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英才之论 ~下次.执政官.你.来.选.吧~ 在短短两年任期即将结束的前一个月,应该要准备连任的提米乌斯,竟如此向 副手西比奥表达让贤之意。对提米乌斯优异政绩和远大理想知之甚详的西比奥,闻 言自然不能苟同: “要落实您所有的政策,两年实在太短,将军为何轻言放弃?”尽管在提米乌 斯执政官手下当了二年的行政宰,这个“将军”的称呼,西比奥终究还是改不了口。 ~不是.放弃.而是.由你.来.做~ 西比奥听了,再度摇头:“将军或许以为,由我上任也能接续;我却觉得,只 有靠将军的人望才能抗拒阻力,并赢取各国的信赖。何况,此次参选贵族席的特拉 底兹,形象能力都是一时之选,贵族方面的人脉更非我所能及。说老实话,就算选 了,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论.胜算.我.也.不妙.啊~ 看提米乌斯这样写,西比奥也不禁苦笑。的确,提米乌斯的政绩是没话说的, 他和前任贵族席执政官──政坛耆老托梅,两人合作无间的关系也为人所称道。然 而谁也料不到,时至今日,这点竟成了提米乌斯的致命伤。 托梅这个慈蔼的长者,爱民如子的心肠不但名闻遐迩,更是名符其实。如此宠 爱儿子的父亲,卢姆联盟中只怕罕有;如此关爱人民的政治家,更是全联盟历来所 仅见;“爱民如子”的形容,对他而言可真是再贴切也不过了。宠儿子是人之常情, 自然也影响不到他的名望,反有锦上添花之功,坏就坏在他这儿子不捅漏子则已, 一捅就不可收拾,非但犯下盗用军费的死罪,还为灭口杀了随行的副官。第一条死 罪,以执政官之权尚可救,第二条峻法,可就谁也无力回天了。 托梅无奈,唯有一手遮天,派出亲信将知道内情的三名将领全数诛杀,再把罪 推给敌国的失风刺客,快刀处刑了事。整个过程,当然是不敢让提米乌斯知道的。 然而,再怎么保密,总是难免走漏消息,而在政敌和有心人士的抽丝剥茧下, 又怎可能将这把柄轻轻放过?为子鞠躬尽瘁的托梅,最后还是难逃任期未满就被流 放荒岛的命运,没有身首异处,已经算他运气了。 提米乌斯虽然无辜,可也难辞其咎。“是否事先知情?在盗用军费的过程中是 否有份?”更成了城邦代表会议咄咄逼人的质问焦点。所有的证据,虽对提米乌斯 还算有利,声望的节节下滑却已经无法挽回。而在此同时,平民席执政官竞争者皮 拉杰对魔法飞艇动力水晶采购案的强烈质疑,就更显得严酷与沉重了…… “动力水晶的案子,我们绝对站得住脚。将军若是为此而灰心丧志,那就太不 值得了。” “你以为站得住脚,但别人呢?” 突如其来的苍老话声,让西比奥大感惊讶,在这间仅有提米乌斯和西比奥有资 格出入,里里外外共布下四十一道戒护结界的斗室中,发话之人竟能无声无息地来 到身边,直到发出声音才被他发现,这种能力,于他简直无法想像! 惊讶归惊讶,久惯于战场紧张气息的西比奥还是没有丢了本领,立起身,法力 悄无声息地便聚了起来。与提米乌斯联手,他绝不信世上真有人能动他们分毫! “咳!小伙子好认真哪!对一个专程前来给执政官忠言的糟老头子,不必这样 杀气腾腾吧?”老人拉过西比奥身后的椅子,闲闲散散地坐了下来,零法力、无战 意,平平淡淡的气质,实在无法让人把他跟突破四十一道结界的奇迹联想在一起。 片刻过去,老人又道:“没胜算就不要选,也省得浪费一千五百联盟金币的保证金。 乌斯,你说对吗?” “对……” 西比奥以为他讲了这个字,老人也以为他讲了这个字,但事实上,这对提米乌 斯而言,却不过是个开始。 一个堪与光殛灭匹敌的爆炸性开始。 ※ ※ ※ ※ ※ “朵列”,此语源自恐河沿岸方言,卢姆联盟境内最古老的方言之一,义为 “对”、“是的”或“我承认”。 “铎累司”,来源相同,发音相近,用法却有天渊之别,作为一种古老而充满 变化的语词,它可以有“闪电”、“狂乱”或“剧震”等涵义。然而,其最早的明 确语义,却是“多雨的响声”。 