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托勒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胸上,接着又从四面八方向 着他的左脸颊压来。开始的时候,他尽量忍受着这种不适的感觉,可最后,他的身 子还是扭动起来。他的手碰到了一个固体物质的表面,一阵痉挛立即在他那失去感 觉很长时间的肌肉组织中蔓延开来。这用去了他全身的力气,但他还是意识到他的 环境发生了改变,他的意识又浮出水面了。 这一发现给了托勒一点小小的惊喜。一缕曙光透进了他的脑海,他意识到他正 睁着眼睛。他可以看了。肺部的压力提醒他又能够呼吸了。他吸了一口气,立即就 感到被呛住了。一股液体从他的鼻子和嘴巴里流了出来。他把脏东西吐了,再呼吸, 又被呛住了。 当他终于把肺和肚子都吐空了的时候,他吸了几口气,觉得冰冷的空气就像燃 烧的木头一般进入到他的体内。疼痛在他的全身蔓延。他知道自己躺在一间房子的 地板上,死比生离他更近,但他仍然活着。 为此,他感到无限的感激,尽管他对即将到来的痛苦无论如何都无法欢迎。不 用急着发现什么了,他又一次闭上眼睛,将自己投入深睡之中——但他的睡眠不久 就被尼克拉斯卫兵的到来惊扰了,他们粗犷的声音像战事报告一样,在他遭受感觉 剥夺很长时间的大脑中轰响。托勒的身体扭动着,他想用手把耳朵堵住,可接着就 感觉到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身上,想让他起来,那只手接着又粗暴地推了他一下。 “把衣服穿上,”卫兵说,将一只包袱扔给了他。托勒觉得自己的眼睛动了两 下,身子在他们所发出的噪音中颤抖,整个屋子都在颤抖。“如果你想从这里滚出 去的话,就快点。” 托勒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那人的嘴巴动着,他的声音也在托勒的大脑中震颤, 但他就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卫兵看了托勒一眼,转身走了出去。托勒挣扎着,身子向下倒去,摔在了地板 上,手仍然抓着刚才被塞给他的包袱。 不大工夫,卫兵和另一个穿着红白相间的尼克拉斯服装的人走了进来。“我们 得给他穿上,他不知道他这是在什么地方。”其中一个解释道。 “他能走路吗?”他的同伴怀疑地问。 “不,我们得拖着他。” “为什么我们不能就把他扔在这里。” “乌热要他马上就走。你听说海拉迪克的事了吗?” 另一个什么都没说,但眉头皱了皱,又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们必须把他扔掉的理由。” “我们拿什么对付他呢?” “我有办法。你会明白的。” 他们把长袍从托勒的头上套了进去,又把他的腿塞到裤子里。“我会要一辆车 ——这个办法很快的。”一个卫兵说。“先在这里等一会儿。” 尼克拉斯人厌恶地看着托勒,就像他是一块正在腐烂的臭肉。托勒又闭上了眼 睛,试图将自己那可怜的思绪理一理。只要他们不在我的身边,他想,随即他就发 现自己的思路正趋向清晰,大脑又开始工作了。 几分钟之后,那个卫兵又回来了。托勒夹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被拖着走进了一 条走廊,他突然产生游泳到等候在那里的车旁边的愿望,他的胳膊和腿尽情地摆动, 尼克拉斯人吼叫着命令他安静,将他塞进车尾。 托勒接下来的印象就是车沿着一条盘山路穿行,上升,翻转,拐弯,下坡,一 圈一圈又一圈,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终于,他们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托勒被从 车尾拖出来,被拖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他的头向后仰了仰,看见了高高的天空透 过透明的水晶圆屋顶照进来的满天星光。 他又被卫兵推着向前走了几步,听他们不时抱怨着正在执行的公务。最后,他 们在一条拱形的走廊前停了下来。他听到他们含糊不清地交换着意见,再后来,就 是他们离去的脚步声。他被孤独地留在了这里,他四肢颤栗着,困惑的大脑因这难 以承受的重负面嗡嗡响。 这就是第三修道会的两个医生几个小时以后,在这里发现他的原因。 那只巨兽已经跟了库拉克好几天了,它将大大的爪子无声地拍在地面上,看起 来就像是一股流动的黑色波浪。开始的时候,库拉克并没有发现它的跟踪,可没过 多久,他回头往后看了一眼,就看见了这只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跟着他的体形高 大,类似于地球上猫科动物的巨兽。 此后,库拉克就将它称作猫。 他们分完肉之后,库拉克就睡着了,后来就是赶路,将正在伸展四肢酣睡着的 猫留在了死去的动物旁边。一个小时或更长时间之后,他在路边停下来,才意识到 自己正在被它跟踪。