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Kei 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灶台对面,默默看她忙碌。 他认识她已近半年,第一次这么仔细看她。 这个年轻的女医生有一双温柔的眼睛,默默注视你的时候,总让你感觉自己 是被爱着的。 她总是好奇他的内心世界,不知道他同样对她的内心世界好奇。她的笑容和 他的笑容一样,都埋藏着一些痛苦。不同的是,他是为了失去的记忆,她是为了 无法忘记的记忆。 Kei 轻声说:“今天谢谢你。” 林岚抬头冲他笑笑:“不客气。” Kei 注视她,道:“我很感激你冒着危险来找我,也很感激你对我的信任。 从来没有人这么为我做过,没有人抓着我的手对我说,我终于找到你,请跟我回 去。我一直在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等了很久很久。” 林岚停了下来。可怜的Kei ,他真是寂寞太久了。现在一点点关爱都可以把 他打动成这样。 Kei 又问:“你的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 “你听谁说我有男朋友?” “看你手上戴的戒指。”Kei 指了指,“有阵子没戴,八成是在闹脾气吧。” 林岚摇了摇头,“我们没有希望了。” Kei 安慰:“没事。小王子不是说吗: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忧伤。” “是啊。”林岚说,“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往往和一些人相爱,然后和另外 一些人结婚生子。” 肉烤好了。Kei 切了一小块尝了一下:“味道不错。” 两人就着红酒吃烤肉。在这样危急的形势下,在这样恶劣的风雪天,倒是勇 敢的享受。 林岚终于同Kei 说:“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Kei 放下叉子,问:“你想听什么?” “你的家人,你是怎么感染上这个病毒的?你记得多少就告诉我多少。” Kei 笑,推开盘子靠进沙发垫子里。客厅昏黄的灯光下他高贵的面容更加不 似真人。 林岚心想,这么俊美的男人,她却几乎没有动心,为什么?因为很少有人会 爱上一个不存在现实中的人物。 Kei 有实体,但他依旧不是现实中的人。他来自过去的岁月,他的时间是停 止的,而他最终也将回到自己的时空中去。 外面依旧风声轰鸣,Kei 轻轻开了口。 “我父亲是一名病毒学专家,同你父亲一样,是当时最杰出的病毒学专家。 NRS 出自他手。” 林岚瞪着眼睛:“这个病毒是你父亲制造出来的?” “没错。”Kei 扬了扬眉毛,“而且他还被称作NRS 之父,这样我就和这个 病毒是兄弟。所以我感染上它也是顺理成章的。” 林岚苦笑。 “我活了很久了……这是病毒带给我的。力量、永生。听起来很荒诞,但亲 身经历起来却完全不同。当然其实并没有什么永生,只是我的新陈代谢减慢了。 这病毒的副作用之一,就是我的记忆也出现了怪异的毛病。” “是什么?” “我的记忆段是以十二年为一个单位计算的。” 林岚不明白:“十二年?” “也就是说,一段记忆只能在我脑海里存在十二年。” 林岚瞠目结舌,半晌后:“上帝。” “啊,上帝也拿这没办法。” “十二年,为什么是十二年?那么精确?” “因为那个交接点发生的事我会清楚记得,因为我会算术。” “这从科学角度怎么能解释?” Kei 把手一摊:“显然这会是个让令兄头痛的问题。至今没人解剖过我的脑 子,所以我只能估计是病毒改变了脑中某部分的结构。” 林岚叫道:“等等,我不明白。请告诉我这和电脑自动清空历史记录有什么 区别?” Kei 不客气地瞪她一眼:“感谢你提供的对比对象。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似 乎没什么区别。” “你确定造成这个的是病毒而不是高级催眠或是令尊在你大脑里植入了电脑 芯片。” “我父亲是一个病毒学家,不是个电脑工程师。” 林岚叫起来:“我的神啊,那你究竟活了几个十二年?” Kei 板着脸:“我就知道你会就此把我当作千年妖怪。” 