所以,在帖撒罗尼迦流传的创世史诗当中,才会有“朵列,朵列,铎累司卡拉 尼萨”这一句,译为“是的,是的,多雨的响声遍满全地”。 也因此,当提米乌斯口中那含糊不清,听起来像极了“朵列”的话声,忽然化 成强大的“铎累司”的时候,才会有如此意外且震撼的效果。地面的剧震,不仅让 西比奥必须以披甲术自保,甚至还得吟起虚空之翔浮到半空,才总算免于仆倒在地; 撕裂长空的无数电光,其声隆隆,更让四十一道防御结界与房屋的屋顶和外墙,同 时化为乌有;紧接着,大雨滂沱而下,洗去一切尘埃,整个过程,不过只是转眼。 “铎累司…还真的有这玩意儿。”老人浑若无事,自言自语起来。 西比奥却完全无法压抑心底的震惊:“传说中,由于铎累司的复杂语义,以此 为咒文吟唱出的法术,也有不可思议的复合效果。但在实务上,既然从来没有人能 办到,也不过就是文献中的诸多假说之一罢了。想不到,今日竟能亲眼目睹…可是, 将军究竟是什么时候……?”思路到此,却被老人的话声给打断了。 “可是…时间上来说,怎么可能……唉呀!”老人忽然起身,道:“原来你这 样大费工夫,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已经胜了。很好、很好,有你的。”一番让人满 头雾水的话说完以后,老人竟转身便走。不过更让西比奥惊讶的,却是一眨眼后发 生的事情──提米乌斯居然以更快的动作,拦在老人身前,屈身拱手为礼! “身为卢姆联盟执政官,向人行此大礼是有辱国格的,除了生身之父与救命恩 人,再没有人可以让一个执政官如此毕恭毕敬。难道……”西比奥心下存疑,提米 乌斯却抢先开了口: “请……克…克………”行事果决的他,一碰到要讲话,就是没有办法,满头 大汗心下急切之余,硬是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想说:请克雷弗渊老师留步。对不对?”老人似乎对他知之甚深,不耐久 候,竟抢先说了出来。提米乌斯闻言,点了点头,神情更恭谨了。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哪管他什么师徒之份?这副样子,我看了就讨厌。让 我走吧,要兑现赌注,尽管到回声之谷来讨就是。”说完,脚下生风,如飞而去─ ─不,应该说是“飞离而去”──施展比虚空之翔快上两倍的飞翔术,居然连吟唱 咒文都不必,西比奥这回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留住.他~ 西比奥看着提米乌斯写下的命令,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虚空之翔显然是追他不 上了,用空间之舞嘛……却不知道回声之谷在哪里呀!不过,等到提米乌斯第二道 命令下达,他就恍然了。 ~用.激将~ 原来激将有用。西比奥这下有主意了:“迪斯肯斯.闻我心语.明我心意……没 想到名满北大陆的克雷弗渊老师,不过碰上一记“铎累司”,就马上认输、落荒而 逃,连留在现场都不敢;看来世人传说,还是不可尽信啊。” “亏你还是乌斯的副官,居然什么都不懂。卢姆联盟的法术士部队看来吓人, 原来也不过是乌合之众。”不一会儿,克雷弗渊的身影如幽灵般在西比奥眼前冒了 出来,回程的速度比去时更快,算算时间,竟比虚空之翔快了五倍有余! 西比奥虽然惊讶,心中却暗自高兴,激将法果然有效,于是浅浅一笑,道: “我的确不懂,不过老师您脚底抹油,难道就不是事实?” “输了就是输了,赖在这儿做啥?” “问题就在这里,您为何轻易认输?虽然铎累司是传说中的秘术,也不见得就 能把您难倒,除非……”西比奥故意挑衅地一笑:“除非,克雷弗渊也不过是浪得 虚名。” “哼!你根本不知道我们打得什么赌,我是已经输了,而不是轻易认输。懂吗? 小子。” “怎么说?” “会这样问,表示你若不是脑袋空空,就是功力还不到家。想想看,就算乌斯 果真神威盖世,想在我出现后的短短时间内,就聚足法力使出铎累司,也是不可能 的,你不觉得吗?” 