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里是克里国国家广播电台,下面播发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昨夜零时许, 我国西北无人区莫里雪山山脉的索格里峰火山口突然发生喷发。受其影响,今天凌 晨,莫里山脉上空已是烟尘弥漫,为此,目前已有多架次途径该地的航班被迫取消, 在今后一段时期内,有关的航班也将……”在烟雾中,房间里飘荡着新闻广播的声 音。利克呆坐在那里,指间的烟蒂已将燃到手指,他浑然不觉。 他已经一天没有下工地巡视,这情形还不曾有过。工作台凌乱的桌面架着他的 双脚,陷在转椅中的他,表情一片茫然。 正在播发的消息没有给他过多的惊奇,只是昨天列文的电话突然打碎了他平静 的生活。事隔七年,当那个人的名字被那个人再次从他的心底提起,也撕开了他内 心深处的伤痕。七年了,他一直都在小心回避着那个名字,回避着那刻骨铭心的疼 痛。但是当伤口连同生活的假面一起,终于又被人撕开,他的心都在滴血──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七年前,克里帝国大学物理系有三位极其出色的青年才俊,他们就是列文、利 克,还有安娜。安娜出生于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度,能到当时还并不怎么享有世界声 誉的克里帝国大学来留学,人们所能推测到的唯一原因就是她的父母祖籍本是克里 国。 安娜攻读的是流体力学专业的博士学位,这也是帝国大学当时仅有的几个勉强 能够跟得上世界水平的学科之一。事实上,此前在国外,她早已经取得过三个不同 的博士学位,都是和海洋以及核子科学有关的。毫无疑问,在普通人的眼里,她也 是一个天才,不折不扣的天才。 在外表上,她是一个沉静而忧郁的女孩,不太喜欢讲话,做起事来却从不犹豫, 给人的气质中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和坚强。与此同时,她的美丽也是帝大的学 子们所公认的,这一切,再加上知识的缘故,在当时的帝大校园里,她是一位无可 争议的女神。也正是因此,当时在她身边,有许多人从年龄上都可以做她的大哥, 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她高不可攀,偶尔能和她说上几句话也会结结巴巴,只有 列文和利克是例外。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在当时,列文的身边还并没有丽儿的存在,利克和现在 一样,也是独身一人。他们并不知道安娜的过去,但那显然不构成障碍……相处日 久后,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开始日渐微妙──在一个人的心里是难能的选择,在另外 两个人之间则是无声的竞争。在他们短短半年的相处岁月里,充满了这种选择的困 惑和竞争的艰难。 直到最后他们也没能打破这种微妙的格局,但是他们已经疲惫不堪。最后理智 终于战胜了情感,那是因为这种已经开始让人无所事事的疲惫,终于唤醒了他们对 于青春的反思。面向内心的最深处,他们开始自责,他们已经开始醒悟,除了爱情, 他们原本还有更高的生命追求,但是他们几乎将它遗忘……他们无法原谅自己,对 于帝国大学,他们已经去意彷徨。 后来的那一天,是次世代纪年的天刚旧历2999年8 月24日,利克永远也不会忘 记那一天。正是那一天,安娜来向他们道别。地点是在帝大北园的湖边,他们平时 一贯聚会的青林翠亭。当时已经是夜了,护星的光影衬着灯光映在湖水的波纹里, 婆娑的树影随着微风在摇动,夜的深处传来悠远的琴声和淡淡的清香。他还记得, 安娜的话语象是琴声一般遥远:“明天,我就要走了,有缘千里来相会,不知道相 隔万里之后,我们还有没有机会重逢。不管怎样,这是一段让我终生难忘的日子, 如果将来还有机会……”她说不下去了,列文和利克也感到无从开口,他们在沉默 中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上午,在送别的机场,目光中,是安娜一步一步开始走远,然后终于坚 定消失了的背影。那么纤弱、无助,又无比地坚强,仿佛一把锋利的雕刀,一下, 一下,终于,永远永远地割开了利克那一部分最最柔软的心房。那是一种刻骨铭心 的疼痛,这疼痛掩饰在那些仍然完好的表面之下,在其后苍白的生活假面中,它们 从此再也没有愈合…… 已经七年了,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从此,利克再也不愿面对这些回 忆,但是他无法忘记: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将她留住,但是他没 有机会。