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思梦语 ~我.放弃~ 明明是提米乌斯发言的时间,他却不发一语。手指舞动,在空中写下的字迹, 令人摸不着头绪。 “执政官的意思,我们不明白。”公证人的其中一位,明明白白地表达出他们 的疑惑。 ~我.的.意思.是~ ~我.放弃.除了.最后.结论.以外.的.所有.发言.时间~ 提米乌斯,神情泰然自若,公证人们却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 ※ ※ ※ ※ “你对将军做了什么!” 提米乌斯放弃发言权,虽然震撼,但对西比奥而言,这件事的重要性,却还远 不及他刚才所发现的事情── “将军身上的法力,已经降到难以想像的程度。在战场上,除了塔兰托那次以 外,我从没看过他的法力低落成这个样子。请提出一个合理的说明,否则……”西 比奥凝起周身法力,杀气腾腾:“纵然要硬接你无可匹敌的攻击魔法,我也得舍命 一拼!” “方才在台上,还神机妙算、占尽先机,一谈到提米乌斯,就变得这么不理智 呀!‘愚忠的智者,不如平庸的谋臣’,这句格言真是一点也没错。” 西比奥闻言,虽是瞿然一惊,咄咄逼人的眼神却仍不放松:“就算我不理智吧, 还是得请你把话说清楚。” “事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你就是太关心提米乌斯,才会让表象蒙蔽了智慧 的心眼。想想看吧,假如我的秘术,连精神强韧无比的提米乌斯都能制服,想对付 你还不容易吗?” “你想正面卸去将军的法力,自然不能。但若以治疗口吃为理由,骗得他不加 防备,事情就难说了。” 听完西比奥的论调,神秘帮手谜样的面纱下忽然发出笑声:“假如提米乌斯真 像你说的那么好骗,他也不值得你我尊敬了。” 料不到会听见这种答案,西比奥胸口一窒,居然找不出话来反驳。 “纵然你不信我,”神秘帮手继续说:“也该因为提米乌斯的判断信我。除非 你自认,你的判断还在提米乌斯之上。”一顿,更进逼道:“想出手的话,就尽管 出手吧。不过我却敢赌,经过冷静思考后的西比奥,绝对不会这么做。”说完,转 过身去,竟是不再瞧他一眼。 西比奥的思绪,顿时陷入了迷惘…… ※ ※ ※ ※ ※ “既然提米乌斯大人只保留最后的结论,”皮拉杰耸耸肩:“我也只好留下结 论前的最后发问权。至于其他的发言,倒也不必浪费时间了。” 此语一出,又是一阵哗然,占据发言的机会是何其有利,提米乌斯和皮拉杰竟 都轻轻放过,未免太不合理。然而,另一些人却也暗暗点头,称许皮拉杰的风度─ ─连对方送上门的便宜都不肯占,的确不愧为堂堂正正的执政官候选人。 于是,在台上双方均无异议的情形下,公证人也唯有同意他们的要求。跳过冗 长的争辩,水钟再度翻转,此刻,已是皮拉杰发问的时间~~ ※ ※ ※ ※ ※ “其实,这件事我并不想再提起,但为了厘清问题,还是得再问您一次──请 问,托梅之子盗用军费,杀人灭口的那件案子,您事先果真不知情?” “不…知……” “‘不知’代表什么?难道是说,从盗用军费开始,到知情的将领全数被杀在 营中为止,您都不知情?甚至连那些军费的流向,您也丝毫不知?您所谓的‘不知’, 就是像这样彻头彻尾地被蒙在鼓里吗?” 提米乌斯惟有点头。 “您既然这样表明,我就相信;愿意牺牲生命拯救塔兰托的您,人格绝对不容 怀疑。”皮拉杰略为停顿,目光环视众人,片刻之后,才回到提米乌斯身上:“然 而,同样身为执政官的您,对这种滔天恶行,能够不知情吗?代表卢姆联盟军无上 荣耀的您,对于贵族将领的阳奉阴违,可以不闻问吗?因为您与政界耆老们合作、 妥协,甚至对他们完全信任,导致为国奋战的将领们不明不白地死在阴谋者刀下; 这一切,您可以不负责任吗?” 耳中听见皮拉杰的控诉,眼里却仿佛看到被杀将领们一双双沾满鲜血的手,从 地底向他哀泣着冤屈;沉痛与哀伤,此刻,已深深切切地,将提米乌斯的心全然刺 透。 “不…能……” 极其不利的回答,却是他心里唯一的答案。 ※ ※ ※ ※ ※ 提米乌斯不藉着口吃保持缄默,反倒诚实地选择了最糟糕的回答,这点,连皮 拉杰也不免意外。意外归意外,不过,若想皮拉杰会因此踌躇不定,甚至乱了他原 先预计的质询步调,那也太低估他了~~ “尊贵的提米乌斯大人啊,您的沉痛,我感同身受──米该将军、以底将军、 乃至于曾与您并肩作战的亚希雅将军,他们原是不必死的──可是,您却也别忘了, 这个结局,可有一半是您自己所造成──是您的纵容与疏忽所造成的啊!” 