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圆满结局 说话间,船已靠了岸。他们俩下船后,登上了上山的山路,山路陡峭不平,十 分难走。孟文龙叹了口气说:“李白有首诗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那时是 唐朝的时候,想不到都几千年了,蜀道之难,还是难于上青天。”扎西笑着说: “你走的还是新路,要是原来的老路,更陡更悬,你祖父却还是走了。” 黄昏时分,他们已到了扎西的一个亲戚家,准备在那里过一夜,然后第二天才 去打听他祖父的坟墓所在。山里人虽然贫穷,但却十分好客,主人家杀了鸡来招待 他们,待酒足饭饱之后,扎西与主人家拉起了家常,想从他们那里得点消息,就说 :“我的这个朋友从内地来,他的一个爷爷死在这新兴,这次进山来,是来上坟 (九龙话,扫墓的意思)的”,但他不知道他爷爷的坟在哪里,所以我陪他来这里, 想问一下有没有人知道他爷爷的坟在哪里? 主人家一听,有点感兴趣,就问孟文龙:“你爷爷叫什么名字?”孟文龙回答 道:“孟亭辂”。主人家若有所思的念着孟亭辂三个字。过了一阵才说:“这个名 字我没听说过。”孟文龙脸上一阵失望。主人家继续说:“不过,我们这里有个老 人叫陈代顺,当年是赶马的(土话,马帮的意思。),他今年都九十七岁了,也许 他会知道一点。” 孟文龙闻言大喜,忙对主人家说:“那就麻烦这位老伯帮我们请一下这位老人 家,可不可以?”主人家当即点头应许。不一会儿,陈代顺老人已被请到。只见他 头发花白,然而脸色红润,看样子,身板还很硬朗,手上拿着一根旱烟袋“吧嗒” “吧嗒”的抽个不停。孟文龙见他来,忙起身递了一只红塔山过去,口中说:“老 人家,请抽烟。”陈代顺将手摆了摆:“我不抽你那玩意儿,没劲。”说着指了指 手上的旱烟袋说:“还是我这个抽起来才过瘾。” 当下我们便将请他的意图说了一遍,他听了后,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说: “很多年了,我接来送去的人实在太多,一时想不起,你等我慢慢想一下。”孟文 龙当即说:“可以,可以,老人家你慢慢想。” 陈代顺想了一会儿,嘴上念念有词道:“孟亭……孟亭什么?”孟文龙急忙回 答:“孟亭辂。”陈代顺听了缓缓点头说:“嗯,孟亭辂,孟亭辂。”说了半天, 忽然说:“想不起来了。”孟文龙忙递一杯酒过去,说:“不要紧,那老人家慢慢 想。”扎西插道:“不错,慢慢想,你老人家岁数这么大了,身板还这么硬朗,的 确了不起。”陈代顺摇头道:“哪里,哪里。” 扎西又笑着说:“想不起不要紧,你老人家今夜没事吧?”陈代顺答道:“没 事,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做什么事?”扎西笑着说:“不错,你老人家儿孙满堂, 也该享一下清福了。我们想,如果你老人家没有事,想请你跟我们摆几段当年你老 赶马时燕坎山土匪的故事。” 陈代顺笑了一下说:“我能讲什么故事?况且时间久了,人也老了,记性也没 有了,想讲也讲不出来。”扎西笑着说:“那你老人家谦虚了,你那么大年纪,精 神还这么好,想来讲几段故事也不是什么难题。”陈代顺却还是笑着不肯讲。扎西 想:“要他讲故事,如果是新兴本地人,他或许讲几段,但对我们,只怕他真的不 讲,只有诱导他才行。”想到这里,就问道:“你老人家不愿讲我们也不强求,但 我听说当年,也就是你们赶马的那几年,新兴乡及九龙县都还没有解放,这里还属 于西康省管辖,那时候燕坎山的土匪多得很,是不是?” 陈代顺一听,精神马上来了,又装上了一锅旱烟说:“那当然啦,当年燕坎山 的土匪是出了名的,他们都藏在倒关门(地名)周围。