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赵矜喝声彩,脸上笑呵呵地,往房元度望去。神情好象不是很惊奇。 勉之、简之慌忙请罪:“主公在上,小臣们罪该万死!” 元度也慌忙将弓交给虎贲卫士,一边跟着弟弟们说着请罪的话,一边就要下拜。 三人膝盖临着地时才想起赵矜不要人跪拜,于是只好一齐蹲着,模样儿十分尴尬。 赵矜大笑道:“有罪!果然有罪!要不是我今天突击搜查,你们还想瞒到几时? 起来!起来!一齐蹲着多难看啊!” 三兄弟这才以手支地,站了起来。元度陪笑道:“并不敢瞒主公,小臣们有些 小小能耐,也正想着要让主公赏识哩!” 赵矜点点头:“好吧,我也不怪你们。想必你们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或者是你 们就喜欢这个样子。总之,我是高兴国家连获骁将,今日起又多四员!” 这“四员”,就是指甘巴速和房氏三兄弟。听得这样说,勉之慌忙道:“惭愧, 惭愧!大哥武艺着实不差,而我二人,不过小可。”简之亦道:“主公,我二人年 纪比大哥小了许多,没赶得上向明师请教” “哦?”赵矜问道:“原来你们两个不怎么样啊?我还以为都是‘真人不露相 ’呢!” 元度道:“小臣自儿时起,便与孟氏兄弟为友,得其叔伯传授武艺。两弟志趣 不在习武,虽也曾跟随小臣战过几回响马,实不堪冲锋陷阵。” 赵矜道:“这么说来,多少也能打一打?我早就想到了,你们本是商人,又不 见你们带着强有力的保镖;那么,如果自己没有能耐,还怎么在这乱世上走南闯北 嘛!对了,今天这鹰,你们可知道来历?” 三兄弟道:“不知。” 简之道:“此鹰非比寻常。若是寻常之鹰,我家鸽子亦不惧。” 赵矜笑道:“是了。元度果然有本事,干得好!这鹰其实是我宫里养的。” 三兄弟一听大惊,又要下拜请罪,于是一齐再蹲了下去。 赵矜忙道:“请起!不要紧,那并不是我的宠物,是已经死了好久的默阔帖木 儿养的。蒙古的帝王嘛,很多是喜欢养鹰的。据许妤说,忽必烈在大都皇宫里就养 着不少,都是上等的啊,剽悍得紧。我嘛,反正又不热衷,正想要把宫中的鹰啊、 鹞啊什么的,都放归山林,免得在城里害人民的家禽。” 三兄弟齐声道:“主公真明主也!”勉之道:“不好飞鹰走狗,唯好读书治国, 何其明哉!” 赵矜脸上笑笑,心里想:“其实我喜好的东西还是蛮多的,嘻嘻。不过,听他 们捧捧,倒也舒服!要说‘明’啊,我果然也是蛮明的——历代国君、贵族们的鹰 犬伤了民众的家禽家畜,民众还得赔不是呢!” 当日就在房府欢宴,临走时,赵矜说道:“我也不管你们是为什么来这国家的, 总之,你们想要‘昂然居宇廷’的话,那就立功吧!时机到了,就露两手给大臣们 瞧瞧!” 说罢,领那数骑虎贲扬长而去,过后没将此事传扬,也没主动升三兄弟的官。 只是召他们进宫的次数更多了,一起吟风啸月、一同走马舞剑。 时值祥兴二年正月二十(炎汉尚未改历,暂时仍沿用宋历),天寒地冻,安汉 城里刚下过一阵雪,地上普遍积了有三四寸厚。这一天忽然有一骑快马自东门飞驰 而入,铁蹄踏起一路白屑,直奔司徒府。 司徒何安平的府邸就在离王宫不远的一条大街上,左长史张翰、右长史刘仕德 则分别住在左邻右舍。三府前面有登闻鼓,可让百姓击鼓上书;又有人员日夜值班, 负责总监四方斥候,若有紧急而重要消息,即使不是朝会之日,司徒、长史也可临 时召集百官,上朝请大王主持商议。 