!” 燕飞悚然一惊,说:“真有那么严重?”扎西苦笑着说:“我讲的故事,包括 那夜有关那玉镯的故事都是事实,都是记入九龙县志了的。我怎么敢乱说?”燕飞 默然无语,扎西说:“而我们眼前的情形却比那事更糟,”燕飞问:“为什么?” 他们说话间,燕文,袁青,孟文龙都围了过来,他们几乎都没有领略过雪的残 酷,袁青虽然是山里人,但他居住在雅砻江边,对雪也没有太深的认识,听扎西刚 才的故事,大家都面色沉重,又听扎西说他们此时的情况比那次更糟,都一言不发 的准备听扎西后面的话,扎西说:“你们都知道,这是原始森林,落下的雪已被树 枝树梢挡了一半,然而就是落下的另一半也堆积了这么厚,这你们是看到了的。而 我们来的时候,经过了一处草原,那是我们的必经之路,那里的雪你们猜猜有多厚?” 孟文龙听到这里,忍不住问:“有多厚?”扎西缓缓说:“至少可以把我们这 么高的人掩两个。”大家一听,尽皆倒吸了一口凉气,扎西苦笑着说:“雪厚一点 并不可怕,因为我们毕竟没在雪底下行走,最可怕的还是另外两个原因。”燕文问 :“两个什么原因?”扎西说:“第一,草原上有路也有沼泽,这是大家那天来时 看到了的,如果有太阳,雪被照射,下面有沼泽的地方反而化得更快,所以那地方 就会陷下去一些,我们走起来便大致有个方向,不至于掉到沼泽中。” 林若兰忽问:“咳咳……扎西大哥,既然有雪在沼泽上面,我们又怎会掉入其 中?”扎西说:“因为这两天的雪是连续不断的下的,虽然厚,却也很松,而沼泽 上面的雪更松,如果没有注意走在上面,一掉下去转眼就没有了人影,连搭救的机 会都没有,”林若兰马上问:“可是我们来时的路呢?”扎西苦笑着说:“草原上 现在茫茫一片,哪里还有路?”说到这里,扎西又说:“所以我们要等雪停下来才 走,就是这个原因。”燕文问:“那第二个原因呢?”扎西说:“第二个原因,我 怕我们还没走到草原的一半,我们便像刚才我讲的那个故事一样就再走不动了,这 一点你们这两天都很有体会是不是?在风雪中走路与在陆地走路是不一样的。” 孟文龙点头说:“不错,这一点,我也有体会,只是眼前我们该怎样做?”扎 西叹道:“能怎样做?唯一的办法就是坐在这里等,等到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才 能走。”燕文急道:“可是我们的粮食马上没有了,再节约也最多能坚持到明天上 午,明天上午以后呢?还有阿兰病成这个样子,怎么能再撑?”扎西摇头苦笑说: “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 说到这里,小朋错忽冷冷道:“都是我们的孟大哥要游什么泳,把小海子惹恼 了,所以才下这场大雪。”大家听了此话尽皆无语,因为小朋错说得并非没有道理, 但事已至此,谁也没有跟着责备孟文龙。小朋错突然拨出腰间的藏刀,扎西以为他 又准备向孟文龙出气,忙问:“小朋错,你干什么?”小朋错冷冰冰的说:“我敢 干什么?”说完走出岩洞,削了一根拇指粗的枝条进来,然后坐在马鞑子上一刀一 刀的削那木棍的皮,众人皆不知他此举何意,只听他边削边说:“事已至此,我不 妨告诉你们一件事。” 大家一听,不知他要说什么,一齐望再他,只见他一边专注的削树皮,一边似 乎漫不经心的说:“其实今天的结果我早就知道。”扎西闻言一愣,忙问:“小朋 错,你说什么?”小朋错冷哼了一声说:“你们这次来小海子,一来就得罪了菩萨, 那天我们在降秋的棚子里吃洋芋,菩萨就警告过我们,那天袁青与老孟的手都被咬 了一口,你们该都没忘吧?” 他此话一出,众人一齐大惊,因为那天发生的那件事确令大家十分不解,今天 听他一说,莫非这当中果有什么古怪?只听小朋错继续说:“你们都想起了吧?我 当时就怀疑是朋错喇嘛施了法术,但知道你们都不信邪,所以当时没说,但今天却 不得不说。” 扎西听到这里,忍不住说:“小朋错,你有什么话爽快的说出来,别吞吞吐吐 的!” 小朋错点了点头,手上却继续削着那木棍,只听他慢慢讲述道:“我幺爸朋错 喇嘛,本是崩崩冲(地名)的一帕子(译音,相当于汉族中的小沙弥),小时候就 十分聪明,听说他十八岁时,昌都活佛在新龙、雅江、木里、九龙这些地方征召藏 兵,他就跟着去了,不久,西藏解放了,他也回到了九龙。他回来后,就跟他去当 兵时不太一样了,有人说他疯疯颠颠的,有人却说他的法术十分高强,我的老爷 (即祖父)曾问过他,他一直不说。后来向其他跟他一块儿去西藏当兵的人一问, 才知道他还没到昌都就被活佛派到德格藏经院印经书去了,听说与他一道同去的还 有雅江和木里的两个小伙子。”他讲到这里,扎西和孟文龙对望了一眼,但都没有 说话,小朋错手中木棍上的树皮已被他削去了一大串,但他还在削,边削边说: “他一回来,崩崩冲的庙子还是请他去当喇嘛,但他都没去,却要去当一个受苦受 难的坐地喇嘛。”他说到这里,扎西打断了他的话头问:“你说了这么多,但你刚 才说什么菩萨惩罚是怎么回事?” 小朋错说:“我马上就要说到了,他刚回到九龙的时候,九龙虽然解放了,但 许多地方还在闹土匪(这里说的土匪是指国民党残余部队和一些少数民族地方武装, 解放军掌握政权后,他们退到了山里,与后文故事中因不能糊口而占山为寇的土匪 不是同一类。)听说他有一次从三岩龙背了一些猪蹄当干粮到县城去,半路上碰上 了土匪,抢去了他的东西和猪蹄,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两个土匪头子高兴的 啃着抢到的猪蹄,谁知两人都啃不着猪蹄,反而每口都啃在自己的手上,一直把自 己的手啃烂……” 扎西听到这里,马上问:“那这件事是听说的吗?”小朋错说:“当然是听大 人讲的,难道还是编的不成?”孟文龙眼神复杂的看了扎西一眼,只听小朋错继续 说:“还有,今天老孟用枪威胁朋错喇嘛,做了多大的错事只怕你们都不知道吧?” -------- 世纪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