人多了,他们不敢出来,但 倘若你人少的话,他们马上出来把你们抢得干干净净,当真是一分不剩,衣服穿得 好的,就连衣服也一起抢去。”孟文龙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那时候这里也有国 民党政府呀!怎么没有人管?”陈代顺一听,摇着头说:“那时兵荒马乱的,乡长, 保长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了,哪有时间去管土匪?” 孟文龙摇了摇头,说:“民不聊生,强盗横行,难怪国民党最终守不住江山。” 说到这里,又问:“土匪光抢吃的和穿的么?”陈代顺摇头说:“哪里,他们什么 都抢,吃的穿的当然要抢,你身是如有银钱首饰,他们照抢不误!”孟文龙问: “他们的东西又卖给谁?”陈代顺说:“当然是过往客商了。”“过往客商知道他 们是土匪,哪还敢去跟他们做生意?”孟文龙接着问。 陈代顺摇头说:“土匪也是人,只不过活不下去了,才去当土匪,他们也讲信 义的,我们马脚子跟他们就有点接触。因为我们人多,他们也没抢过我们,他们有 时还请我们帮忙卖些用不着的东西,如首饰什么的。”孟文龙又问:“有人敢买吗?” 陈代顺笑着说:“只要价钱合适,哪个不买?而且土匪要的也往往不是钱,而是盐 巴、茶叶、粮食之类的东西,所以做生意的人也乐意去交换。” 扎西笑着说:“这么说来,这些土匪不恶嘛”。陈代顺眼一瞪说:“不恶?你 如果打单身过一躺,你就知道他恶不恶了。就是我们马脚子,要是掉了队,一样会 被他们抢得干干净净的,有时甚至连命也保不住。”孟文龙闻言一惊:“有这么凶?” 陈代顺吸了两口烟,眉飞色舞的讲述道:“当然啦,有一次,说是西藏来的一帮马 脚子,一共有七人,还有个眼镜……” 说他刚讲到这里,孟文龙身子一侧,转头里了扎西一眼扎西忙摇头示意他不要 作声。只听陈代顺继续道:“送了一批皮货,说到西昌交货。谁知接他们货的老板 已到了烟袋,收了他们的货,他们就回去了。只有那个眼镜还是要到西昌去。准备 跟接货的这帮人一起回西昌,可是皮货老板却一直不想走,哪知道那眼镜很急,想 马上回西昌,他没有其它东西,因此没有雇马脚子跟他走。结果,我们马帮里就有 个占愣子(九龙土话,孱头的意思。)说跟土匪很熟,如果那眼镜出十个大洋,他 就连夜把他送走。我们当时跑一趟西昌是五个大洋,他却翻了一倍,谁知那眼镜不 知有什么急事,居然一口答应了。本来那个占愣子平时也的确跟土匪有些熟,那天 中午他们就走了。我们大队马匹第二天才找到一个姓龚的老板,他有一些药材运出 去。我们运着他的药材到了大杉树(地名)那里吃中午,突然听到背后林子里有人 在呻吟,大家听了都有些害怕,因为这几年这路上闹土匪,往往有被土匪打得半死 的人扔在这山里。” 他讲到这里,喝了一口酒,继续说:“但过了一阵,那声音实在呻吟得厉害, 龚老板就喊了两个人陪他一同过去看一下,当时我也在,一过去就吓了我们一跳, 你猜怎么?原来呻吟的那个人居然是昨天下午急着要走的那眼镜,只见他背上被杀 了一刀,流了很多血,估计已经离死不远了,看见我们过去,指着龚老板说:”这 ……这位大哥,你是做……做生意的吧?‘“ 龚老板点了点头,那眼镜又问:“那……那你有没有到过成都?”龚老板还是 点了点头,那眼镜才说:“我……我昨晚上被……被土匪抢了,我拼命……跑了, 但背上……还是被捅了一刀,那马脚子……也…也死了,我估计我也活不了多长时 间,我有一件事想托付给你。”龚老板脸色沉重,说道:“只要我办得到,我一定 办。”那眼镜点头说:“这件事,很……很简单。”