小事处理,大事报告。正是有这些辛勤的官吏,赵矜可以乐陶陶地安享齐人之 福。 今天这个消息非同小可,何安平得报大惊,慌忙派人召集百官去了。 天色已近傍晚,内宫之中赵矜正与蕙娘对坐,宴乐伺候,准备吃饭。这时就听 见外面鼓角连连,催促着百官上朝、大王升殿呢! 蕙娘道:“奇了,这等时候,还有何事?” 赵矜放下刚拿起的筷子:“不得已,得出去一趟。歌舞且免了,美人们退下吧。” 两个宫女立即给大王披衣,又有两个慌忙将大扇子打起,蕙娘恭送道:“大王 慢行。” 赵矜回头略一笑道:“慢不得!”便冲宫女们喝道:“喂,妳们!跟着跑步! 这么晚还开会,必有急事!” 于是大王在前,宫女在后,于内宫中一路小跑,到了大门旁才缓住脚步,装作 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出得外宫,早有虎贲将士在旁等候,于是仪仗排开,簇拥大王 上殿。 赵矜刚刚在宝座上坐稳,何安平即举玉版出班奏道:“禀报主公!海都从撒马 尔罕城起兵五万,亲自统领,一路望苍岭关而来!” 这是何等重大的消息!文武大臣便都大惊。胆子小的某些文官,听说是海都亲 统大军杀来,便不只大惊,还且失色。 赵矜也惊,然后脸色一沉:“消息无误?” 鸿胪卿郑文初出班,奏道:“方才微臣亦接到一伙相好的商人遣骑急报:海都 自撒马尔罕出兵,其众旌旗蔽日,声势浩大,不知多少!” 赵矜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朝廷上随之沉默了一阵。 镇东大都督齐劲出班奏道:“请主公急急调兵抵敌!” 虎贲中尉何磐拱手奏道:“某愿作先锋!” 正率领一千名骑弩手在京参加集训的塔州镇抚使许妤也奏道:“末将愿为先锋!” 何磐瞪大眼睛:“妳怎与我抢?” 许妤拱手道:“中尉大人乃是亲卫;这先锋之职,合该由末将担当。末将以微 功而居要职,正思竭力以报主公。” 这话说得有理又有分寸,何磐发言的本事哪里比得上许妤,这下便干瞪着眼没 辙了。 赵矜道:“你们别急!不得已时,抵敌是必须的;可是,现在跟他们打仗,就 算胜了,也对我们不利!我很为难,难就难在进退维谷!” 听大王此言,许多武将的脸上便露出了不解之色。 右卫尉李庆熙出班道:“主公所言极是!据情报(赵矜语),海都已成为元朝 与伊儿利之锁定目标(赵矜语)。元军、伊儿利军若灭海都,则必然乘胜来攻我国。 时下我军若与海都军撕杀,便为自相削弱!” 赵矜点头,缓缓道:“说得好。” 那许多武将这才恍然大悟,才知道打仗的道理,原来并不是只要打胜仗就好。 李庆熙谦逊道:“此乃司徒大人开导。” 何安平简洁说道:“李右卫过谦。主公,依臣之见,战不如和。安平愿往海都 营中,说其退兵。” 赵矜想了一想,沉吟道:“不行虽然派说客去讲和是个好主意,但是你是我朝 中不可或缺的栋梁,怎么可以亲自去冒险呢?” 这时从大殿的最下面,传来了一声:“主公圣明!司徒大人高见!有请主公宽 心,不劳司徒大人出马,小臣愿效微劳!” 众文武一看,说话者乃是位列班末倒数第二的房勉之,官拜尚膳监,在朝中地 位仅居做弼马温的亲弟弟简之之上。 一见是尚膳监,众文武默然。 赵矜低头沉吟,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便依卿所奏。” 于是,房勉之只带十余随从,连夜骑着快马去迎海都大军。