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个中年男人大敞着怀,叉开双腿骑坐在椅子上。胸口上流着的液体不知是汗 还是酒。酒瓶、酒盅和一只盘子排列在身边的桌子上,一些污七八糟的东西从盘里 一直堆到盘外,使整个画面形成令人作呕的效果。那个男人喝着,吃着……动作机 械、麻木、怪异。不停开合的嘴和不住抬起的手臂象是接装在玩偶身上。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儿跑过来,站在男人的身边,向他嘶喊道: “别喝了,别喝了,别喝了……” 小女孩儿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力气,但声音却被憋在嗓子里,连自己的耳朵都 传不到,中年男人更是浑然不觉。女孩子向他挥着拳头,握得紧紧的小拳头在中年 男子面前晃来晃去,却丝毫没有打乱他喝酒的节奏:举杯、扬头、下咽……滑稽而 冷漠。 小女孩儿猛地挥起手,想拨落那些杯盘,但是桌子就在眼前,瘦弱的小手却怎 么也够不到那里。她用力伸手过去,伸过去…… 终于,她似乎明白过来,她的手指永远也触不到桌上的东西,永远也碰不到桌 边的机器人。两个人仿佛阴阳分道,虚实相隔。 啊——呜呜—— 苏云霞猛地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她躺着没动,手抓着睡袋,喘着粗气,呆呆地 望着周围。休息室里亮着一盏功率很小的睡眠灯。熟悉的嗡嗡声轻轻响着,提醒她 现在到底置身何处。那是集中供热空调发出的声音。她慢慢坐起身,忽然想到刚才 梦醒之时可能大叫了一声。不过舱室的隔音效果极好,室内又没有旁人,应该不会 惊扰别人。 苏云霞钻出上半身,让身上的冷汗慢慢干掉。她又用力甩了甩头,因为臭烘烘 的酒气仍然顽固地留在脑海里。那感觉超越现实,超越时光,也超越了她的忍受力。 黑暗中,孤独中,苏云霞用双手捂着脸,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从躯体的最深处 翻涌上来。她知道自己很想痛哭一场,于是就那么等着、等着。结果几分钟过去了, 眼泪最终也没有淌出来,那股憋闷在胸口的压抑感怎么也得不到释放。 大概这就叫欲哭无泪吧。苏云霞对着无人的空间苦笑了一下,放开手,试着用 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用任何释梦专家来帮忙,她完全知道是哪些生活记忆拼 成了梦中的图景。残破、阴暗、冷酷、怪诞。那个梦在她的脑海里驻扎了二十年。 现在,她的周围是冰山,冰山周围是大洋,她那个地狱般的家已经有万里之遥,心 理上的距离当然只会更远。再说,她也有许多年没怎么回过那个家了,更没有去看 那个带给她噩梦的人。但是…… 苏云霞又回忆了一下昨天白天发生的事:视察运输队各组的工作、与公司联系 汇报日常情况、向5 —H 号发出启航祝贺、联系跑在前面的几座冰山上的同事、向 新队员作规程教育……没有踩到哪个能够释放这段痛苦回忆的引信呀。 难道,它真的已经生长在我灵魂中了! 苏云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个噩梦是过去时光打入她现实生活的一个楔子。 它要跟随自己到多久呢?我怎么才能从记忆中把它挖出去呢。每次当她自信已经从 童年阴影里逃出来的时候,它就冒出来“现身说法”。这个噩梦就象一条阴毒的蛇, 隐蔽在她身后死死追赶,甚至一直追到这个寒天冻海的地方,那么宽的大洋都没有 挡住它。 苏云霞看了看夜光表:清晨六点!反正也是睡不着了。她干脆爬起来,简单地 擦了把脸,涂上护肤油,穿好保温服,走出休息舱。苏云霞住在中央控制区第二层。 她沿着狭窄的旋转通道来到一层,走过还亮着灯的通讯室,门半开着,韩燕正在那 里值班。看到队长这么早就起来了,黑姑娘吃了一惊,站起来刚想打招呼,苏云霞 用手指竖在嘴上比划了一下。于是韩燕把声音降低了,轻轻问道: “队长要出去?” “睡不着,在门口转转。” 苏云霞一边说,一边向她作了个转身的手势。韩燕点点头,继续作自己的事了。 苏云霞来到通向冰山“右侧”的通道口前,打开双重气密门,迈步走了出去。 此时己是清晨,天空浓云密布,但云层中有许多缺口,霞光正想方设法从每一 个缺口处钻出来。冰山正向北偏东的方向飘去,从她站着的地方向“右侧”眺望, 苏鲁德峰正好挡在朝阳升起的地方。恢宏的霞光从苏鲁德峰后面发散开来,染红了 半个天空的云层。由于是逆光,苏鲁德峰黑乎乎的,后面象是燃起了大火,景色好 不壮美。 苏云霞转过头,眺望着冰山上其它地方:汉拿山、莫罗托冰丘群、垒在推进器 竖井入口外的冰砖堆……冰面上每座突出物向着“右侧”的一面都反射着旖丽的朝 霞。有的还反射出璀璨的晕轮,变换莫测,光怪陆离。 天空越来越亮,终于,阳光跃过冰丘,直射入她的眼睛。那阳光没有温度,也 不刺眼,太阳看上去象个发光的橙子悬在空中。苏云霞久久地望着那只美丽的橙子, 深深地吸着干燥的冷气,让它钻进五脏六腑,在身体里盘旋往复,让每一个细胞都 振作起来。寒冷的空气可以杀死现实中的病菌,是不是也能杀死记忆里的病菌?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梦魇似乎被她遗忘了。苏云霞置身于一幅直接涂在天幕和 海面上的巨绘中,沉浸在绚美、神往和愁怅织就的激情里。一时间天人合一,物我 两忘。 终于,苏云霞挺起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返身向气密门走去。 -------- 铁血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