不过寥寥数语,便将提米乌斯可能争取到的同情,全化为更深沉的控诉,声调 充满感情的皮拉杰,果然与耶底米有着云泥之别。须臾,只见他话锋一转,又道: “再来,让我们谈谈城邦代表们熟悉的魔法飞艇动力水晶采购案吧,采购的金额, 以联盟币值计算,共五十三万八千枚金币,这该是个正确的数字吧?” 提米乌斯凝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根据可靠的机密情报显示,同样数目、同等品质的动力水晶,歌蒙顿 方面却只花了四十四万二千联盟金币的等值代价,便自鲁特岛王国顺利取得,交货 的时间尚且远较我们为早。我想请问的是,假如我们的决策没有瑕疵,如此庞大的 浪费是如何发生?这将近十万金币的款项,究竟流入何人之手?从我头一次向您提 出这问题,直到如今,您从未正面回应,难道这当中,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难言之 隐?无论说也好、写也罢,今天,还请执政官务必回答。” 听完皮拉杰不留余地的连番质疑,提米乌斯的双目仿佛燃烧起来,因为周身法 力流泻而映射出来的乳白色光晕,连外行人都依稀可辨。皮拉杰见状,不禁心下惴 惴──虽然可能性非常之低,但若提米乌斯丧失理性,从如此近距离猝然发难,就 算再多八位公证人,只怕也保他不了! “提米乌斯大人对塔兰托有再造之恩,区区皮拉杰一条性命,就是为您舍了又 何妨?”深吸一口气,皮拉杰干脆置之死地而后生:“但,卢姆联盟百姓们该知道 的,仍不能模糊;身为联盟执政官所该交代的,您也绝不能不说!” ※ ※ ※ ※ ※ 皮拉杰的气魄,令人动容;然在神秘帮手的眼前,却只值一声低哼:“身旁的 白色光晕,是法力散尽的表征,可笑的家伙居然还以为提米乌斯要对他出手。你们 卢姆联盟,真的要选这样一个三流法术士来当领导人?” 最后一个问题,是对着西比奥问的,然而,西比奥的神色,却让神秘帮手忍不 住生出一种问错了人的感觉。 “将军……”情切关心的西比奥,对于神秘帮手的问话,竟似充耳不闻。 ※ ※ ※ ※ ※ 其实,也怪不得西比奥,真要怪的话,也只能怪提米乌斯此刻的表现实在太过 抢眼了──这一幕,既让在场数千位城邦代表,由四位公证人以降,个个目不转睛, 又怎可能不让西比奥魂为之夺呢? 只见,一生经历无数刀剑杀伐的圣者──沉默战将提米乌斯刚毅的面容上,缓 缓流下了泪水。 ※ ※ ※ ※ ※ “英雄的眼泪,”皮拉杰心头一凛:“是比任何言词都有力的武器,我得千万 小心。” 心中这样告诉自己的皮拉杰,脑海中倏忽转过千百个应对之策,最后中选的, 也确实是百般周密的方略,然而,在心湖的至底,却总隐隐泛着一丝无法言喻的不 安~~ “提米乌斯大人若是因着悔恨而落泪,我想大可不必了。”皮拉杰望定那位站 在面前,脸上还带着泪水的对手,一字一字地道:“因为,手中握有伊斯塔朗黄金 贝壳的诸位城邦代表们,早已明白该怎么做了。” “不,你错了,”提米乌斯道:“我哭,是为着真理的暗昧不明。” 公民会堂内的每一个人,忽然,都屏住了呼吸。 ※ ※ ※ ※ ※ “我哭,是为着真理的暗昧不明。” 西比奥听见这话,只觉天旋地转,急切的问话,几乎要让他口吃起来:“这是… 这是……将军说出来的话?” “怀疑吗?”神秘帮手带着事不关己的语气,半嘲弄式地问着。 “不……”西比奥回过神来:“这件事,其实我也有些心理准备了。只是…… 你是怎么办到的?” “解释起来还挺啰唆的,真要提的话,还得从你刚刚说的话讲起。” “我?我说了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在战场上,除了塔兰托那次以外,从没看过提米乌斯的法 力低落成这个样子’吗?这话不对,得作很大的修正才行。”谜样面纱下的笑声, 仿佛自幽深岩穴中传来~~“用讲的太麻烦了,还是你自己去看吧。” 去看?看什么? 疑惑,方在西比奥心头转动,四周已暗了下来──虽说是暗,其实也不尽然, 至少,柏西诺和韦林纳瑞,两种月光融会而成的,在银灰中带着些许晶蓝的迷离辉 光,还是透过了稀疏的云层,隐隐约约地映照在四周的景物上。些微的亮光,对寻 常人而言,自然是不够的,但在西比奥锻炼过的眼中,这光,却不啻为打破黑暗世 界的一支火炬──夜的漆黑,对他,已不再构成任何拦阻。 孤独夜鹰的嘶哑,划破夜空,把静夜的静衬托得更加鲜明;露水的湿气,更让 晚风中的西比奥,身上泛起阵阵的寒意。青草的芳美,野花的暗香,虽活化着夜晚 的嗅觉;战火焚烧的血祭,却让这地更满了哀伤的气息。