作为另一手准备, 安汉城中紧张备战,发兵令传达到各城诸将手中,然后汉军各路人马陆续开赴苍岭 关,自不待提。 海都亲提大军,这日已来到苍岭之外东南千余里处。便得到前军传报,说有一 名汉使前来叩营,想要见大汗面谈。海都允了。 蒙军在大帐外排开了架势,作为大汗亲卫的虎狼之士,无不剽悍壮健,个个横 眉竖目,活像要吞了来使似的。 勉之神色自若,将随从们留在帐外,只带一名捧书的副使,就这样走了进去。 海都俨然上坐,只等勉之行礼。勉之却不下拜,只将手拱了一拱,便用比较生 硬的蒙语一板一眼说道:“小使房勉之,受大王赵矜委托,向汗王您问好。”说罢, 便将手袖起。 海都冷冷一笑。帐内众将、众亲卫随即大哗,一人喝问道:“你是什么人?见 到我们大汗,胆敢不拜!” 副使见此架势,吓得六神无主,往勉之望去。勉之只从容答道:“我是炎汉上 国尚膳监,也就是——管做饭的官员。” 帐内越发喧哗,那喝问的人便怒目而出,手按在刀柄上,厉声道:“你可知死 罪?” 勉之道:“不知。” 那人便数落道:“那就让你死个明白!死罪一,你见了我国大汗,竟敢不拜; 死罪二,你不称‘大汗’,而称‘汗王’;死罪三,你不过来自新立小国,而妄称 ‘上国’;死罪四,你不过小小官职,竟敢来此招摇!” 数落罢,那人“噌”地一声,将刀拔出半截。随之又是一连串的“噌”、“噌” 作响,将军们纷纷拔刀。 勉之面无惧色,全然不顾帐中众人一片拔刀的声音,仰天大笑。 海都使个眼色,众人肃静,但是一片冷冷的眼光仍向勉之射去。 海都又使个眼色,先前问话那人便喝道:“你有什么话说?先听你说完,再斩 你不迟!” 勉之从容道:“第四,我虽然只是小官,但可是管吃饭的啊,吃饭可不是小事! 我们大王派我来,可不是对贵国的不尊重。第三,国家除了要有武力,还必须有仁 德,我们大王英明宽厚,百姓安居乐业;贵国内乱刚刚平息,一片生灵涂炭景象还 未恢复,就又这样穷兵黩武。以此而论,我国有什么称不得‘上国’的道理!第二, 大汗不是自称就算数的,要靠本事,统一了蒙古之后再称,才是名正言顺!第一, 我笑你们祸事临头,还在这里大摆威风!” 言毕,帐内再度大哗。 光着大半个头,只在头领留着一撮毛,神情枭狠,身躯肥硕的海都,这时也仰 天长笑一声,从大椅上站起。众人立即又恢复肃静,齐齐按刀,看大汗的指示。 海都先喝道:“加拉泰,退下。” 那个数落勉之的蒙古将军便依言退在帐侧。 海都跨前一步,这才对勉之冷笑道:“你所说的祸事临头,是指忽必烈、阿巴 孩即将出兵来攻打我吧?” 这一声问,倒是出乎勉之的意料。以勉之的原来打算,就是想要先激一下海都, 然后跟他说明危险,劝他跟炎汉讲和退兵。没想到,海都对于自己的处境,原来了 解得很清楚!那么,为什么还在这样自身难保的关头,悍然出兵攻打炎汉? 于是勉之稍失从容,略一思索,拱拱手道:“正是。那么,敢问贵国既然已知 两面受敌,为什么还要出兵打一个并没有仇恨的邻国呢?” 海都笑道:“因为——打仗,固然也靠武力,但是,脑筋更重要。” 这样的回答,让勉之更加意外,不禁再往海都身上打量——这个一眼看上去十 分勇猛的枭雄,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比起武力,他对自己的脑筋更有自信?! 海都淡淡的语言和神情,比起刚才的一片兵器冷光,更让勉之觉得震撼,一时 间不禁默然无言。