后来,他和列文也相继离开了那片伤心的校园,在社会上几经历练之后, 他们最终还是归属到了同一单位。在那里,他们仍然极少见面,说不清是因为工作 的缘故,还是彼此间刻意的回避,但是就象原来一样,他们之间始终并不缺乏交流。 那是一种纯粹学术上的交流,这种交流从大学时代在他们之间就已习以为常,已经 成为他们共同的需要。交谈、争论甚至利克单方面的调侃,但是从不提起安娜,这 也是他们一贯的默契。 在此期间,利克为列文打通了那座神秘的地下基地。那一工程进行得极其艰难, 因为它本身是在一座活动的火山之下,那就是昨夜喷发的索格里峰。利克知道,它 根本不可能还会有什么喷发,因为所有的岩浆通路都早已被自己阻塞抑或旁导。改 造一座活动的火山,那绝对是一项难以想象的工程,但是他做到了,利克至今还为 此而感到自豪,但是后来列文在其中建造的那艘飞船更让他感到惊讶。听过了刚刚 发布的新闻,他知道那艘飞船连同他的主人一起,终于升空而去了。 是的,列文一定已经奔向了他一直想去的那个地方,说不定他的身边还有丽儿, 那个眉目之间酷似安娜的清纯的女孩。但是自己呢?自己所向往的地方虽然就在这 个星球之上,但是连路在何方他还并不知道──它仍然还只是一座空中楼阁;还有 安娜,此刻不知身在何方的安娜,永远牵动着他内心最深处伤痕的安娜。 安娜,你在哪里啊?我想你,你能不能回到我的身边来,我需要你。我不能没 有你!我不是列文,我没有他那冷静的头脑,他可以用移情来逃避自己,我不能, 不能!…… “嘀──”墙壁上传感器尖锐的呼叫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利克按下桌面那颗 蓝色的电钮,随即听到了赫林在嘈杂背景下发出的声音:“利克,你在干吗?快到 这儿来吧。我们又发现一个洞,它很深,真的!这一次不会让你失望,你快下来吧! 杰米、吉利还有杰里尔,这三个不要命的家伙,说什么你不在他们有权自主,不理 会那些格洛斯特使一再的阻拦,已经进去了,我现在已经联系不上他们了。你快来 吧,这些格洛斯人还在吵个不停,翻译都跟不上了,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你 快来吧,我控制不住这局面了。我可不想酿成国际争端,更不想让你扣我的奖金!” “我马上到。”利克一跃而起,仿佛聆听了自己命运的呼唤,他几乎破门而出,只 一会儿便辗转抵达了深达数十米的地下施工现场。于是一阵比一阵激烈的高音阶格 洛斯语,在坑道回声的作用下让他感到了震耳欲聋。 这里是阿列克寰球大隧道工程的B段F3 区,它上面的地表已经处在克里国边 界之外,属于他们的近邻格洛斯联邦所有,因而在施工现场,有一些格洛斯联邦派 驻的特别军使在协助或者说是在监视他们施工。 此时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下,火车头般的激光掘进机正停滞在坑道一侧。在它 前方,右下角有一个黑暗的洞穴,洞口很大,看得出来也一定很深。 瘦猴般矮小的赫林正站在它的旁边,被那几个高大的格洛斯联邦特别军使夹在 中间,在他们唾液横飞的指手划脚中显得极其狼狈。 这时的工人们早已放下了他们手中的工作,在坑道尽头外围饶有兴趣地观望着 他们。翻译官毕勒尔也站在他们中间。 “利克来了!”不知是谁首先发现了他的到来,工人们纷纷散开一条通道,他 走了进去。几个格洛斯联邦特使马上将他包围起来,依旧是那么吵吵嚷嚷不知所云。 利克皱了皱眉,毕勒尔走上前,他习惯性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挺起腰大声向 那几个人说了些什么。特使们很快安静下来。毕勒尔转身开始对利克解释事情的原 委,利克一边听一边看了一眼旁边的赫林,赫林做了个鬼脸溜到一边。 “刚才你不在这里,我们发现了这个洞口,杰米他们马上就要下去探险,这几 个人坚决不让,说这里是他们的国土,施工现场以外的区域一概属于禁区范畴,我 们不得随意进入。这个洞口,应该在向他们国家的政府报告后再做处理。但是杰米 他们不听,非要进去,说要是你在这里,也一定会支持他们,并且他们以前就曾和 你一起探测过几十个天然隧洞……赫林也这样说,他也想进去,但最终还是被这几 位军使拦住了。你知道,今天的现场指挥就是赫林,所以他们这样做我也没有什么 办法,我……”“他们进去多久了?”利克打断了他。 “大约一个小时。十分钟前他们的无线电信号开始不再回传。” “赫林!为什么不早通知我?”