古老的战场,默默承受着 鲜血的溅洒与灼烧,从中滋生的青草上,却总寻不见一丝血红;连年的战祸,在地 上去了又来,说穿了,也不过是场不留痕迹的游戏罢了。 “惊讶吗?” 半嘲弄的语气,从西比奥心中悄悄响起,他的神情却一无变化,只是淡淡地摇 摇头,道:“歌蒙顿境内的古战场……你用的,是某种心灵操纵的技巧吧。” “回思之梦,我自己取的名字。”神秘帮手悠然运用着心灵传音,向西比奥解 释道:“感觉好像真到了那个地方,其实只是进入自己的回忆而已。瞧,你自个儿 和提米乌斯,不就在前头那丛矮树边吗?” “看到了,那又如何?” “既然看到,就请你认真地感应一下,前头的提米乌斯,法力状况怎样?是充 盈饱满?是气虚力弱?还是──根本甚么都没有?”轻佻的语气,说到后来,竟是 带了几分调侃。 “你没看到吗?”西比奥微愠道:“在柏西诺和韦林纳瑞,两个月亮同时出现 于天空的一段时间里,是将军时刻保持警觉的一天当中,唯一可以休息的时候。沉 沉睡去的他,如果有法力的话,还需要我紧紧随扈在侧吗?”一顿,又道:“所谓 ‘没见过将军法力如此低落’,当然是指他睡着以外的时间而言,现在,将军还好 端端地在台上,跟睡梦中的他怎能相提并论?” “置身梦乡的人,为何就不能好端端地在台上辩论呢?” 明明强词夺理,西比奥却不反驳,反倒若有所思;此时,神秘帮手的空灵话声, 又从心底响了起来: “老实说,不让他置身梦乡,也是不行。因为提米乌斯惊人的法力,本就是他 畅所欲言最大的障碍──时时刻刻集中精神的习惯,葬送了他灵活运转舌头的能力。 而让他睡着,则是使他松懈精神,卸下法力武装的唯一办法。 至于如何让一个睡着的人,在台上将自己的真心话,清清楚楚地表达出来,那 就是我的不传之秘了。过程虽麻烦了点,不过以它的效果来看,还是值得的。” 空灵的话声,将提米乌斯口吃的秘密,闲话家常般娓娓道出。西比奥听着、听 着,忽然转过头来,清澈的眸子紧盯着眼前的空无,然而,空无却已不再是空。 霎时间,只见光明取代了方才的黑暗,五月的艳阳,更把静夜的寒意,驱赶得 点滴无存;谜样面纱下的女子,在西比奥面前,迎着他的眼神,看来轻松写意;西 比奥却神色凝重,锐利的目光,像要把对方看透似地。 歌蒙顿古战场的回思之梦,仿佛过了许久,但在现实世界,原来,也不过是西 比奥转过头来的一瞬间罢了。 “我想我必须承认,你说得都没错。不过,想让将军在昏睡中逐渐散去法力, 同时还保有自在发言的清明神智,无论怎么解释,都太不可思议了──除非,传说 中的‘梦魔师’真的存在。”西比奥的眼神望定她,一瞬不瞬:“在百年的岁月里, 由攻击型的术士,转型为神秘的梦魔师,其间的辛苦,恐怕难以言喻吧。” “随便你怎么说,”神秘帮手不置可否:“不过,还请留意‘传说’一词的用 法──一件阁下已经深信不疑的事实,是不能称之为‘传说’的──还是回头看看 台上吧,除非那人真的已被提米乌斯吓住,不然,也该有点反应了……” ※ ※ ※ ※ ※ “我哭,是为着真理的暗昧不明。” 亲耳听见,这句流利的应答,自长年结巴的对手口中发出,皮拉杰当然免不了 惊讶。但若说他因此就乱了阵脚,却也不至于~~ “执政官大人的口吃能够痊愈,实乃万民之福;过人的辩才,无论在政策的宣 示,或外交的战场上,都对联盟有着极大的助益。提米乌斯大人,您可同意?” 提米乌斯微微颔首,动作虽轻,意思却明。 皮拉杰得到答案,极有风度地微笑答礼;然而,口中的言语,却是毫不留情。 “口吃痊愈是值得庆贺,”皮拉杰悠然道:“不过,若是您能早点康复,而不 是等到这场政权之争来临时,才突然展露辩才的话,我想,联盟百姓们一定会更有 福气的。您说是吗?” ※ ※ ※ ※ ※ “我花了这么大力气,才把提米乌斯的口吃治好。”神秘帮手不禁气结:“没 想到他不过两句话,就把群众的注意力拉了回去;甚至,还反手一刀,让人们对提 米乌斯的信赖大打折扣。这人的法术虽然别脚,耍嘴皮子倒还挺有一套嘛!” “将军肯上会堂辩论,就表示可能有治愈口吃的把握。这点,我猜得到,他自 然也猜得出。”西比奥叹道:“对所有可能的状况,预作防范,本来就是老手绝不 会忽略的环节。你期待皮拉杰自己犯错,甚至踏入陷阱,恐怕是注定失望了。” 感想,虽是对着神秘帮手发出,真正感到失望的,还是西比奥自己吧。辩论攻 防至此,看来,也只有随着皮拉杰的步调继续走下去了。 ※ ※ ※ ※ ※ “既然您刚刚说,真理暗昧不明。那就请您,针对魔法飞艇动力水晶采购案这 个问题──为我们把真理阐明吧。” ※ ※ ※ ※ ※ “真理暗昧不明,并不是真理的问题,而是因为,人心本来就是一块污浊的水 晶。”