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缺陷的城市 “别东张西望的。” 我局促不安地坐在绿野仙踪咖啡店最角落的座位上,实在的说,我的心情还从 来没这么紧张过。我手心冒汗,总觉得周围有人在盯着我。虽然咖啡店里现在只有 我们两人。 莲娜•;露美正在我的对面啜吸一杯椰果汁。她戴着一副可遮住半张脸的 巨大墨镜,举止若常,看来像没事人一样。 昨天和洛克看完演唱会,走出广场的时候,我的电子助理响了起来,当时,我 还沉浸在那种巨大的震撼之中——不仅仅是演唱会本身近乎疯狂的气氛,还有那让 我无比震惊的惊鸿一瞥。我实在觉得难以置信,以至于我怀疑这一秒足以照亮心灵 的对视只不过存在于我想象之中。 我打开电子助理,上面显示出一个陌生的号码。 洛克问:“谁?” “不认识。” 我关掉电子助理。十五分钟后,这个号码又打了过来,从那一头传来一个陌生 女子的声音,她说,她是莲娜•;露美,她希望找个机会和我谈谈,尽快。 她又说,这不是开玩笑,她没有任何理由来捉弄我。这时候,她打开了显像屏, 那张可爱又略显得疲惫的脸确实是莲娜,即使在这3 英寸的显示器上,她的美丽依 旧丝毫无损。 她说:“我们见面再详谈,明天中午如何?地方你定。” 我想不用描述我当时的心情了,事实上,即使过了一整个夜晚加一个上午,包 括现在,活生生的莲娜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也依然有很强烈的不真实感。这一切简 直像在做梦——实际上我很少做这样的好梦,说来让人伤心,我的梦大多理性得很, 从没这么离谱过。 星莱坞(starhood)的爱情电影倒总有这样的剧情。但从另一个角度,更证明 了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嘛。 “你昨天是头一次去看演唱会吧?” “是的。” “我想也是,不然的话,我不可能到今天才找到你。” 莲娜压下墨镜,她的眼睛好象幽蓝的湖水,那么的深,以至有一种要让人陷落 的透明感。 “或许你不会相信,我一直在找你——我一直相信,在这个城市里至少有一个 你这样的人。” 她直视着我,目光毫不闪缩,我反而慌张起来——我以为在开始真正的交谈之 前,至少还应该有一段吞吞吐吐,互相试探猜测的阶段,但是莲娜显然觉得那没必 要。 “我?” “我知道你一定难以相信。这可能就是东方传统里说的‘缘分’。你是东方人 吧?” “是的。”我说,东方人或西方人在空中大航海时代前可能还有具体的涵义, 而现在仍这样区分,大概只是因为每个人都是一样来历会很没意思罢。 “我也是。”她笑了,这一笑就很孩子气,“我父亲是东方人。” “啊,可是”我问,“你的名字……” “经纪人的决定啦。他说起个西方式的艺名更容易红!”她不屑地撇了撇嘴, “你叫我阿露就行。但是不可以跟别人说。” 我心里升起一股隐秘的甜意,两个人一旦有了共享的秘密,就证明他们的关系 比普通更进了一步。而这只是初次见面而已,我们的谈话甚至还没超过10分钟。 “我直接地说吧,昨天晚上,我在舞台上看见了你,相信你也看见了我……” “请等等,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 阿露摘下墨镜,讶异地说:“你这个人戒备心还真强。你一定交不到女朋友吧?” 我得承认她说的对。 照规定,只有地区治安官才有进入居民数据中心的权限,但任何人都知道,规 定就只是规定——仅凭那一秒不到的照面,阿露就记住了我的长相,然后花了十二 分钟零二十七秒从数据中心里找到了我的资料。 “然后我立刻就拨了你的号码,没想到你居然关掉。”阿露说,“当时把我气 得发昏。” 我能想象的出。 “我是全凭直觉去做的,所以那时我几乎以为自己弄错了。” 我向她说明我当时还处在震惊之中,一片浑浑噩噩。 她得意地笑:“是因为我?” “是。太吃惊了。” “我也是。那种感觉,真是很难用语言说明……所以我还是忍不住找到你,我 觉得……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样的感受。我说的——假如是你的话——我觉得你能 明白。你愿意听吗?” “非常愿意。”我说。虽然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可直觉告诉我,我们之间有 超越一般意义之上的默契。 她看着我,笑了。她笑得多好看啊,那种真实的感觉要比电视和海报上美丽太 多。我不禁想,假如不是现在这种奇怪的相会,假如不是这种巧合得让人害怕的邂 逅,我们还会不会有机会相遇,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听她对我说:“我一直在找你”? “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那种感觉好象一直贯穿于我的记忆和生活中,根 本没办法找到开头……”阿露用勺子搅动着杯里的椰果,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她大约在考虑措辞,皱着眉头,几次欲言又止,“我知道我说不出来,要是你没有 那种感觉的话,那就绝对说不明白。” 她凝视着我,我静静地等着,她的目光渐渐虚无起来,落在我的身后。 仿佛梦呓一般的声音:“我总在做同一个梦……” 我听见脑子里喀啦一声,世界好象裂开了一道缺口。 阿露向我描述了她的梦,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梦。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各种念头层出不穷。我先觉得兴奋——这世界上有人和我 一模一样,这至少证明我不是唯一不正常的一个;但接着,我感觉到一阵毫无来由 的恐惧。 “即使醒过来以后,那种绝望的感觉还是残留着,而且最近越来越明显……你 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我茫茫然。没有反应。 阿露显然有些失望,她不甘心地追问道:“难道你没做过这种梦?” “没有。”不知为什么,我撒了谎。 她的脸色苍白起来:“怎么会?!我一直以为你一定也做过同样的……不然的 话,你不可能明白,你怎么会懂?没理由啊……” 我有意识地岔开她的话:“你说,那种做梦残留下来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恩,是的。” “那是怎么样呢?” “就是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有一种浮出水面的感觉。