赫林低着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没有说话。利 克真的火了,他狠狠地瞪着他。这时,一位格洛斯联邦特别军使开口说了些什么, 毕勒尔马上为他进行了翻译:“他说请阁下不要太过生气,其实除了外交上的原因, 他们阻止我们探险也是出于好意,这里的上方是他们的玛纳斯米高山峡谷区,玛纳 斯米在他们的语言当中是地狱峡谷的意思,这个名称是有来由的。”“什么来由?” 利克调转目光望着那位军使,他的双眼开始发亮。军使仿佛听懂了他的问话, 叽里咕噜又讲了一大串。 “他说,”毕勒尔想了想,继续说道:“他的大意是,自古以来,这里的高山 峡谷就被他们国家的人视为地狱之门,因为在这里经常发生失踪事件。古时候,传 说有一位国王和他的军队,几万人的军队,就是在这里失踪的,他们想来这里消灭 地狱中的魔鬼,但是魔鬼却把他们消灭了……后来就再也没有人敢来这里了,就连 他们被派到这里也是极不情愿的。还有,在历史上,他们也曾找到过一些失踪者, 但是那些人全都疯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都不再认得……”听着 听着,利克仿佛变了一个人,他脸上的愤怒和疑问渐渐消失,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 凝望着那个洞口,他的心跳在加剧。 “你告诉他们,”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洞口,“我代表克里国政府感谢他们的 好意,同时也为自己属下的行为向他们道歉。为了挽回影响,我决定亲自进洞去把 那几个冒失鬼抓回来!”“利克!那很危险,你不可以的!”“带我一起去吧!” 毕勒尔和赫林几乎同时发话。 利克瞪了赫林一眼,向着毕勒尔微微一笑:“照我说的做。” 他的笑容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但那声音是不容置疑的。毕勒尔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这个人做出的决定是没有人可以阻拦的。 毕勒尔对于利克的了解并没有错。相处的时间虽然并不是很长,但是那几位格 洛斯特别军使仿佛对此也深有同感,他们同样没有再来烦他,只是在一旁不停地摇 头。 利克一边收拾必要的装备,一边向赫林和毕勒尔简单交代了几句,随即走向那 黑暗的洞口。 在掀亮了手中的灯光之后,他也并没有再回头,而是径直走进了黑暗深处。随 着他手中强大光源的辐射和映照,前方无尽的曲折展现出了没有尽头的光明,黑暗 在他遥远的身后渐渐合拢…… 震动就在这时传来──先是大地在轰鸣,继而是大地的颤抖! 在轰鸣声中,在颤抖的深处,人们突然感到恐惧。 恐惧!恐惧就象断裂的岩层一般撕开了他们的表情和心灵…… 地震了! 地震了,洞穴突然弥合,隧道刹那扭曲! 地震了!一声巨响,所有的人在失去知觉前最后的视像──他们看到了夕阳! 夕阳挂在城市的尽头。在暗红色的天际,一些废墟倒塌时带来的烟尘还没有散 尽,护星在天空的另侧已经升起,烟尘中的光盘带着一种缥缈的空虚。 城市的街道大体还完好,倒塌的多是一些旧时代的建筑,对于城市的格局并没 有造成太大的改观,但是在人们的脸上,恐惧还无法消散。那些仍然完好而华丽、 高耸的大楼里空荡荡的,它们的主人正在广场和大街之上惶然。 这里是克里共和国的首都萨拉莫城,在城市的东区有一片分外庄严的高大建筑 群,它们是共和国的心脏。地震刚刚过去,它们完好无损,此刻,寄居在其中的那 些掌握着克里国命运的人们正在开会。其中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在要员满座 的议事大厅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丽儿。 丽儿并没有和列文一起走,不是她不想去,而是列文坚决没有答应。丽儿非常 生气,但是在列文即将走进飞船的刹那,一直在背对着他的丽儿终于还是转身扑向 了飞船。带着满脸的泪水她啜泣着说不出话语,但是列文连头都没有回。 她是被老戈里夫拖出发射井的,象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基地的大厅里, 她伏在老人的怀中不停地抽泣,老人的眼角也止不住湿润了。她知道他其实是为了 她好,但是她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他了。 她现在已经原谅了他,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挂念…… 会议开到了很晚,丽儿回到她的住所时护星已经越过了天顶。 