提米乌斯看着会堂中央,将会堂景象传遍七大城邦的水晶台座,喃喃地感触 着。中年执政官的低语,虽然不再断续,沉郁的嗓音,却总让人──仿佛心中缺了 一块似地──感到一股浓浓的惆怅。 “很多人都知道,我的母亲是塔兰托一位平凡的农家女。”提米乌斯继续着: “至于我的父亲,则是出身推罗,时常出海的往来行商。每年冬天,当父亲从外地 归来,回到我们那间位于推罗港边的小小房舍,一家团圆的时候,可说是我一生中 最快乐的时光。然而,就在我八岁的那一年……” “执政官的动人往事,敝人本当洗耳恭听。”皮拉杰的话,如利刃般斩断了提 米乌斯的愁绪:“可惜,我们所关心的,却是动力水晶采购案的种种弊端,以及您 那无可推诿的责任。在应答的时候,还请执政官留心,问与答之间应有的分际。” 未曾诉诸公证人,一字一字,却是如此铿锵有力。皮拉杰掌握全场的功力,让 西比奥的心直往下沉。然,提米乌斯却不以为意。 “你会听到的──假如你想听的答案,不只是片段的真理的话。”提米乌斯的 语气,忽然激动起来:“你,你们──包括所有人在内──一定都不爱听,可是我 要告诉你,八岁那年的冬天──我永远也忘不了──就在那一天,他们当着我的面, 打死了我的父亲。原因……只因为……他是个歌蒙顿人……是的……没错……”提 米乌斯几乎又要口吃起来,却不是因为别的,而只是因着,那无比的激动~~ “是的……我──卢姆联盟的执政官──也是歌蒙顿人,永远都是。” ※ ※ ※ ※ ※ 城邦代表们,纷纷交头接耳。隐约传来的窃窃私语,更突显出,提米乌斯口中 的事实,对他们而言是何等震撼。二年来,联盟的政治、经济,甚至军事大权,居 然旁落在世仇之子──一个歌蒙顿人的手中,这是何等惊悚!一切的机密,他无不 与闻;所有的决策,更由他签字;假如他想蹂躏这个国家,以报父仇的话,联盟只 怕早已生灵涂炭,被歌蒙顿大举并吞了。 然而,他却在每一场的战役中,赌上性命执行扭转大局的任务;在每一项的决 策里,尽心尽力追求联盟全民的福祉。如今,更在众人眼前,把这个最不利于自己 连任的身世之谜,全然揭破。 是权谋吗?还是另有打算?皮拉杰竭力尽智,推敲提米乌斯的真正意图,却是 徒劳无功。矛盾的想法,千头万绪,竟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提米乌斯却不在乎这些,只是自顾自地让故事继续。 “提米乌斯了不起吗?不,他很平凡。”提米乌斯这样描述着自己:“保护自 己的家园、保护自己的亲朋、保护自己的性命,所有平凡人该有的平凡愿望,在他 一样不少,若说有什么不平凡的理想,最多,也只是希望歌蒙顿和卢姆,能够摆脱 以往的仇恨,不再互相残杀罢了。 所谓的“拯救塔兰托”,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平凡的行动──虽然事后听起来, 歌蒙顿主战派大将令手下最得力的法师领兵火烧塔兰托,是很可怕,也很可能让和 议永远化为泡影──但就我来看,当时的我,也只是一个自觉有点胜算的将军,率 领一群信得过他的部下,去保护自己的故乡罢了,平凡得很。 没想到,这一点点平凡的努力,竟逐渐把我推向了完成生命中最大梦想的关键 地位,于是我开始认真──比任何人都认真地──去消除影响和议的阻力,去寻求 政坛耆老的支持;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让战祸从此在两国间绝迹……” “行了。”望着水钟,皮拉杰本乎诘问者的天职,一挥手制止了提米乌斯的答 辩。然而在他心中,那最深最深的隐密处,所想起的却是,那个曾与他一起推动和 议的提米乌斯;那个曾让他声嘶力竭支持到底的提米乌斯;以及,那个曾在塔兰托 市集里,舍命救人的提米乌斯……假如当初,歌蒙顿飞艇中的战士和法师不是谨慎 过头,而是早一刻降落投入战场的话,提米乌斯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塔兰托的伟大拯救,可以用“平凡”两字轻轻带过吗? 皮拉杰扪心自问,情感几乎溃堤,不过,一个反对者当尽的职责,他却未曾忘 记:“只要是联盟的一份子,对您的贡献,就不能不致以最高的敬意──即使您有 侵略者歌蒙顿的血统,也是一样。然而,这跟魔法飞艇动力水晶的案子,却没有任 何关联。”纷乱的心,在言语中逐渐收拢,皮拉杰开始找回自己的定位:“我的问 题很简单,您的答案也不该复杂。