原本自信满满,想要以道理动之;不料海都更高一筹,似乎是有 了更深一层的算计。 两旁蒙古、色目众将,见大汗已将汉使镇住,便都将兵器收回,站立整齐。 海都继续说道:“我们蒙古军打遍天下无敌手,自然不仅是因为勇猛。你倒是 想想,要是我跟元军、伊儿利军硬碰硬,胜算有多大?而且那样作战,就算取胜了, 我的国家究竟是壮大还是削弱?” 勉之沉吟未答。 海都又道:“现在我出兵攻打贵国,与贵国之前出兵攻打高加索,道理有点相 同,但又有更深的意义。总之,我是必然要跟你们打一仗的。” 勉之仍在思索中,副使勉强应道:“大汗这是何苦?敝国并不打算与贵国为敌。” 海都转身,在大椅上重新坐下,将双手往两边一挥,众将便识趣地退出大帐去 了。除了亲兵,便只有一名官员留在海都身边。此人便是地位相当于宰相的色目人 麻斯,为海都之心腹。 勉之知道对方要与自己密谈,于是也将副使谴出。 麻斯便接着对勉之说道:“我国当然明白这一点,其实我国暂时也不打算与贵 国为敌。虽然如此,这一仗还是必须打的,事关我军能否战胜元军。” 勉之皱眉,只点点头,因为心中实在猜不透对方的用意。 麻斯又道:“因此,请贵军奉陪我军打上一仗。不必打得太大,但也不能太小。 此战关系到之后对元军的战役,若是我国被元军击败,贵国必然也没有好下场。其 实大汗正准备派遣使节到贵国联络,房大人这一来,倒是简单多了。这事还请保密, 务必只让贵国大王知道便可。我们大汗倒不介意房大人是个小官。炎汉国主的名声, 我们也听说过一些,能够在乱世中崛起,必定是个不凡的人物,他所派遣的使臣, 当然也是不凡,否则,怎么敢袖手进入我军大营?” 听麻斯说罢,海都大笑,勉之思考了一下,审慎说道:“那么,我国应该怎样 配合?” 麻斯捋须道:“两军会面,先锋必须打一仗。然后请贵军在原地虚张声势,我 军则留少数人马装作与贵军相持,大军则悄然撤退,准备伏击元军。” 勉之道:“贵方怎么知道元军的动向?” 麻斯不答,只强调道:“不仅知道,而且了如指掌!” 勉之只得点点头:“那么,我回报大王,再作处置。” 麻斯踱步来到勉之身边,笑道:“好。但是我要好意提醒贵国,如果贵国不想 迅速亡国,那么只有听从我国的建议!” 勉之道:“我知道了,一定会将大汗与麻斯大人的话如实传达给大王。只是还 想请问,需要打一仗的话,究竟怎么打?” 麻斯道:“当然是真打。不必将内幕告诉双方的将士,要让他们奋力去战斗。 这样一来,才能瞒过外人;二来,我国也想见识一下贵国的实力。” 这时海都便拍拍椅子笑道:“我军先锋出兵五千,贵军可出两万,就在苍岭以 外打一仗!不论胜负,打过之后我们就结盟。” 勉之再郑重想了一下,答道:“遵命。那么,我这就去回报大王。” 于是海都派一心腹亲兵到外传唤,将众将和勉之的副使都唤了进来。麻斯写好 一封书信,交给副使。 临走之时,勉之郑重向海都拜辞,说了一些祝语,海都开怀大笑。 副使跟随勉之出营,十几人上马望来路驰回。奔驰中,副使不禁问道:“大人 入那汗王大帐之时,视利刃如无物;出帐之时,却为何再拜?” 勉之叹道:“世上多有能人,彼之汗王亦是天之骄子。出帐再拜,不是为屈服 于他,倒是为保全我国也。” 副使听勉之此言,半懂不懂;勉之也不再解释,连挥数鞭。十余骑快马蹄子上 裹着绒毛,呼呵着雾气,在积了一层薄雪、分辨不出哪儿是道路的荒原上加速疾驰。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