她的家并不在这座城市,在南方那座横断克里国土的大山脉的另一侧,大平原 上有一条美丽的河流,她的家就在山峡河口那座新兴的小城里,家里只有母亲一个 人。母亲和她的联系并没有受到地震的影响,她安然无恙,毕竟那是一座新兴的小 城。 她在这里的家是在报社大楼的顶层。那是她自己的意愿,因为她觉得那里更接 近星空,她是一个热爱星星的人。克里星报是一家很大很大的报社,选择到这里来 工作也是因为它的名称。那的确是她自己的选择,因为帝国大学自从“培养”出了 列文和利克这两位天才人物之后,它声名的显赫已经足以让他们的师弟和师妹们在 就业的战场上傲视“群雄”。 在进入帝国大学新闻学院就读以前,在南方她自己那时的那座小镇中学里,丽 儿对列文和利克一无所知。那时她并没有时间关心时事,虽然因为父亲的缘故,她 从小就无比热爱着时事背后的那个事业。但正是因此她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了学习上, 为了能进帝国大学的新闻学院。这里面要扣除她每天晚上望着星空发呆的时光,这 个习惯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时她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 一个突然发现了夜的星空是那么美丽的小女孩。她从此开始喜欢看星星,对着星空, 她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那些星星的下面,望着它们,并且忘记了时间。 她热爱星星,说不清为什么,她觉得它们很美,她说不清它们美在哪里,她也 并不知道它们当中绝大多数的名字,她甚至并不怎么喜欢天球地理课程,因为她觉 得书上的话都是假的,那些星星并不象书本上所讲的那样,它们是那样小,那么可 爱……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们和一个个庞然大物的恐怖火球联系在一起。她不愿 这么做,她宁愿望着它们现在的样子发呆。 这一切,因为列文的出现而改变。 最早出现在她视线当中的列文并不是真正的列文。在她进入帝国大学的时候, 列文和利克早已离开了那里,但是他们的影响仍然无处不在。 后来的那一天是新时代纪年的第四个年头,延续旧的历法,那一天是天刚旧历 3004年6 月28日,列文在那一天的午夜登上了护星。在阿列克行星,列文并不是第 一个登上护星的人,但他无疑是最受人瞩目的护星征服者,因为没有人象他一样登 上护星几乎完全是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 就是在那天夜里,在校园广场超大屏幕前沸沸扬扬的人群中,丽儿突然产生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她想要采访列文!因为这想法太过突然,也因为她的天真, 她很快便向同学们宣布了她的决定。他们对她充满了怀疑,觉得她非常可笑,他们 知道,在克里国,有一位一向拒绝任何采访的非常有名的人,那就是列文…… 后来几乎每个人一见面就会问丽儿:“列文的专访进行的怎么样啊?”丽儿每 一次都会羞得无地自容。她不是没有进行过尝试,但是那个人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 她恨死那个人了! 晚上一个人在湖畔的翠亭边,凝望星空的时候,她开始怀念自己的父亲。她从 来没有真正见过他,她只是从照片和妈妈温情的回忆里了解的父亲。 在她出生时,父亲就已去世了,他所留下的只是那一枚共和国功勋记者的勋章。 那是在他去世之后,一位庄重的官员在很多人簇拥下从很远送来的。妈妈说什么也 不要那枚勋章,她只要自己的丈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官员站在那里,低头捧 着勋章一动不动。妈妈抱着丽儿流泪,丽儿在妈妈的怀里东张西望,她看到了那枚 勋章,亮晶晶就象天上的星光。她伸出小手抓了起来,静静地望着它发出了婴儿的 欢笑,官员的脸上都落泪了…… “妈妈,为什么他们都有爸爸,我爸爸呢?”让官员落泪的小女孩渐渐长大了, 但是她还不能知道这样的问话会让妈妈在她睡熟时垂泪到天亮。 “爸爸去给丽儿摘星星了,等你长大了他就会回来,好孩子,睡觉吧,啊?” “不!我要看着那些星星,我要看着爸爸把它们摘下来!”“妈妈,你怎么哭了?” …… 不知不觉,她已经泪流满面,哭着哭着她睡着了,她梦见自己远远的跟在妈妈 后面,在满天星光中飞翔,妈妈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人并不十分高大,但是他有一 个坚强的背影,那背影让她感到亲近,她知道,那人一定就是她的父亲。