想起提米乌斯当年在塔兰托一战,为了击出光殛灭,积聚了多久的法力,西比 奥不禁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克雷弗渊续道:“因此,他想立刻吟出铎累司,只有一个可能…” “就是将军早知道您要来,预先已聚集了法力!”西比奥恍然,抢先答出。 “你还不算笨嘛!可惜本领太差。乌斯就坐在你面前,收摄心神、聚集法力, 什么准备都做好了,你却半点也不知道。实在让人怀疑,你当上行政宰以后,对法 术的用功程度到底有多少。” 西比奥闻言,俊脸不禁一红,讪讪道:“老师指教得是。”深吸一口气,又说: “所以,老师与将军打的赌,一定是老师必须接近到将军身旁某一范围内,还不被 他发现,才算是赢。既然将军早就发现老师,还聚集了足以施展铎累司的法力,这 场赌赛的输赢,也就不言可喻了。” “没错,愿赌服输。现在,我可是欠卢姆联盟执政官一个愿望了。不过,我却 希望他早点辞职,以提米乌斯个人的名义来跟我讨债,倒还轻松些。” 西比奥听完,不自觉地望向提米乌斯,目光交会下,提米乌斯微微颔首,似乎 已下了某种决心。没错,克雷弗渊的神通如此广大,要他帮忙此次的执政官选拔, 岂不正好?如有他鼎力相助,虽然未必会赢,总算是一大助力。倘若选输,克雷弗 渊就等于没让愿望达成,以他的个性,自然也不可能厚着脸皮说:愿望我已经帮你 实现过了;相反,他在接受新的愿望时,恐怕还会更加卖力,以弥补他前一次的失 败。想来想去,这种占尽便宜的计划,就西比奥而言,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然而,提米乌斯毕竟不是西比奥。 ~我.想.与.对手.在.公民.会堂.自由地.辩论~ 这个对卢姆联盟任何一位政治家而言,都不难达成的愿望,如今出自提米乌斯 指尖,却令人动容。 “为什么不干脆要我帮你选上,不是比较有利吗?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把对手 全部囚禁在回声之谷,一人参选只要过半数就行,你总不会拿不到吧?” “……” 见提米乌斯沉默下来,西比奥忙道:“老师,您是在取笑我们吧?” “取笑?不,我是说真的。他想做就让他做嘛!反正谁做还不都一样。” “话不能这么说,”西比奥神色一整:“以您对卢姆联盟的了解,不可能不晓 得,在这两年间,联盟的商业与国防有多么大的突破。两年,只要再两年,我们一 定……” “一定为联盟开创难得的盛世,对不对?”克雷弗渊语带轻蔑:“姑且不论是 否成功,人亡政存的现象又能维持多久?五年,可能还看到影响;十年,或许还留 点痕迹;但,二十年呢?三十年呢?说得悲观点,假如发生战争,四年的成果搞不 好几天就毁了。那你们的执着与努力又算什么呢?什么决定一切?是命运巨轮的辗 压,和历史长河的印证。至于你们,却是无法决定什么的。” “老师,那您呢?”西比奥虽被驳得语塞,却仍不放弃:“难道,您就没有梦 与理想,没有毕生追寻的目标?” “你问我吗?”克雷弗渊转面朝向雨停后的青空,淡然道: “我,只想念我的回声之谷。” 沉默、寂静,维持了许久。没有人说话,克雷弗渊的言语却如空谷跫音,不断 于西比奥心中回荡。但,相较于西比奥的动摇,提米乌斯刚毅的面容,却更让人嗅 不出任何一丝疑惑。 “我…我……还…是……想……辩,…请…请……老…师………成…全……” 面对自己的口吃,如此坚持地亲口说完这么长一句话,从西比奥认识提米乌斯 到如今,这还是头一次。坚定的决心,如磐石、如钢铁;话虽吞吞吐吐,一字一字 却如法术士的冲击波,狠狠地摇撼着克雷弗渊的出世观念,末了,这个一生经历无 数神秘与传奇的老人,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 “我这样点醒你,你还是不听吗?”克雷弗渊紧盯着他的爱徒。 