林岚笑了:“不不,也许你无意中见证了许多历史时间。比如英帝登基,比 如冰川再造,比如玛尔莱特的独立。” “是,我还知道是什么人指使刺杀的美国总统。” 林岚也知道自己过头了。 “好吧,十二年。继续说你父亲。” Kei 继续说下去。 “我父亲是个典型的大家族的家长。我是他的独子,按照他的意志进医学院 学习。怎么样?我们是同行呢!当然我并不愿意。我讨厌消毒水和白大褂,也讨 厌复杂的实验。可我拗不过他。” “NRS 的制造,我不想同你说那个过程。我父亲也知道这东西不应该被制造 出来。但消息泄露了出去,有人出高价向他收购。他当然没有同意,打算把疫苗 全部销毁。在这点上我非常敬佩他,他是个有着正确是非观且坚持立场的人—— 虽然不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那些人没有抢到疫苗对吗?” “没有。”Kei 说,“我父亲销毁了疫苗,但是这病毒依旧保存了下来。” 林岚明白过来:“他……给你……” Kei 点头:“是的,他在最后的那一刻,把疫苗注射进了我的体内。” 林岚惨白着一张脸,张口结舌。 什么样的父亲会对孩子做这样的事?这也是一种父爱吗?宁愿他痛苦,也要 他活着,畸形地活着。 Kei 的声音空洞飘渺:“上天眷顾我,我成功地改变了体质,活了下来,一 路逃亡,直到遇上了……” 林岚抬头看他,Kei 却停了下来。他苦恼地皱着眉头,很努力地回想:“我 遇到了谁?我肯定是遇到了一个特殊的人……但是,他是谁?” 林岚看着他苦恼的样子,心跳似鼓,但是赌在喉咙里的话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最后还是Kei 甩了甩头发,说:“算了,想不起来的事太多了。” 他打了个呵欠,有点困了。 “睡吧。我想暴风雪停之前,我们该是安全的。” 林岚在他的劝说中裹起被子,忐忑不安地躺下。半日的奔波劳碌,她的确是 累了,眼皮越来越沉,皱着眉头睡去。 风雪的声音在增大。声音逐渐大成了火车般的轰鸣,不,就是火车的汽笛声。 那种如今只在观光线路上行驶的蒸汽火车才发出这种汽笛声。 林岚张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坐在车厢包间里,脚下是腥红色的地毯,窗 外是静止的画面,车正停在站里。 窗边还坐着一个人。金色头发,弧度美好的侧面。 她走过去坐在Kei 旁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望。人来人往的站台上,一个蓝 衣少年正提着包袱茫然地站在火车的白雾中。那张俊逸的脸,黑亮的眼睛。她是 那么熟悉。 那是少年的费铭。 少年终于回过头来,如一只被抛弃的猫一样凄楚地望着窗里的Kei ,仿佛很 不解为什么Kei 没有同他一起下车。 脚下动了动,火车开动了。 白雾中少年费铭那张悲伤的脸渐渐模糊,随着火车的移动,他的整个人也在 视野里缩小。距离逐渐拉开。 Kei 闭上眼睛,疲惫地把脸侧了过来,仿佛这个离别的注视用尽了他所有的 力气。 为什么留那个孩子在异地? 火车开始加速的时候,一个车厢的人都开始骚动了起来。我和Kei 也惊奇的 望出去。 那个少年居然在追赶着火车。 Kei 跳起来冲到车厢门口。风从开着的门灌了进来,吹得林岚眼睛生痛。 费铭在喊:“Kei !!我不走了!!哪里也不去!!!我跟你回去!!” “你不要命了!”Kei 不可置信地对他喊。 少年似乎急得要哭了:“我知道错了!我跟你回去!我会照你说的去做!你 不要丢下我!” Kei 只怔了片刻,伸出手,一把将少年拉上了车。后劲让那孩子扑进Kei 的 怀里,两人拥抱着就倒在我的脚下。 震惊中我不住后退一步。 火车的晃动着,费铭埋在Kei 怀里,声音带着一点哭音:“我错了!我再也 不会了!不要丢下我!我哪里也不会去的,Kei ……别不要我……” 有人从后面在林岚肩上拍了一下,她转过身去。 身后人潮汹涌。华丽的殿堂里,衣香鬓影,金光闪闪,笑语阵阵。林岚置身 其中,没有人看到她。 “好一对璧人!”他们在赞美。 “最划得来的结合啊。”也有妒忌的声音。 林岚茫然地往大家看去的方向走过去。目光的中心,她看到了青年的费铭, 沉稳地微笑着,比先前已成熟了许多。