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罗大妈锁住了姑爸的门,像锁死了她和司猗纹这个院子。 北屋看这院子是一片空。 南屋看这院子是一片白。 司猗纹和罗大妈如两个对弈的棋手,这方砖墁地的院子便是棋盘。原来一直 居于守势的司猗纹,此刻由于眼前的空白,像是第一次看见了平局。 她决心守住这平局。棋手要守住平局不能只靠进攻,有时还得“让一步”。 司猗纹要让,必然还要在她和罗大妈之间加些你来我往。关于油盐酱醋,关于米 面水煤和关于蒸窝头。她一边坐在厨房门口择粗菜,一边向罗大妈请教蒸窝头的 要领。 “好学。”罗大妈站在司猗纹跟前说。 司猗纹择完菜,把玉米面倒进面盆。 “也不是没蒸过,就是不如您蒸得好吃。”司猗纹没蒸过窝头,更没吃过罗 大妈的窝头。 “面里放碱了吗?”罗大妈问。 “放了。”司猗纹没放,她也不知道蒸窝头面里还得放碱。 “开水泼面,水得大开。”罗大妈又说。 司猗纹诚实地守着炉子上的水壶,壶中水沸腾得顶起壶盖,她才提下壶拿起 筷子往盆里注水,边倒边搅。 “可别连倒带搅和,把水倒够再搅。”罗大妈纠正着司猗纹。 司猗纹按罗大妈的方法把足量的开水倒进面盆,然后用筷子把面搅起,再用 双手蘸着凉水把面和成团。她尽量表现得情愿、自如,她用这情愿、自如证实她 的虚心,但又不笨手笨脚——她不是没蒸过,是不常蒸。 “粗茶淡饭的,没学头。”这是罗大妈对司猗纹手下的评价,也像是对窝头 的“自贬”。 “手艺可有个高低。”司猗纹谦逊自己,不贬窝头。 她在炉子上坐好蒸锅就开始用手捏窝头,随捏随往锅里码。但她对窝头的大 小、高矮仍然把握不稳,可她不愿意再去请教罗大妈,她不想使自己一再露“怯”, 只希望罗大妈尽快离去。后来北屋廊上一只开着的锅终于引走了罗大妈,罗大妈 也回廊上忙起午饭。 司猗纹一边暗笑这手艺的没名堂,一边暗笑罗大妈的傻认真。什么不能边倒 边搅和,不就是开水和面,面和开水。想到这种成分的单调,她倒打算赋予这大 众化食品以新鲜了。她决定对它加以改良,让它既保持大众化的面貌,又尽量和 自己的饮食习惯接近。于是翻翻碗橱,她一眼就看见了半罐红糖。她把它倒进面 盆,又放了一把罗大妈提醒她的碱面。一锅窝头经过开锅、上汽,熟了。司猗纹 以饱满的热情把它们揭开,但它们已改变了原有属性和面貌。它们那混合了碱面 和红糖的颜色,它们那歪而矮的姿态它们那散发出的怪味儿,一切都告诉司猗纹, 她是失败的。这是一锅失败的窝头,一次不得体的实验。面对正在廊上做饭的罗 大妈,她必须做一些必要的掩饰。她把它们捡出来,找块屉布遮掩住,让眉眉悄 悄端进了屋。 罗大妈还是闻见了一种原不该由窝头发出的怪味儿。她站在廊上高声问司猗 纹:“怎么这儿不是味儿?” “大概是我放碱放多了。要不说做什么事都得有经验呢。”司猗纹炒着菜, 把刚才的事归结为自己经验不足。 罗大妈不会怪司猗纹的经验不足。 司猗纹炒好菜端回南屋,和眉眉对坐在桌前吃午饭。庄坦和竹西中午大都不 回家。 她们面前是一堆深褐色窝头和一碟素炒油菜。 眉眉对近来这突然降低的伙食标准很不理解,吃饭时表现得格外沉闷。婆婆 看出了她的心思,便用一些关于艰苦朴素的真理去开导她,并以自身的体验告诉 眉眉,艰苦朴素对于人是何等的不可少。她说她的胃就比通常人的大,那是因为 她小时候净喝小米粥喝的。