太阳快要落山了,四处稠密的森林已经深成了靛蓝色,脚下的 路变成了一条深色的峡谷。猫不太容易被发现,但库拉克知道它还在那里。它的声 音告诉他,它仍然跟在后面。走慢点,它刚刚吃过,所以不会伤人的,这个大家伙 只是好奇而已。 库拉克遵循着他内心的声音,慢慢地走,不时回头往后看一眼,凭着头皮上硬 扎扎的头发,感觉着猫的存在。到了他作为屏障的水池边,他犹豫了一下。他应该 进去吗?要不就找个别的地方度过今夜?在一棵高高的树上吗? 进去,他的声音告诉他,猫不会跟进去的。 库拉克遵循着这个声音,走到水池边。他把背在身上的肉吃了点,凑到池边喝 了点水,洗了洗,便回到运货车边,把梭缥放到车上,躺在海绵般柔软的草地上睡 着了。 第二天早上,库拉克离开他的隐身处,发现猫正在等着他。它的尾巴卷在前腿 上,金色的眼睛里闪着极度好奇的光。他们站在那里彼此对峙了很长时间,面对出 现在面前的动物,库拉克没了主意,后来,又是他心里的声音为他做出了决定。它 想跟着你,让它知道你接受它。它是不会伤害你的。 库拉克将梭嫖放在地上向前走去。猫打了一个哈欠,来到人的面前,紧紧地挨 着他,将他放倒,用大大的皱折纵横的舌头舔遍了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他们之间 的友谊就这样建立起来了。从那以后,猫总是时不时地跟在人的后边,有时,它会 消失几个小时处理它的事情,但是,每每人以为它终于失去了兴趣,而寻找新的消 遣时,它又悄然地出现在人的面前。 第二天晚上,猫挤进了库拉克的家,早上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了。他们在灌 木丛中抓住走得慢的动物时,猫仍然会心生杀意,但把比较好的部分留给它的人类 同伴。 他们同吃,同睡,结伴回到他们共同的家里。天气变得燥热起来,现在,一走 近篱笆墙,人就想起了旁边的水池,回忆起在水里游泳所带给他皮肤的快乐感觉。 穿过篱笆墙,库拉克将梭缥放在运货车上,向着水边走去。他看了一眼冰冷的 水面,便一头扎了下去。猫听到溅水的声音,立即跳到了池边。它的身子蜷曲着, 准备向下跳。 库拉克的头露出水面。他吸了几口气,再次让自己沉人水中。过了片刻,他又 一次露出水面,在水中拍击,沉浸到纯粹的快乐之中,动物性的快乐。猫看见人的 头又一次露出了水面,它的尾巴轻轻摆动了一下,便跳下去。它的身体在空中划了 一个优美的弧形,脚差不多踩在了人的头顶上。 库拉克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他被托出水面,他的整个右肩和身体右侧的大 部分都被牢牢地衔在了猫的嘴里。猫将他放到了柔软的草地上,全身滴着水站在他 的身边,看起来凄楚可怜的样子,湿漉漉的毛发沾在它的身体上。 库拉克用圆睁的眼睛惊恐地在自己身体上下查看,发现疼痛处并没有流血—— 这才忍禁不住地笑了起来——他这才意识到猫并没有袭击他。相反,是它救了他。 它以为你要被淹死了,心里的声音解释着。想起它那锯齿般的钢牙曾经刺人他的皮 肤里,他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但在它来说,却是轻轻的,就像将它的幼仔放进摇 篮中一样。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用胳膊搂住它的脖子,紧紧地,使出了他全部的力气。动 物向后退了退,他们便一同跳进了池水中。库拉克开始发出快乐的叫喊,他在水中 踢踏着,将大把大把的池水撩到猫的脸上。 猫轻轻地叫着,用它的爪子向人撩水,它在水中拍击,旋转,将他向下拍,可 他真的沉入水面之后,它又把他抓了上来。有一次,库拉克爬到了猫的背上,猫转 了一个圈子,想躲开他。库拉克注意到,猫每次都很小心地避免用它那如乌木一般 的爪子。 在水中嬉戏了一阵之后,他们爬出了池子,倒在岸边。空气像一面厚厚的毯子, 慢慢地将他们的皮肤和皮毛蒸发干。他们肩并肩地躺着,谛听着夜的声音打破傍晚 的寂静,在星光下的大合唱中尽展它的歌喉。有的声音库拉克认得出:那怪异的、 嗡嗡的回声是森林上层那只再也飞不起来了的胖鸟发出来的;那悉悉籁籁的啃啮声 和吠叫声是那些毛茸茸的树鼠发出;那咯咯和呱呱的声音属于那个鬼魁似的大眼睛 灵长类家伙。其余的那些卿卿喳喳、咕咕、呜呜、嘎嘎的鼻息声以及令人恐怖的尖 叫,属于库拉克还没有看见过的各种动物组成的庞大集体。 库拉克像他在这里度过的每一个夜晚一样谛听着这种声音,但今天却第一次在 它们之间找到了安全感。和平似乎在猫降临他身边的那并非令人激动的时刻悄然来 到了他面前。在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他们在一块猎食,又一同分享他们 的捕猎果实,并且在一起玩耍。这个男人所没有意识到的空虚心灵如今变得充实起 来。他伸出手来,抚摩着身旁兽毛茸茸的温暖身体,轻轻地为它梳理着毛发;猫在 酣睡中发出放松的、满意的呜呜声。夜让一切都变得宁静而和谐,他们在夜幕中沉 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