他身边的美丽新娘,那是费夫人,虽然那 时她还是个表情和善,天真美丽的少女,大大有别于日后媒体上的端庄老成,但 林岚还是不费力气把她认出来了。 他们肩并肩站在牧师前,安静地听着。灯光照耀在他们雪白的衣服上,非常 刺眼。 大家也都安静了下来。林岚站在角落里,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 费铭心不在焉地听着牧师讲话,眼睛一直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费太太脸上 一点也没有新为人妻的喜悦和羞涩,平静得仿佛结婚的人不是自己。 林岚身边来个一个男人,他就站在她身旁的极隐蔽的幕布后,端起了枪,瞄 准了那对新人。 林岚立刻伸出手推他。但他的身体通明如空气,一捞,什么也没有。 简直如同21世纪的意识流电影。她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 “Soya————!” 一声嘶吼。 林岚身边的男人就在这时候扣动了扳机。 在关键时刻冲出来撞开费铭的那个白色身影如一个破布娃娃一样倒在了地上。 林岚木呆呆看着。 费铭慌张地将那人抱起。那人胸口流出的鲜血把他雪白的礼服染得一塌糊涂。 新娘子捂着嘴痛苦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Kei ……”费铭叫着,“不要……Kei ……我不要这样……” 费太太跪在血泊里哭着:“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门突然间被狠狠撞开,一群人涌了进来。 林岚震惊,猛吸一口气,坐了起来。当看清首当其冲的人是伊弘的时候,她 的心又稍微放了下来。 伊弘也松了口气:“你们在这里!为什么不联络我?” 他的衣服上都是碎雪,头发凌乱,有些狼狈和疲惫。 关风也挤了进来:“你们没事吧?” 林岚问:“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 关风似乎很恼火:“你,打电话给我,话没说完就挂了。我急得像没头苍蝇, 担心你是不是又给抓去什么地方了……” 林岚打断他的话:“什么叫又?你以为我喜欢没事被抓来抓去?” 伊弘插到这对兄妹中间:“我来说吧。我们把你所能藏身的地方都拿出来讨 论了一遍,后来你哥哥想起你弟弟有个公寓,而你似乎有密码。然后我们找来了。” “不错。”林岚点点头,“第二个问题,你怎么会和这些人在一起。” 关风说:“保镖说你离家,我以为你控制不住自己去找他了。所以我给他打 了电话。” 林岚叫:“我失控后即使会开着车去撞贸易中心大楼都不会去找他!” KEI 淡淡插了一句:“打搅一下,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关风叹口气:“我们回医院,现在只有那里是安全的。” 林岚凑到他耳朵边,说:“内部有探子。” “我早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了?” “三天前我发现丢失了一份实验报告,实验室里也少了一份样本。”他把妹 妹推上车,“我们已经进入紧急状态。” Kei 的护士微笑着递过来一个保温瓶,说:“是热牛奶,我想你需要这个。” 林岚喝了下去,感觉体内一直揪住一团的什么东西渐渐舒展开来。她裹着毯 子找了个舒适的位子,渐渐睡着。 “小岚,去看爸爸在做什么,吃饭了。” 谁在叫她? “小岚,听到妈妈说话没有。还有,你哥哥呢?” 那是谁? 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小女孩正坐在地上拼图,听到妈妈的话,不乐意地扭了扭 身子。 “哥哥在楼上玩游戏。你应该叫他去,我今天已经叫过爸爸一次了。” 母亲和老佣人把饭菜端上餐桌,“你爸爸呢?” “在实验室。” 母亲抱怨,“又是实验室,进去就不出来!他那实验给我们惹的麻烦还不够 多吗?” 老佣人轻碰了女主人一下,提醒她不要在孩子面前说太多。 母亲叹气,对女儿说:“乖,去叫爸爸来吃饭。他不来就拉她来。” 实验室在院子的另一面,孩子捧着饭盒跑过花园。栀子花开得正香。 父亲并不在这两层的小房子里,她四下寻找。寂静的房子里,一间间相似的 房间,打开每一扇门,但仍不见父亲的影子。 