她呼唤着 想跟上他们,但是他们越飞越远,越飞越远……直到她已经飞不动了,她终于从天 上掉下来了! 丽儿醒了,她惊恐地发现,在黑暗中,一个男人正在凝望着她。 她霍然起身,一件并不属于她的外衣从她的身上悄然滑落。男人走了过来,丽 儿几乎快要惊叫…… 那人只是捡起了那件衣服,搭在手臂上,转身就要离开。 “喂!”丽儿定了定神,她觉得这人真是很奇怪,禁不住叫了他一声。 那人没有回头,但是停了下来。他的个子并不很高,但是身材挺拔。 “你不会说话吗?我知道你并不需要我道谢,但是也不必装的这么酷啊?你以 为自己这个样子很帅吗?”丽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大胆,她说话前几乎都没有 考虑,只是话一出口才突然发觉夜已经很深,并且这湖边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她 感到很害怕。 那人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话音很冷淡:“你是新生吧,住在几楼?我送你回宿 舍吧,天很晚了。”“我才不上你的当,我凭什么相信你?”丽儿再次脱口而出, 随即再次后悔,她总是这样。 “要怎么样你才肯相信我?”这一次那人竟然笑了,丽儿看得出来他一定是一 个从来都不怎么笑的人,因为那笑容一下子让他年轻了,那似乎更接近他的实际年 龄。 “除非,除非……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你?” “我叫列文。”…… 就这样,他们相识了。后来,丽儿问他,那天为什么要到湖边去?列文沉默了 许久才开口:“那天对我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每年的那一天我都要去那里……” 不知道为什么,丽儿这一次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从那以后,丽儿再也不怕人们问她有关专访的事了,她会停下来,瞪大眼睛望 着对方,问他们想知道些什么。无论他们想知道什么,只要是关于列文的,她都会 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并且极为详尽,其中当然不乏她大量的杜撰,但是她总是带 着一副绝不容人置疑的神情,人们渐渐开始相信她了。他们同时也开始奇怪,这个 小女生怎么会对大名鼎鼎的列文知道的这么多?但是自从有了列文,丽儿已经有些 改变了,起码在这个问题上,她终于保守了秘密。 与此同时,爱看星星的习惯在她却并没有改变,因为列文也是一个星空痴迷者。 和丽儿不同,他所关注的永远只是那一颗星──惑星,丽儿从来都问不出他为什么。 丽儿喜欢看所有的星星,但是因为列文喜欢,她也开始钟情于惑星。渐渐的,每当 抬头仰望星空的时候,惑星总会第一个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尤其,当列文并不在她 身边,她就会将惑星想象成他的眼睛……而那些旁的星星也离她越来越遥远。当列 文不在她身边,那种莫名的失落也会让她渐渐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有时候她还会 为此而落泪。对此,那些熟悉她的人,甚至连列文,也许都并不会相信。 列文,你听得到我的呼唤吗?丽儿这时正坐在窗口,在写日记,或者说是在写 信,写给列文。 她原本并没有这个习惯,今天是头一次。她现在已经真的成为克里共和国总统 的首席记者了,那是因为对于一些她本来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她现在已经知道的太 多,他们无法让她再回报社工作。因为列文的缘故,他们也需要确保她的安全。还 有关于那个录像,共和国的总统也觉得自己无法欺骗这样一个女孩,并且在这样一 个关头,他们也的确需要一个他们之外的,将来从感情上更有可能为大众所接受的, 历史的见证。 就这样,现在,丽儿可以列席他们所有的会议,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做笔录、 录音、录像,甚至随时发问,但是有一条,所有的结果都不能随意发表。他们在向 她保证这一切在适当的时候都将成为她的独家报道的同时,郑重地告诉她:这一 “适当的时候”必须由他们来决定。对此,丽儿并不想和他们争辩,列文的离开, 已经让她感到有些麻木,虽然她一直都在害怕这种别离,但是却没有想到它来得这 么突然。