提米乌斯没有回答半句,渊停岳峙的沉稳眼神却不闪不避。 “好罢,”克雷弗渊转向一旁的西比奥:“小子,从今天开始七天以内,你要 向卢姆联盟西边全境的荒凉岛屿与山地,发出提米乌斯要上公民会堂辩论的消息…… 灵敏的舌头,必自西方来到。” ※ ※ ※ ※ ※ 克雷弗渊一离去,他所预言的帮手果然于七天内来到。然而,在刚开始的兴奋 冷却后,西比奥对新帮手的信心却是一天不如一天。这不仅是由于她几乎什么都没 有做,也因为她整天蒙着脸、不说一句话的作风,实在让人很难跟她建立互相信赖 的关系。最近,在竞争者皮拉杰不断以魔法飞艇动力水晶采购案为主轴,向提米乌 斯阵营发动猛烈批判的紧要关头,新帮手强烈禁止己方做出任何回应的做法,更令 西比奥觉得是自掘坟墓。 然而,在新帮手唯一强调的这件事上,提米乌斯却与她意见一致。 西比奥唯有接受,只是这样的压力,却也让他产生了一窥新帮手真面目的好奇 心──虽然提米乌斯绝对信任那人,但,帮助上司弄清楚手下人的底细,总还算是 副手的任务吧。 在如此的心态下,西比奥设计了一个精巧的布局,先使疾风术把新帮手那块紧 紧包住颜面、只露出口、鼻和眼的面纱,吹得更紧贴脸部,让轮廓显出;再以高级 的眩光手法,趁她一眨眼的瞬间,以光线透过面纱上的所有孔隙;如此一来,西比 奥只要掌握适当的角度,“刚巧”从附近走过,就可以藉由她面庞上散发的光晕, 依稀看清她的面貌了。 他的确办到了,不过也着实吓了一跳──那实在是一张相当不讨人喜欢的脸。 同样的轮廓,年轻个几十岁,或许还好;年轻个一百岁,更可能是个美人。但在深 刻皱纹布满脸上的现在,想找出一句赞辞,只怕就不容易了。 “这位老婆婆,怕不有一百几十岁了吧。”西比奥寻思着。忽然间,一个想法 闪过他的脑中:“慢着,听说克雷弗渊老师已经有一百五十岁,他的妻子想必也不 年轻,莫非……”西比奥停下脚步,继续想着:“传说中,克雷弗渊老师的妻子跟 他一样云游四海,两人一年难得见一次面,他要我向西方荒岛和山地发布消息,的 确也很合理。虽然听说她当年是以攻击性的法术见长,但经过这么多年,其境界又 岂是我能想像?难怪将军对她如此信任,我倒是白担心了。” 想通以后,西比奥的脚步轻快起来。数日后,当一些城邦代表反映说:关于道 德上的议题,与其让西比奥说一百句,倒不如由提米乌斯讲一个字的时候,他就更 宽心了。原来不回应也未必不好,等提米乌斯自己来说,反而有力也不一定。于是 他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开始专心准备执政官副手之间的公开辩论。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辩论的日子就是明天了…… ※ ※ ※ ※ ※ 星空之下的晚风,让露台上的皮拉杰心神一凛。不自觉地,以手指探探鼻尖, 触手竟是凉意。 “还真冷啊。”皮拉杰哑然笑了。自从运用托梅丑闻案爆发时那股民气,让执 政官任期由四年改为两年开始,一连串的计划,终于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 “与政坛保守势力妥协的提米乌斯,绝不能满足平民的期望──我要彻底改革!” 塔兰托出身的城邦代表皮拉杰,这个曾经支持提米乌斯不遗余力,在公民注视 的眼光中,跟西比奥一样光芒耀眼的政治人物,却在与提米乌斯理念不同分道扬镳 以后,成了对他威胁最大的政敌。经过长时间的努力,擅长群众经营的他,甚至不 需要真实经历明天,已可料定自己的胜利。相较于他的副手──年轻贵族耶底米那 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皮拉杰显然沉稳得多了。 “早点睡吧。”回到房中,看着埋首于成堆资料中的耶底米,皮拉杰也只有轻 声叮咛。为免影响副手的士气,心底的想法,终究没有出口~~丝毫不放松的准备, 还不如充分的休息与平常心啊! “反正无论如何,也是一样会赢吧。” 