说着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布 包,他吃力的大开那个布包,里面有两只一大一小的镯子,绿灰色的,只见他将这 对镯子又原还包好递给龚老板才说:“这位大哥,这对镯子,很……很重要,麻烦 大哥把它带到成都牛市口交给……”说到这里,从包中摸出一个钱包,递给龚老板 说:“具体地址和收东西人的姓名,我……我已写好了,就在这钱包里面,这里面 还有两百多块钱,你……你一齐拿去,到成都后,把这个镯子交给……那个人,他 还会给你……给你付钱的,但你……千万别打这镯子的主意,否则……否……”说 到这里,那眼镜头一歪,就断了气。 龚老板摸了摸那眼镜的鼻子,确信他断气了,才站起身来,打开皮包,仔细看 了半天镯子,却看不出个什么名堂,只听他自言自语的说:“这么对玉石镯子,总 共还值不得两百个大洋,为什么他如此看重?”我们也这样认为,虽然我们没有太 多钱,但见过的珠宝、首饰,还是不少的,象这对怪模怪样的镯子,估计也值不了 多少钱。“ 他刚讲到这里,孟文龙问道:“那龚老板呢?后来哪里去了?”陈代顺回答说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那件事后,他好象就到成都去了,反正我们再没有运过他 的货。” 那夜陈代顺老人好讲了许多当年马帮与土匪的故事,但扎西与孟文龙都没有用 心去听了。令他们非常吃惊的是,那个使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故事,终于有了一个 不美满,但却完整的句号。扎西与孟文龙虽然都没有相互交流,但都已经知道肖林 为什么没有回成都,也知道了这对手镯为什么会落在了龚基台的手里,还知道了龚 基台一家人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意外而悲惨的结局,因为他们现在都已经知道,凡 是与这对手镯接触过的人,都不会有一个好的下场。 然而想不到的是,今天的这个故事依然不是句号,只是一个逗号,这对碧玉手 镯的故事还没完。 第二天,他们在陈代顺老人的帮助下,寻访了另外几个老人。终于有一个叫罗 李氏的老人给他们指了路,她说:“那时候,我还小,才十来岁,我们这里来了两 个探矿的人,一个老头儿,一个中年人,都戴着眼镜,那两人听说从雅江那边过来 的,在新兴住了两天,那老的突然得病死了,就埋在背后山坡上。”孟文龙马上问 她:“那你知不知道老的那个姓啥名啥?”罗李氏摇头说:“名字我就不晓得了, 但我听我婆婆说起过,好象叫孟啥子的。” 扎西朝孟文龙点了点头,说:“可能是这个了。”孟文龙却还是不放心,又问 :“那你记不记得他死的时候是民国多少年?”罗李氏笑道:“民国多少年?不记 得了,我记得我那年十二岁吧,今年我七十一岁了,你们年轻人算一下,该是多少 年?”孟文龙算了一下,才点头对我说:“如此说来,可能是了。” 罗李氏的孙女把他们带到了那地方,那地方似乎是一个坟场,埋了许多坟,但 已有一半多的坟野草丛生。显然是一些后人没在山里而死在动乱中之人的坟,罗李 氏的孙女把他们带到其中一座塌得比较厉害的坟前,指着那坟说:“就是这座了。” 孟文龙忍不住问:“你能肯定吗?”姑娘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我奶奶说的。” 孟文龙点了点头,将皮箱放在地上。那出纸钱、香蜡,先将坟上的野草一把火 少了,才将香和腊点燃,插在坟前,又少了纸钱,把那玉镯拿出来,才跪下说: “爷爷,孙儿来看您老人家了,你老人家当年进山,就是为了这对镯子,现在我已 找到了其中的一只,你老人家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也盼爷爷在天之灵,保佑孙子 平平安安找到另一只,以完成你当年没有完成的事业。”说着磕了几个头,才又说 :“你老人家这么多年在这里,也够孤苦伶仃的了,只是孙儿这次进山没有准备, 待我回去告诉伯父,大家再热热闹闹的来请你老人家回去,在这里,我也代他们向 你磕几个头。”