那就像是……就像完全不 是在做梦,因为它和现实毫无区别,甚至有一种取代现实的感觉。” 这话一说出口,就透着不可思议的诡异感。让人觉得从手指尖一直冷到心底。 我强笑起来,打趣道:“你是说梦和现实生活要掉个个儿?那可不好,那大家 岂不是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能见到你。哈哈。” “不。”阿露说,“我觉得要与其说‘变成现实’,不如说‘就是现实’。” “什么意思?” “你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吧。东方的寓言。”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我会背, 那怎么样?” “你怎么确认哪一件是真的呢?做梦和不做梦的时候。” 我笑了:“我小时候也这么想过,但这个……做梦就是做梦。做梦的时候你身 体停留在原地,我的房东能证明这点,如果我半夜跑出去的话她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假如她并不存在呢?” “但是她每月要收我的房租……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这不对,即使你闭上眼 睛,世界还在哪里。”我说,“假如房东太太不存在的话,那么你也不存在,而对 你来说,我不存在。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可是在我的梦里,他们都不存在。只有我一个人。” “所以那是梦。” “你怎么证明那不是真的?你怎么证明你现在不是在做梦?” “……好吧,你现在是在梦里和我交谈?那到底这个梦是你做的还是我做的?” 我叹了口气,“这些哲学问题没解答的。人类都争辩好几千年了。” “这不是哲学问题!这就是发生在我生活里的事!!”阿露涨红了脸喊道, “我还以为你会明白!结果你和那些人一样!混蛋!这跟哲学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认真生气了。我连说了好几句对不起。然后去柜台又拿了一杯椰果汁,她接 过去,默默地坐着,脸渐渐色平复了下来。 过了许久,她缓缓地开始说。 “以前我从没有想过,可是,自从这个梦越来越清楚以来,我才察觉到,我, 我的生活,还有我所在的这个城市存在着无法解释的缺陷。我所在的这个地方,看 似合理,可是它的全部存在似乎只有表面。 先从我自己说起,我是个孤儿,我想你也一样。我有父母的出生证明,但我从 来没有见过他们,也不记得模样,童年的回忆,已经遥远的仿佛不存在了。从有印 象的时候起,我似乎就已在舞台上唱歌,但事实不应该是这样,我有模糊的记忆, 但我不觉得我曾那样生活过,我的生活从一开始似乎就是一个样子,每天就是不断 的重复。 一开始,我怀疑自己也许是高级的人造人类,但很快我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我 调查过,我的各项资料,从最低到最高的保密级别,都十分完备。如果真有人在我 的记忆里动了什么手脚的话,恐怕得是手眼通天的角色,但那样的大人物是不会做 这种事的,毫无意义。 我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曾有过去?为什么我总会有‘不在这里’ 的感觉?在调查的时候我才渐渐发现,问题的原因可能并不在我自己身上。随便举 个例子,5 年前,‘圣母牛路’发生过一次核动力炉泄露,这次事故使市政府迁移 了工业区,你住在这里,对这个有印象吗?年鉴上写着,三年前‘圣皇后大道’露 天广场还没有建成,可我以为我在那上面唱歌最少已经十年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吗?不是我,而是这个城市没有过去,过去只在资料和数据上有,但是没有发生过, 我们可能从来没在过去生活过,因为这个城市只有现在,只停留在现在。 你觉得我是妄想?看看周围吧,你难道不觉得周围的人只是在一天天的重复? 他们好象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们没有目的,没有回忆,像木偶一样,恋爱的永远在 恋爱,离婚的总是在离婚。我也想过,是不是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这是不是我的错 觉,心理作用? 但是不是的,越调查我越发现,这跟心理作用没关系。数据库移民和定居的资 料显示,每年进出这个城市的人平均在3 万上下,占总人口数的百分之二,可是你 有发觉我们周围有陌生人出现过,或者有人到别的地方去吗?哪怕一次?没有。我 周围从没有人想过要离开这个城市。除了立体新闻,根本没有外边的东西进来。就 说我的经纪人,他是个为钱愿意死上一千次的家伙,可是就这样他也没有想到过要 把我带到更大的星域宣传,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些念头,都是自这个梦渐渐清晰以来才有的。在那之前,我和其他人一样, 只是活着,从没有怀疑过,因为梦里的感觉太真实,所以我醒来的时候才想,是不 是我们存在的这个世界,梦里的那个样子才是它真实的一面?一个静止不动,封闭 的城市,一个只有我一个人存在的城市,至于那些热闹的景象,繁华的人群,全都 是假的,是我太害怕那种绝望而做梦梦出来的。难道不是吗?这个城市从来没有改 变过,既没有外边的世界,也没有过去和未来,不是吗?“ 我冷汗如注,感觉自己仿佛上了岸的鱼儿一般喘不过气。现在是中午,而我眼 前一片发黑。 我才晓得自己是个真正的胆小鬼,阿露说的这些事我都知道,但我太害怕,所 以从不去想。我有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我知道,这些事一旦说出来就糟糕了。语言 是有魔力的,它真的会发生。 “如果没有那个梦的体验,就不会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是没跟其他人讲过, 可他们都说我从舞台上退休了可以去当科幻小说家——这倒也不错。”她笑了, “后来,我不再说了,直到我看见你。即使在那个梦里,我也觉得,应该还有人跟 我一样,是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忽然醒来的人。” 阿露看着我,目光好象穿透了我的心,我全身颤栗,怕得只想逃走。 “你真的没做那个梦?”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