简单的结论,无比的信心。皮拉杰的梦境,依然安适而甜美。 ※ ※ ※ ※ ※ 艳阳五月天,来自卢姆联盟各城邦,身穿细软衣服,举止高尚的城邦代表们, 让帖撒罗尼迦公民会堂四周的街道逐渐热络;人们交谈的声音,小贩叫卖的声音, 无处可逃的声音,让西比奥忐忑不安的心,更加燥热起来。 “真热啊!”一句普通之极的抱怨,却隐含着心底许许多多的担忧。施个结界 法术,隔绝一切热气与噪音,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此刻却行不通──施法的精 神损耗,对于思路清晰度的影响,或多或少都有,他不能冒这个险。何况,比起战 场上的险恶环境,今日的天气似乎也算不了什么,真正让西比奥躁热的,只怕还是 对选举成败的担忧吧,而这种担忧,却是任何法术也无能为力的。 城邦代表陆续进场,为求得到更多支持,西比奥也不免要寒喧寒喧,强自压下 心底的不耐,笑脸迎人已成公式,猛然回头审视内心,却发现,自己居然头一次对 提米乌斯的口吃,起了抱怨的想法。 “怎么可以这样!”责怪着自己的抱怨,西比奥缓缓步入执政阵营休憩的地方。 紧张,如战鼓般在脑中擂起;不安的心跳,咚咚响着,却跟自己即将上台毫无关联。 “将军,真的能跟皮拉杰辩吗?” 怀着疑问,丰神俊朗的西比奥隐起愁容,一步步走上台,与耶底米一同接受城 邦代表们的欢呼。 计时的水钟,在公证人的手里,轻轻转了过来…… ※ ※ ※ ※ ※ 水钟翻转的同时,晶蓝的微光,将西比奥和耶底米两人悄悄地罩了起来。由四 位公证人亲手设立的法术隔离结界,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足以抵挡二十位训练有素 法术士的联手一击;自然,任何心灵传音的法术想要通过,也是绝难之事。 结界中,鲁特岛国王馈赠的魔法水晶,闪闪发亮,将露天公民会堂的景象与声 音,忠实地传递到卢姆联盟其他六座城邦中魔法水晶的所在地,让每位感兴趣的卢 姆联盟公民,都有机会共睹这场关乎他们未来二年命运的决策过程──说来讽刺, 如非因为那件最令大众诟病的魔法飞艇动力水晶采购案,这种身历其境的魔法影音 传送,只怕还没办法在卢姆联盟实现──就不知提米乌斯在推动这件案子的同时, 可曾料到会有今天? 无论如何,进步就是进步,文明的发展,也是由这种一点一滴的进步累积而成; 提米乌斯迟早要下台,政治事件也会随着时间被淡忘,但,文明的痕迹却会留着, 甚至到国度倾圮,遍地毁坏的那一日,这痕迹仍会存在。从这个角度想的话,提米 乌斯等人的努力,似乎也不像克雷弗渊所预期的那么悲观。 西比奥抬起头,自飞驰千里之外的意念中清醒过来,环视全场,开始他今天的 发言。清朗的话声,时如潺潺小溪,时如飞瀑流泉,自始至终,总有抓住听众目光 的奇异力量。 可惜,抓住目光与影响意志,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想要重建城邦代表们对 执政官的信心,更绝非西比奥一席动人演说,就能办到。提米乌斯才是主角,这是 无奈的事实,也是西比奥使不上力的原因。 于是他结束了发言。 水钟再度翻转,这回,是跃跃欲试的挑战者发问的时间。 ※ ※ ※ ※ ※ “促成联盟与歌蒙顿之间的和议,确实是提米乌斯执政官任内一项不可磨灭的 功绩。”准备充分,台风稳健的耶底米,饶富深意地以赞扬提米乌斯为开场白,随 后,才转向西比奥,问道:“西比奥行政宰大人,您说是吗?” “严格说起来,应该是奋战七年的联盟将士,以及通过和议的城邦代表大会全 体成员的功绩。我们,只不过做了该做的事情罢了。” “西比奥大人过谦了。这场劳民伤财的战争,平均每个月要耗费一万两千金币 的公帑,削减联盟二至三成的生产力,七年当中,多达五次的大规模会战,更让无 数我军健儿埋骨沙场。达成和议,实在将无数同胞自苦难中解救出来。我的说法如 有错,还请西比奥大人指正。” “不敢,您说得是。”西比奥答得谦和。 “既然您也同意这点,那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关于这场和议的历史,”话声中, 耶底米的信心逐渐显露:“请问您,在歌蒙顿境内,对达成和议最具关键影响力的 人物,是哪一位呢?” 西比奥沉吟片时,而后道出答案,态度依然谦和,耶底米却变了脸色。 “荒谬。” 这就是西比奥考虑之后的回答。 ※ ※ ※ ※ ※ “好一个荒谬!”皮拉杰无视于场上数千位城邦代表的哗然,端坐位上分析着 西比奥的意图:“一开始就出这种狠招,不嫌早了点吗?不过,换个角度想,假如 以耶底米为对手的话,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最佳的时机。嗯……”皮拉杰唯有苦笑: “虽然事前做了防备,还是不行……世上的奇招毕竟太多了。” ※ ※ ※ ※ ※ 相较于西比奥和皮拉杰的沉稳内敛,耶底米实在很难冷静下来,不过,多日的 准备工作毕竟没有白做~~ “嗯哼……西比奥大人既然不肯正面回答,我们不妨等下再回来。”耶底米脸 上虽然已有愠色,终究还是强自按捺下来──轻易放弃后头更具杀伤力的强烈质疑, 与西比奥陷入情绪化的缠斗中,说什么也是不上算的。 “让我们来看看另一件与联盟人民息息相关的事情。”耶底米展开攻击:“根 据联盟上年度的财政决算,在西比奥大人主导下,水利司曾动支二千金币的特别补 助金,从爱琴王国敦聘二十位精通水系法术,并具感应能力的术师,前来我国,是 否真有此事?” “是的。” “二千金币不算小数目,花大钱请他们来,为的是什么?可以请您说明吗?” “乐于从命。”西比奥答道:“请他们来,是为了治水工作上的需要。” “您所谓的治水需要,是指‘请他们估计洪水氾滥时的可能最高水位’而言, 是吗?” “不止,除此之外,二千金币,事实上还包括协助‘在堤防上设置避水结界’ 的费用在内。” “听起来倒是划算了。”耶底米微微一笑:“不过我却想请问,经过您和您重 金礼聘的术师们联合探勘,米珊河中游一带的可能最高水位,与三十噚比起来,是 高,还是低呢?” 最强烈的质疑,最致命的效果,耶底米望着两面为难的西比奥,面上难掩得色。 然而,对方的回答,却让他的笑容瞬间转为敌恨的焰火。 “荒谬。” ※ ※ ※ ※ ※ 又一次! 连续两次以荒谬的说法,恶意拒答,是可忍孰不可忍。怒火中烧的耶底米,当 下不假思索地逼问: “我是问最高水位的高低,请您不要规避问题。” “我没有规避,”西比奥的神情,依旧古井不波:“我的答案,就是‘荒谬’。” 西比奥的态度虽然不变,回答的内容却让亲皮拉杰的城邦代表们鼓噪不休。见 代表们纷纷倒向己方,耶底米胆气更壮,声调也高亢起来:“您的回答是否合宜, 自有公断!”言罢转向四位公证人,义正辞严地道:“根据公民会堂规范七章三十 六条第二款,对于法定的公开质问,无故规避或拒答者,经公证人裁定,应重行回 答。恶意不履行答覆义务,情节严重者,可迳行驱逐之。行政宰西比奥大人的言词, 显已违反此一条款,还请公证人明鉴!” 耶底米的慷慨陈辞,让支持群众欢声雷动,不料,皮拉杰却皱起了眉头。 ※ ※ ※ ※ ※ “果然中计了。”皮拉杰的评价,与群众的反应恰成强烈对比,旁边幕僚忙问 其因,他却只是长声叹息。 “耶底米并没有错,只是没弄清自己的角色。请公证人裁决固无可厚非,可惜, 对手既是执政者,公证人又怎可能帮着我们把对方逼入绝境呢?”说完,又是一声 长叹:“以为是漂亮的一击,却成了让出主动权的致命伤,吞了西比奥放出的香饵, 这回的损失,只怕不会太小啊!” ※ ※ ※ ※ ※ 意气风发的耶底米,尚不知危机已至。 公证人却已扬手,停止了水钟的细流。 “行政宰的回答,的确逾越常理的规范。” “请说明原因,否则将依法处置。” 四位公证人,心意相通,虽只得两位发言,却无一人有异议。 “遵命。”西比奥就等这个机会,闻言自然侃侃而谈:“以荒谬作答,是因为 整个问题都是荒谬的。