这件案子究竟如何?背后有何内幕?还请您照实 回答,如同您照实说明自己的出身一样。” ※ ※ ※ ※ ※ “若您一定要听,我就说明。”提米乌斯的反应出奇平静:“其实,钱并没流 到什么人手中,只是一个先来后到的问题。 也许有人已经知道,鲁特岛上,那种可供魔法飞艇使用,而且不受外界振动影 响的安定水晶,其库存很是有限,不可能同时满足歌蒙顿和我们的需求。这个问题 相当严重,因为,若要开采出同样的一批水晶,按进度,需要三年的时间。 结果,各位是晓得的──歌蒙顿抢了先。不过,我们也没落后多少,因为半年 之后,联盟也得到了一批同样的水晶。这点,让歌蒙顿方面十分惊讶。” 叙述中,提米乌斯难得地,露出了自豪的神气:“办法是这样的:我们以三十 万金币的代价,向鲁特岛买断了某矿区的永久开采权,并高薪自各国聘请感应能力 优异的术师,进行大规模的探勘与开采。采得原石以后,再托鲁特岛王国予以切割 并精炼。三年的进度,半年内完成,还得到宝贵的动力水晶开采经验,虽然多花点 钱,我以为并不吃亏。” “这点恕我不能同意,”皮拉杰立刻反击:“开采经验的取得,与十万金币的 损失相比,根本不成比例;何况,我们的进度还比歌蒙顿足足慢了半年。 “事后处理再成功,也不能弥补事前决策的失误。旧式飞艇的缺点,是您发现 的;如何消除缺陷的研究,更由西比奥亲自指挥;所有的进度,没有一项比歌蒙顿 晚,凭什么被他们抢先?当中有何内幕?这是我唯一想要的答案,也是您绝对无法 规避的问题。” “内幕吗?说穿了,不过在我一个人身上。责任,当然也由我一个人扛。”提 米乌斯望向皮拉杰,毫不动摇的神情,仿佛宣示着自己的决心: “因为,是我把那批水晶让给他们的。” “什么?”皮拉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提米乌斯的神情却依然平静: “我再说一遍──那批水晶,是我让给艾斯普罗的。事情就是这样。” “这样不够。”皮拉杰深深吸了一口气,续道:“您必须详细说明。” “好吧。”提米乌斯一叹:“你应该也知道,自从第二次庇推尼会战结束后, 歌蒙顿朝中的主战派便大大式微。和议,也逐渐成为两国之间的共识。然而,就在 和议即将签订的数日之前,一项消息却让情况有了变化──当歌蒙顿的间谍,将我 国预备大举采购水晶,建立一支完善飞艇部队的消息传回国内的时候,他们都惊恐 起来──当年塔兰托败战的阴影,加上主战派先发制人的呼声,让主和派首脑艾斯 普罗承受很大的压力。于是,他决定私下来找我。 和议的全权代表,要求与执政官辟室密谈,虽然有点反常,却并非没有先例, 所以我爽快地答应了他。不料,才一开口,问题已激化到了危险的边缘。 他的头一句寒喧,竟然是:‘我亲爱的同胞啊,在卢姆联盟的这些年,苦了你 了。’。” 皮拉杰浑身一震。 “从我八岁那年开始,就瞒得密密实实的真相,竟被敌国大臣一语道破,我心 里当然也很慌。不过,慌乱却没持续多久。原因很简单,艾斯普罗既选择密谈,就 表示有求于我,既然如此,又何必慌张呢?于是我冷静下来。 事情果然如此。原来,以艾斯普罗为首的主和派目前虽占优势,要压下主战的 声浪却也不轻松。在这个关键时刻,若他不能在飞艇动力水晶这件事上拿出办法, 封住主战派悠悠之口的话,主和派在歌蒙顿王面前恐怕就站不住脚了。所以他才来 找我,希望以守住我的身世之谜为条件,换取这批动力水晶的优先采购权。” 无视于皮拉杰的簌簌颤抖,和城邦代表的难看脸色,提米乌斯仿佛叙述一件与 自己无关的事情般,继续说着:“于是我答应了他,当晚就把我手上的草约、计划, 和一切研究成果的副本,都交到他的手上。然后,艾斯普罗便以传送法阵去了鲁特 岛……” “够了!这真可耻!” 皮拉杰怒气填胸。先前的沉稳,在狠狠撕裂人心的冲击性真相之前,早已荡然 无存:“无论你还有什么辩解,都无法改变事实……”仔细看去,在皮拉杰充满烈 焰与愤激的双眸中,居然闪烁着一丝失望~~ “你,已经没有资格了。” ※ ※ ※ ※ ※ 西比奥坐在位上,将脸深深埋在双手中;泪水与汗水,溶成一片,从指间悄悄 滑落;无法言喻的微湿气息,拌着一丝丝复杂的情绪,浸透了地上的尘土。 “为……什么?” 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不商量?为什么不顾一切?为什么独自承担?为什么…… 无数个为什么,不断在西比奥心中盘旋。然而,他真正想问的,却只有一句~~ “为什么那么傻,把真相全部揭开,对不对?”神秘帮手替西比奥说了出来。 