只是出于一个记者长期以来的习惯,她现在要把自己所见的、所听的和所 想的,全都写下来,这也是一种倾诉。 列文……,丽儿望着窗外护星的轮廓,发了一会呆。对于书写,她还有些不太 习惯,她一向都是用电脑,但是现在她更想亲自动笔。 门外的走廊里这时传来了一些轻微的脚步声,丽儿就此找到了自己下笔的起点 :“列文,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有专人保护了,我很安全,你放心吧。你在护星 上还好吧?我知道你一定已经抵达哪里了,没有什么困难能够左右你的,这我比他 们任何人都更加知道。他们说你已经很长时间没跟他们联系了,我才不相信!对了, 明天要是你给我打电话,我可能已经不住在这儿了,没有办法,我现在真的已经成 为总统的首席记者了,他们要我必须搬到他们那里去住。你知道,那儿就象一座监 狱,那些人总是板着脸…… 但是,在一个人的时候,为什么你也总是板着脸呢?列文,我知道你还有很多 事一直在瞒着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安娜的事,利克你们三个人之间那场风花雪 月至今还在帝大的校园里飘来飘去的,我知道那天晚上一定是你们最后分别的日子, 你根本就不用担心我知道了会不高兴。我怎么会不高兴呢?要是没有那一天,我怎 么会认识你呢? 列文,也许你并不知道,认识你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虽然你常常会让我难过。 你总是那么忙,并且我知道总有一些什么东西始终压在你的心底,你从来也不告诉 我。其实我知道你真的是一个很悲伤的人,是什么让你即使在笑声中的目光深处也 藏满了悲伤呢?从前在你的眼中,望着我的时候,我还会发现其中还有另外那个人 的影子,但是她已经很久都看不见了,但是你的内心仍然还有悲伤,那是因为惑星 的缘故吗?惑星对你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你为什么不能象利克一样,即使内心充满 了人们无知的悲伤和思念,也随时都那么开朗和乐观呢? 但是关于利克,也有一个很不好的消息。我们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很大的地震。 他们说这场地震的强度之大,几乎已经改变了我们阿列克行星整体的构造,并且它 很有可能还是人为的!?为此,他们都感到紧张。利克就是在这场地震当中失踪的。 他当时据说是下到了一个天然隧洞中去探险,后来地震就发生了,他进去的那个洞 口就被地层掩埋了…… 还有,你们的那个基地也已经塌陷了,听说死了很多人。我真为他们感到难过, 等你回来时,不要再去那里了。其实,我觉得你们积极探索太空,应该是很光明正 大的事情啊,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呢?是不是因为他们担心你模仿不明飞行物建造 的那艘飞船会带来误解?其实,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向人们解释清楚不就行了吗? 难道真象他们所说的那样,为了将来护星和惑星的开发,甚至我们阿列克行星本身 新的世界平衡,大国之间已经有了什么潜在的战争危险吗?。 他们说,由于起步较晚,发展的限制性条件又很多,我们的毁灭性武器的质量 和存量远不如那几个大国厉害,因此……对了,起初他们还猜测这场地震,正是因 为某个大国正在试验一种超强的毁灭性核武器,但是后来,那个国家首先向他们发 来了问电,说是地震之初,在他们国家相邻的迦米西大洋的刚斯奇里海域深处,发 生了一场强大的热核反应,很有可能就是地震爆发的根源。他们了解到我们克里国 刚莫拉上将率领的航空母舰编队,在不久前曾经巡行经过那片海域附近,因而质问 我们这场地震的发生是不是和我们有关?后来很多国家也都发来了同样的质询。他 们为了否认这些猜疑解释得好辛苦啊! 那不象是假的。你知道,因为这场地震,我们也受到了损失。 而且,你也知道,或许是因为它地壳结构的复杂和极不稳定吧,刚斯奇里海域 自古以来就神秘莫测,有谁能够或者说有谁敢到那里去搞鬼呢?那里发生的不明失 踪事件已经太多了,谁还敢去那里冒险!所以后来,好象几个受地震损失最严重的 大国和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一些共识,那几个国家要求相对而言,受灾并不是特 别严重的我们克里国,立即想办法来支援他们的救灾。他们首先就要求已经巡航到 南极环海的刚莫拉上将,马上率领他的航母编队回到迦米西大洋营救大量的遇难船 只。 