然后她看见了通往地下室的门是开着的。父亲曾告戒她不要下到地下室,说 那里面关着一个会吃人的怪物。她甚至为此做过噩梦。 但是今天不同,父亲不见了,而有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从地下室传了出来。 孩子小心翼翼走下去。 地下室幽暗的走廊里,她一步一步向发出响声的房间走去。玻璃碎裂声源源 不绝,响在这死静的空间里,分外恐怖。 她走到了那间房间门口,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仔细听中,还有什么东 西在挣扎不停。她犹豫着把手放到门上。 林岚惊恐地喊出来:“不要开门!” 门只裂开一条缝,就有白得刺眼的光线射了出来,门一下子如同有生命一样 自己大敞开来。她站在小女孩身后,看到满地晶光闪闪的玻璃碎片,各种液体流 淌了一地。日光灯把整个房间照得雪白明亮。在那白亮的光线中,那个黑色的影 子格外明显。 晃动着,依据惯性左右摇摆着。 如同一个人偶。 林岚捂着脸倒退:“不要!不要!我不要看!为什么是我?我不要看!” 这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她,把她往入口的光明处拽去。 她张开眼。Kei 正关切地看着她。 “你的梦怎么那么多?” 林岚这才发现脸是湿的。 天已经黑了,她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这里是最初关你的地方。” “是啊。”Kei 笑,“最终还是回到这里了。你还好吗?你做噩梦了。” 林岚摆手:“梦到我爸爸自杀的场面。” “什么?” “也没什么。那场面不大适合一个孩子,所以成为我的梦魇,跟了我快二十 年了。”她耸肩,“我看过心理医生,但是除了让我成为一名心理医生外没有任 何帮助。医者不能自医。” “我曾担心这病毒会改变你的生活,没想到它已经改变你生活很多年了。” 林岚深呼吸,笑:“所以我得面对他。” “人类文明发展至今,几乎没有什么不可能。你可以选择消去这段记忆。” “我怎么可能消去我的父亲?痛苦的回忆也是生命的一部分。” “你是对的。”Kei 点头,“对不起,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父亲为什么选 择放弃生命?” “哦。”林岚说,“他遇到了你父亲遇到的麻烦。或者说是所有科学家最容 易遇到的麻烦,电影和小说里都随处可见。” Kei 幽默地说:“不过显然他没有把疫苗注射进你的身体。” 林岚笑:“也许这就是儿子和女儿的不同。” “你父亲的病毒研究结论是什么?” 林岚呼了一口气。 “他提出了NRS 的不可能性。他认为记载中的NRS 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感 染者本身有特异的体质。而对常人来说,这个病毒就是一个致命的病毒,只能给 人带来死亡。不过学术界并不认可他的看法。” Kei 斟酌着,说:“你父亲是对的。” 林岚抓住他的手:“真的?” “一个病毒感染者的话是最权威的。” “你知道当时要证明他这观点并不容易。这个实验是被严令禁止在活人体上 进行的,即使是克隆。我父亲是一名学者,不是科学怪人。他绝对不可能拿活人 体做实验。” “一个值得最高景仰的人。” “谢谢。他坚持自己的论点,因此受到嘲笑和蔑视。他其实是个有些自负的 人,那时候他就患上了轻微的抑郁症。这时有人找到他,给出丰厚条件,要他协 助他们,再产生一个那样的有特异体质的感染者并且大量繁殖。繁殖,你知道那 意味着什么?” “他拒绝了。” “当然,并且结束实验,销毁资料。但对方一直逼迫着我们。父亲的病加重, 他总是郁郁寡欢,母亲和他的感情也越来越糟糕。最后……你知道。” 她停了停,说:“上吊。悬挂在天花板上,玻璃器皿碎了一地。” “所以你从不带项链,不结围巾。” “已经好多了,我以前甚至不能穿高领衣服。” Kei 叹口气,过来搂住她。 林岚把脸埋进他胸膛。让她意外的是,Kei 看着那么消瘦,但胸膛依旧宽厚 结实,带给她安全感。 Kei 怜悯道:“林小姐,你这个可怜的小女人。”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