足有能力看透人心的她,此刻,也不禁幽幽一叹:“原本以为,被瞒得最苦的你, 会是最不能原谅提米乌斯的人;没想到,头一个打心底谅解他的人,竟然还是你。 先前对你若有什么苛刻的评价,我愿致最深的歉意。”又是一声长叹之后,她转向 高台: “不过,西比奥,在伤心沮丧以前,还是请你先看到最后吧。如果连你也不肯 听他──听他这一席酝酿数十年之久的最后演说的话,对提米乌斯而言,就太可惜 了。” 闻言,西比奥抬起头。深栗色的眼睛,虽仍带着迷惘;不动摇的决心,却自迷 雾当中,坦然地透射而出。 计时的水钟,在公证人的手里,轻轻转了过来…… ※ ※ ※ ※ ※ “动力水晶的事,表面上看来是艾斯普罗威胁了我,事实上却不然。因为,若 我不把这批水晶让渡给他,和议根本就没有希望。”提米乌斯此语一出,不少阅历 较丰的城邦代表便开始点头,尽管万分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提米乌斯的说法确 有根据。 “而且,若进一步来看,这项交易与其说是他控制了我,倒不如说是联盟控制 了他──因为这件事一旦曝光,身为联盟执政官的我最多不过下台谢罪,艾斯普罗 却非被歌蒙顿王满门抄斩不可。一来一往,输赢已经很明显了── 艾斯普罗虽抓住提米乌斯的把柄,却也双手奉上了自己的性命。他对和议的达 成,还能不卖力吗?” 提米乌斯一顿,又道:“为了和平,我进行无数外交斡旋,错了吗?为了和平, 我放下身段,寻求政坛耆老的支持,错了吗?为了和平,我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迫使双方早日在和议上签字,难道也是错了吗?没错,我是用尽了手段,费尽了心 机,但在夜阑人静时,我问心无愧!”动人的话语,掷地有声,然而,真正在人心 中激荡回响的,却是接下来低回场中的一句话: “可惜,我错了。不但错了,而且错得可笑、可怜、可悲;因为,我背弃了众 人的托付,也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 ※ ※ ※ ※ “从他八岁那年开始,他的母亲就改了姓名,带着他避居塔兰托多雾的山中。 歌蒙顿人的特征──略为黝黑的肤色,也因着在塔兰托长年不见日光而逐渐淡去。 平静的生活,缓缓流着,直到他十三岁那年,母亲不幸因肺疾去世为止……”神秘 帮手将提米乌斯过往的隐密,化为传音,娓娓荡入西比奥心底:“虽然早死,但在 这五年当中,这位伟大的母亲确实尽到了责任,将卢姆和歌蒙顿应该化解仇恨、和 平相处的信念,深深镌刻于提米乌斯心中──也许她的本意,只是不希望自己儿子 永远活在仇恨的阴影里;但对卢姆而言,这却是极大的幸运──否则,以提米乌斯 的资质与能力,一幕幕充满杀戮与冤仇的悲剧只怕早已上演了……” ※ ※ ※ ※ ※ “母亲一直教导我,人与人之间要和平相处,不过,这却不能消除我心里的疑 惑与矛盾: 为什么我们要离开推罗?为什么我们要躲进山中?为什么我不能用自己的本名 提列塔,而得改名叫提米乌斯?做错事的明明是别人,为何却是我们承担责任呢? 我时常这样问自己,却得不着任何答案,大环境看来也不允许我找到任何答案,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这也是我日后修习法术时,言语能力逐渐丧失的原因之一。 残酷的命运与政治的辞令,又何尝不是这样迷惑着我们呢?当我十八岁那年, 在塔兰托被征召入伍,以卢姆法典第一条宣誓着:‘联盟本乎立国之崇高理想,人 民不分种族、地域、肤色,一律平等’的时候,心底是何等激动!听到母亲的谆谆 教诲,从千万热血青年惊天动地的呼喊中,再一次被高举的时候,那泉涌的热泪又 是何等地无法遏抑! 然而,残酷的真相却是:只要你被发现有歌蒙顿的血统,即使只有四分之一, 你都会成为第一个被派去险地送死的牺牲品;因为歌蒙顿血统被发现,而被老兵整 治到死的例子,更是不计其数。有人说,能在连年烽火中生存下来,进而累积勋功 成为将领,需要极大的幸运;倘若真是如此,那我的幸运绝对不只双倍──因为在 胜过敌人的剑之余,我还得提防自己人的刀。 他们不是自愿从军的。他们是因着律法被征召,经过思想的洗礼,才终于成为 联盟壮盛军容的一部分,我们的国家,却这样对待他们。 有歌蒙顿血统为何还要当兵?人们说是为了平等。 既然平等,为何杀了他们呢?他们虽有歌蒙顿的血统,却是为了卢姆而战,我 们有权力把他们杀在幽暗的阴沟旁,任他们的鲜血流进粪堆吗? 