他们一再强调,说因为首先要救灾的缘故,对于这场大地震根源的探究他们只 是暂时放下了,但是为了防备万一,他们国家所有的毁灭性武器都已处在一级待发 的极度戒备状态,强调要我们一定认清时事,并且还提起了那次闪光事件…… 总统和那些大员们非常紧张,他们无条件答应了那些国家一切要求,他们知道 那些国家一定已经快要疯了。尤其相隔威奇克拉大洋与我们凭海相望的那个国家, 也就是阿米坚合众国,就是最先向我们发来问电的那个国家,据他们分析,因为距 离震源最近,地震几乎摧毁了阿米坚一半的国力。为此,老戈里夫曾在会上开了一 句玩笑,他说现在那个国家所剩下的,几乎全是炸弹了,各种各样的炸弹,有的甚 至能够瞬间炸毁整个行星,因为在那个国家,只有炸弹受到的保护最严密……所以, 在这样的关头,我们绝不敢和疯子过不去。 这些疯子不单单是阿米坚,还有那个历史上就极为疯狂的岛国卡奇克王国,和 近几年问题重重让人难以捉摸的列昂达斯立宪帝国,还有我们的近邻格洛斯联邦… …格洛斯联邦甚至还向我们发来了一份措辞激烈的外交照会,说什么已经失踪的利 克,还有另外三个他的属下,已经严重侵犯了他们的领土主权,他们对此表示严重 抗议,并且质问阿列克寰球大隧道工程是不是一个阴谋?不管怎样,他们将不再和 我们进行合作,他们已经遣返了利克手下所有幸存的施工人员。 为此种种,总统他们紧张坏了。所幸的是,除了我在上面曾向你提到过的那些 损失,我们克里国在地震中真的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只是这就更加加重了那些国 家的怀疑,但是他们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不过疯子的行为是不可预测的,因而总 统想要尽可能地充分利用这段时间。为了防备万一,他想把我们国家的真正实力全 部转移到地下。在这之前,我还并不知道,其实,利克的克里共和国地下交通网工 程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代号──“幸存者”。 我想绝大多数的克里国公民都和我一样,当他们时常乘着地下铁,在我们克里 国辽阔的国土上四通八达时,他们都并不知道,在深埋地下数十米的地铁通道背后, 竟然还有一个庞大的地下克里国存在。总统说,这一工程虽然还只是初具规模,但 是容纳我们克里国五分之一的人口已经不成问题,难办的是究竟让谁进入和不让谁 进入。最终从长远的角度──他们要我一定记下这一决策的经过,他们决定,对于 普通人,纳入“幸存者”计划的遴选标准首先要加以年龄的限制,他们最终的限定 是在40岁以下,而且还要健康,可以非常时期的紧急应招名义来启动。为了不引起 骚乱,总统为此已经向全国发布了紧急戒严命令…… 在这里,我的妈妈原本并不能列入“幸存者”的行列,但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他是一位烈士,共和国的功勋记者,我至今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 很想念他,也很想你……),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例外,妈妈已经成为一位“幸存者” 了,这减轻了我的担心,要知道连总统的父亲都并不在名单之内──他们这些人其 实也真的并不是很坏。 但是,我现在所担心的,就只有你了,我也真的很恨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把 我们分开?当然,这也是你的意思,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答应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你真的不懂我的心吗?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始终只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女孩, 但是其实我早已经长大了呀!就象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样,我也有女人的悲伤,就象 妈妈一样,你难道也要象父亲那样离开我吗?你在哪里啊,列文,明天,我们还有 明天吗?我还能见到你吗?“泪水模糊了纸面,丽儿再也写不下去了…… ------- 铁血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