说罢虔诚的“咚咚咚”直磕了二十几个头才站起来,扎西也过去朝 坟深深鞠了三个躬。 孟文龙站起身来,点燃了鞭炮,扎西为他站在坟前不同角度照了几张相。收拾 好东西,他们沿小路小山。不过一会儿,已到了新路,湛蓝的雅砻江就在面前。 休息了片刻,见太阳已偏西。他们又急匆匆的上路了,一会儿功夫,人已到了 江边,但没有船,仔细看了看,因对河没人,船停在对岸,艄公不会空着船过来他 们。扎西和孟文龙都有些累了,坐在河边的鹅卵石上。刚坐下来,他突然对扎西说 :“你游泳的技术只怕也不赖,不如我们俩个今天凫水过河,那看怎样?”扎西笑 了一下说:“我们俩人都过去了,衣服和皮箱呢?”孟文龙说:“把衣服装在皮箱 里,托在手中拿过去。”扎西笑着说:“那就得有‘手把红旗旗不湿’的功夫了。” 说到这里,扎西收起了笑容,才说:“老孟,你别小看雅砻江,前前后后死在这江 里人可不计其数。” “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不听?”扎西问道。孟文龙笑了笑说:“你如果愿意 讲,我当然愿意听。”“很多年前,大概是六几年的事吧,那时是夏天,这江上有 一条船翻了,那天那条船不知中了什么邪,艄公的艄总扳不过来。这船一直顺江而 下,从这渡口往下走大概有八百米的地方,就有一个峡谷,如果船翻下去,那必然 是粉身碎骨,所以那船在江中,搭钩搭不上,所以只有干着急。眼见那船慢慢漂向 峡谷,当时船是有两个成都姑娘,是知青下乡来这里面支边的,在学校里当教师, 都没有结婚,见到这种情形,吓得相互抱头而泣。这时候,船中有位中队长,拉开 枪栓,对天就是几枪,然后都还是没有镇住‘邪’。那中队长忙跳入水中,他平时 水性也极好,谁知凫到岸边,都要上岸了,也许突然遇到了漩涡,一下子沉了下去, 就再没起来,那时候的水真够大,真有点浪高五尺,哮花连云的味道。” 孟文龙听到这里,忙问:“那船呢,后来怎样了?”扎西接着说:“那船上的 人见跳船的人都死了,只有侥幸的坐在船上,看那船家使劲摇啊摇,艄公也使劲扳 艄,但都无济于事,那船慢慢使向峡谷中,船身一斜,便栽入谷中,就再没有见到 船的影子,那船人也就全部葬身鱼服了。” 正说着,只见对面有两个渡船的人,船家也解开缆绳,准备渡江。孟文龙听了 扎西的故事叹道:“真够惨的。”扎西又说:“这当然很惨,但这件事毕竟是几十 年前的事了。还有一件事是近几年发生的事,虽然不是翻船死的,但一样很惨。” 孟文龙听了马上就说:“你说来听听。”扎西点头说:“八九年吧,新兴乡来了一 个年轻漂亮当教师的小姑娘,听说这姑娘还是师大毕业的。”孟文龙马上问:“师 大毕业的怎么会分到小学当教师?”扎西苦笑摇了摇头,才说:“据说这姑娘有很 大的背景,有人说是成都军分区副司令的女儿,又有人说是某某副省长的女儿,但 终归一条,她很有背景是无庸置疑的。” 孟文龙疑惑的问:“既然很有背景,就更不应分配到这偏僻的地方来了。”扎 西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只听人讲她父亲对她很严厉,要 她到最穷最苦最偏远的地方去支援那里的教育,她就分到冕宁新兴乡来了,她来到 这里,没想到这里这么艰苦,过了两个月,便吃不了这份苦,几次求她父亲把她调 回去,但她父亲却讲,不住一年,别想回去,她越想越气,一气之下,居然跳进了 这滚滚的雅砻江中。”孟文龙忍不住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正说话间,船已准备靠岸。扎西起身去帮船家拉缆绳,只见船家愁眉苦脸,和 他们昨天渡河时大不一样,于是问道:“你怎么啦?船家,脸色这么难看。” -------- 世纪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