可是,我却不敢为他们出头,因为我爱惜自己的性命──这真可耻──我想, 就算把国家机密通通卖给歌蒙顿,也不会比我当时的见死不救更可耻。然而,我终 究还是没有救他们。” 全场静默无声。 “从那天开始,我再也不怕弄脏自己的手了。为了卢姆与歌蒙顿的和平,要我 采用任何方法,甚至于卑劣的手段,我都愿意。因为,只有永远消灭战争,才可能 真正消弭,这无止尽的噩梦与悲剧…… 和议终于成功。 可惜,我还是错了。 因为艾斯普罗已在一周前遇刺身亡──虽然他们秘不发丧,却瞒不过我们的情 报网──歌蒙顿境内的主战派,显然已重新得势。” 无视于城邦代表们的惊慌神色和窃窃私语,提米乌斯续道:“原本以为牢不可 破的和约,竟因为一人的死亡,刹那间变为随时可以撕碎的废纸;以诸般手段买到 的‘长远’和平,也一下子成了随时可能破灭的幻梦。于是我嘲笑自己──这个世 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傻的人了……” 提米乌斯轻声喟叹,嘴角的淡淡笑意,竟似充满了悲凉~~ “虽然这个消息,对我的连任不见得不利,至少,就‘执政官须在战时任全军 统帅’这项职责而言,皮拉杰跟耶底米绝不会比我和西比奥更胜任。然而,我想谈 的却不是这个。 尽管诸君口里不承认,却该心知肚明,事实上,联盟任何一项法案的通过,都 充满了利益的折冲与卑鄙的暗盘。这种肮脏的风气,连所谓的激进改革派,也没有 法子不沾染──这点,皮拉杰君应该比我还清楚。 对歌蒙顿的和议,既然需要城邦代表大会的通过,自然也不能免俗。由于两国 间长久的仇恨,誓死反对和议的代表,不在少数;因我军战况有利,主张趁胜攻入 歌蒙顿王国中枢的强硬派,更是所在多有;于是,为了争取三分之二以上的支持, 我不知签署了多少条游走律法边缘、藉公权力图利他人的条款──相形之下,把动 力水晶让给艾斯普罗,只不过是小弊案──然而,出卖自己灵魂与原则所换来的和 议,却是一个如此脆弱的东西。” 提米乌斯的语气,忽然间,变得无比斩钉截铁: “我再也不这么做了。甚至,即使我落败,也不希望后继的人变得跟我一样, 因此我必说实话: 贵族代表们、平民代表们、保守派、中立派、乃至于扬言彻底改革的激进派诸 君,难道你们不觉得,虚伪的制度和卑劣的下品,污秽诸位的手,已经太久了吗? 难道高尚的各位,真的希望这种糜烂的风气,永远污秽你们高洁的灵魂? 让我们松开政治无形的绑吧。倘若诸君肯这样做,联盟的整部历史都会感谢你 们── 因为,一个诚实的政治,本就是联盟风风雨雨九十八年来,唯一一个最基本, 却也最难达成的理想……” ※ ※ ※ ※ ※ 站起身来的西比奥,看着自己最景仰的人,在台上慷慨陈辞,心中明白这将是 一场名垂千古的演说。然而,心底的冲击和怀疑,却没有办法不化成言语:“这是 将军的真心话……世上再没有一席话,能够比他的话更真……可是,这样却不会赢…… 像这样讲,是绝绝对对不会赢的啊!” “不会赢?也许吧。可是,又为什么非赢不可呢?”神秘帮手的论调,再度跳 脱西比奥的思维:“人生不过只是一场梦,这个道理,难道提米乌斯想不到吗?错 了。他在克雷弗渊门下受教几年,受其出世观念薰陶就有几年,人生的虚空,他比 你我都明白。所以,驱使他努力至今的理由,绝不是输赢,而是一些其他的东西。” 神秘帮手的十指,忽然在空中飞舞起来: “……他的理由,从某个角度看很伟大,从另一角度看却也很平凡……”指尖 圆转,愈舞愈疾,直到舞成一轮神秘的回圈:“……讲到最后,说穿了,他也只是 希望有人听听他的真心话而已……” 梦魔师的回思之梦,再度把西比奥带往遥远的回忆,在迷离的幻境里,从十八 岁到二十八岁这段飞逝的时光,仿佛历历在目~~ ※ ※ ※ ※ ※ “光!” 在喊声震天的战场上,与提米乌斯的钢铁劲旅首度并肩作战,让西比奥立下了 跟随他的决心。 “波!” 在夜半的奇袭中,提米乌斯的当机立断和过人智慧,令西比奥心底油然升起极 度的景仰与佩服。 “凛!” 而在塔兰托,那场奇迹似的救援行动里头,他更在提米乌斯不恤生死的驰援, 和不顾性命的施救中,发现了自己终生的定位。 长久以来,提米乌斯就是他钦羡与赞叹的对象,也是他学习和效法的典型。在 提米乌斯身边,西比奥的眼神常是羡慕的。 然而,却是直到今日,藉着回思之梦的力量,西比奥才赫然惊觉,原来,当他 头一次展露才华,向部队发表振奋士气的演说时,提米乌斯看着他的神情,跟他在 战场上以敬佩眼神望着提米乌斯时的那种感觉,竟是如此相似…… ※ ※ ※ ※ ※ “其实,提米乌斯很羡慕你呢!” 