以头一个关于歌蒙顿和约的问题来说,耶底米君显然希望我 承认,达成和约的关键人物是歌蒙顿的艾斯普罗大人,然后他就会说:‘既然艾斯 普罗大人早在双方议和半年前就有谈和之意,为何战事还延续了半年之久,甚至还 引发了第二次庇推尼会战呢?’如此一来,六个月的战费以及会战的损失,自然显 得不必要。我们的决策,好像也是错误了。 然而,战争与和平,果真如他所以为,是由一个‘关键人物’所决定的吗?倘 若这是真的,各位城邦代表苦心孤诣组成的联盟军事会议,又算什么呢?艾斯普罗 早欲和谈,难道我们不知道吗?错了,我们知道。但我们同时也明白,歌蒙顿王与 我们之间的仇恨,是何等的深重;歌蒙顿主战派急欲发动大规模攻势的呼声,又是 何等的不可忽视。事实上,如非对方主战派大将在最后一场会战中被俘,和谈能否 成功还是未定之数哩! 和议,是经过无数次的尝试、密谈,凭借将士们惨烈的牺牲,和光荣的胜利, 才终于达到的成果。将血泪的和议归到艾斯普罗一个人帐上,不仅是荒谬的推论, 更是藐视了各城邦军事代表的智慧,践踏了全联盟英勇将士的鲜血。” 看西比奥挥洒自如,耶底米终于发现不对了,可惜为时已晚;回答公证人问题, 是没有时限的,如今,不要说截断对方,甚至连祈祷对方发言时间赶快结束都不能! “再说治水问题,耶底米君用了一招很犀利的雄辩术,问我们估出来的可能最 高水位比起三十噚是高是低。假如我说高,他就会问:‘为什么你们不照估计结果 做呢?’藉此攻击我施政不力;假如我说低,那就显明我所托非人,浪费联盟公帑, 因为此次米珊河中游的水灾,冲毁堤防的水位,不多不少正是三十噚。 何等精密的推论!可是我却想问,多澜河和明娜河的危机,他知道吗?各河川 沿岸的人口与城市分布,他知道吗?把堤防加高一噚,要花多少钱?维持一段避水 结界,需要几位法术士的长期投入?而在预算有限的前提下,执行全联盟的治水计 划又是何等艰难,他知道吗?” 说到这儿,西比奥一摆手,神情激动:“也许他知道──在他们桌上堆积如山 的资料,我相信并不是摆着好看的──然而,当卢姆联盟五十年来最大的豪雨来袭 时,他们能有活用这些资料的智慧吗? 米珊河中游的灾祸,确实是个遗憾,但民间对于热心城邦代表们共组的治水勘 查团,仍是佳评如潮,为什么?我相信他不明白。否则,就不会问一个如此浅薄的 问题;就不会无视于通盘的防灾计划,而只将目光注视于米珊河一地。 无论是和议或治水,是内政或外交,都是一样。跳脱全盘的考量,把庞大的事 业,化约为简单的问题,再利用发问的技巧,迫使对手就范,这样做本身就是荒谬 的,也是有识之士所不屑为的。对荒谬论题,以荒谬答之,这就是我如此回答的理 由。” 一声~ 两声~~ 三声~~~ 由稀稀落落~ 到密如骤雨~~ 最后声震云霄~~~ 掌声、呼喊声,以及城邦代表们忘形的跺地声,让耶底米的面色,一阵青、一 阵白;公证人的评断,更让他最引以自豪的发问技巧,再也没有发挥的余地。政策 议题的攻防,自此走入西比奥的步调中,直到结束,挑战的一方,除了倚靠充分的 准备,在发言时尚能巩固自己的立场外,其他的时间,唯有节节败退堪可形容。 ※ ※ ※ ※ ※ 结束,下台。 耶底米悔恨不已,皮拉杰却是淡然。 “行政宰的政策论辩,作到这种程度,其实已经够了。”皮拉杰不过轻描淡写 的一句,却足以让幕僚们的信心,重新燃起: “别忘了,执政官的道德论题,才是真正的战场。” ※ ※ ※ ※ ※ 风度翩翩,以低回耳际的动人嗓音完成结论,西比奥虽仍谦和,眉宇间却是意 气风发,甚至,还隐隐然有着得色。 然而,当他步下高台,与提米乌斯擦身而过的那一刻,老练法术士的战场直觉, 却让他心底忽然颤出惊恐的弦音;发麻的舌根,犹如干涸的泉源,渴求滋润;高挺 俊秀的鼻子,灵敏地感受到的,竟是丝丝的汗味。 猛然转身,看着自己最尊敬的人,缓缓步向高台,西比奥额上的汗珠,沿着发 梢,悄然滴落──以手去接,却是冰寒。 晶蓝的微光,将台上的两人,悄悄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