神秘帮手的话声,轻风般拂过西比奥耳际:“能够把自己的感觉,以真实而流 畅的言语,清晰地表达出来,该是何等幸福啊!” 西比奥的眼中,忽然,又漾满了泪水。 ※ ※ ※ ※ ※ 在皮拉杰的垂首沉思里,在西比奥的泪眼朦胧中,提米乌斯的结语,终于走到 了最后: “人们向执政者所求的,到底是什么?是战争?还是和平?严格说来都不是。 他们所希望的,只是有一群人,能够了解他们的心意,并将其化为行动,如此而已。 遗憾的是,在目前的环境下,我竟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即使和议在我手中达成, 也是一样──因为,以卑劣的利益输送来换取和平,绝对不符合人民的期望。 改变环境的方法,不是没有,只是大家不敢提──就算是皮拉杰,也为了胜选 之故,绝不敢讲这个话──不过,这却阻拦不了我。” 提米乌斯扫视整个会堂,锐利的眼光,仿佛向联盟政治的层层阴霾,正式宣战: “由城邦代表大会总揽联盟大权,从法典修订、财政决算、官员任免、到重大 案件审判无所不包的这种制度,本身就是畸形的发展。 我主张,恢复联盟立国之初的“先见”一职,并像当年一样,将重大案件调查 与审判的权力独立出来,率由“先见”秉公处理。” ※ ※ ※ ※ ※ 此语一出,原本支持提米乌斯的贵族代表们,无不倒抽了一口凉气;以皮拉杰 为首的激进改革派,心中更是百味杂陈。夺走城邦代表大会的案件审判权,对于官 官相护、处处勾结的腐败政治,是何等致命的一击!联盟立国初年,高风亮节的 “先见”们,其刚正不阿的风骨,又是何等令人记忆犹新!但,想要城邦代表们, 把自己手上最重要的权力之一,双手奉献出来,却又谈何容易?提米乌斯此举,虽 然悲壮,其实也只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罢了,难道他不知道吗? 惊讶、怀疑与震动,在怀抱不同想法的城邦代表心中激荡,也在皮拉杰脑海里, 掀起阵阵的波澜。然而,在西比奥眼中,原先的感慨与哀伤,却已被明澈的理解和 坚定的支持,完完全全地取代: “看似无谋的盲动,却在震撼改革派的同时,兼顾了保守派代表的复古思潮; 以联盟开国的旧制为外衣,实行比皮拉杰更彻底的兴革;甚至,先前一切内幕的揭 发,都是为了‘先见’制度的必要性而铺路── 原来,这才是将军长久以来,念兹在兹的最大心愿。” ※ ※ ※ ※ ※ “‘先见’的派任,虽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灵丹,却是改革当前糜烂风气,绝 对不可或缺的利剑。遥想当年,睿智的先知芬希雅,法术的导师克雷弗渊,乃至于 曾审断无数离奇案件,名动北大陆的‘公义守护者’帖撒罗尼迦,哪一位不是忠于 他们‘先见’的职份,为联盟奠立了稳固的基石?就连我现在所站的地方──荣耀 的都城帖撒罗尼迦,也是为了纪念这位‘公义守护者’而得名。 我又何必再说呢?若要一一细诉,水钟的细流就要流尽了。这群忠诚的先见, 以无比智慧和洞察人心的眼睛,将案件审明,行了公义;整顿乱象拿出魄力,面对 权势显出勇敢,数度粉碎野心家分化联盟的阴谋。然而,在联盟大局稳定之后,他 们却毫不恋栈地翩然远去,甚至,连‘先见’的名号都不再存留。 我不敢保证,今日一定能找到如此超逸拔群的人才,来出任联盟的‘先见’, 但若能招聚一群长于鉴察人心、发掘真相,且行事公正的人,让他们代替城邦代表, 审断所有案件的话,联盟的风气,必定会有很大的不同。杜绝政坛利益分赃的流弊, 吓阻军中种族压迫的陋习,廉洁风气的重振,运用之妙,尽在其间。 倘若事实俱在,‘先见’甚至可以审判执政官!这是公意良心的极致,也是先 见制度的前景。提米乌斯个人的成败,不过是推罗滩岸的一粒沙──但,长远制度 的建立,却绝非一人一时的得失所能比拟── 请让‘先见’的荣光,如联盟立国时一般,重新遍照于卢姆全境吧……” 五月艳阳下,提米乌斯散发皎洁光辉的脸庞,恍如明亮的晨星: “历史的长河,必将印证诸君今日的伟大。” ※ ※ ※ ※ ※ 水钟停了下来,公民会堂的偌大会场,全然静默无声。 但,片刻后,自挑战者皮拉杰的席位,却有掌声传出;紧接着,从正对面,执 政阵营休憩的地方,也开始有掌声响应。 一声~ 两声~~ 三声~~~ 四声~~~~ 由稀稀落落~~ 到密如骤雨~~~ 最后声震云霄~~~~ 提米乌斯的呼喊,终于撼动了命运的巨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