她说他们不是非喝小米粥不可,是司家以节俭为目的 的一种吃饭方式一种家教。她说着,勇敢地掰着眼前这不成形的窝头大口吞咽。 这种关于节俭的言传身教到底使眉眉对眼前的窝头牛出些力量,她模仿着婆婆的 壮举,使劲掰着它们嚼起来。但她还是感到咽这东西的不顺利,它们的味儿也使 她一阵阵头晕恶心。然而她自信婆婆看见的她的吃是香甜的,是经过婆婆言传身 教之后的香甜感。再说即便婆婆没有教导,那东西里也分明是加了红糖的。 罗大妈没来参观司猗纹对窝头的吃。不久司猗纹终于蒸好了一锅窝头,或者 说蒸了一锅好窝头。她这才专门请罗大妈参观。罗大妈掰一块尝尝,夸司猗纹的 聪明,夸她蒸得好吃。司猗纹则说,就是因为听了罗大妈提醒她开水要一次倒够 的道理。道理不在多,只要说在点上,做事没个失败。 然而司猗纹一坐上饭桌,还是有一种自己糊弄自己的感觉。有时她觉得自己 的精神在糊弄自己的肠胃,有时又觉得是自己的肠胃在糊弄自己的精神。特别是 一看见坐在对面的眉眉吃得那么专心那么坚定,她就觉得她连外孙女也一起糊弄 了。眉眉吃得越坚定她就越感到心酸。 她心酸着,还是觉出这种糊弄的必要。能去给外孙女讲吃穿么?无论如何那 是不应该的。眼前这场大破大立的史无前例也正是她一向盼望和提倡的,难道她 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北屋那个母夜叉跟前低三下四地学这些没名堂的炊事, 只是为了迎合那个母夜叉么?要迎合也是对这个时代不可少的迎合,如同人们不 分男女老少一下子都穿起了军装绿;如同男女之分只剩下了裤子的前开口和旁开 口、明兜和暗兜。这实在又不是什么迎合,人们郡是用真实感情培养着自己的真 情实感,没有感情的真实,再真的感情也会成为虚假。 只有在孤寂的夜间,司猗纹才不可抑制地体味着一阵阵突然的空虚。她越是 用床头柜里那些积蓄补充着白天她对肠胃的糊开,那空虚的感觉就越甚。那时由 咀嚼所引起的太阳穴的轰鸣常常使她对这黑夜产生恐惧,她止住咀嚼,静静地注 视四周的黑暗,注视对面的黑暗中的那个小人。面对这个小人她会突然升起一种 要叫醒她对她说点什么的念头。她想告诉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绝不是只会 蒸窝头的那种被人称做家庭妇女的人物。即使在炊事方面她也有过她的堂皇。她 能承担整桌的筵席,连发鱼翅、海参这种最难的技术她也不憷,她发得一丝不苟 发得漂亮;挂浆、上色有时连外请厨师也得向她请教。可她又不是专为这区区小 节的炊事而活。她还想告诉她,她更不是为了迎来这每天的黑夜,为了趁着黑夜 去拉开那个床头柜门而活。她本是个光明磊落的存在,难道她稀罕如今这九毛钱 一斤的、像手指头一样的蜜供和放在嘴里掉干末儿的酥皮儿?从前连给祖宗摆桌 都不用这些面疙瘩。什么点心,充其量不过是些标准粉以及一星半点的糖和油。 它既无中式点心的精细,更无西式点心的营养价值,有时还吃得人烧心。没准儿 这些食品厂的领导人连什么是双鱼牌方袋面都不知道,而精细的点心首要的原料 就得是“双鱼”面。还有 butter (白脱)、鲜奶、上乘的果料……谁舍得放? 现在她吃这、嚼这,这旁边这个小人儿看她深更半夜开柜门,这不过是她生命之 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阴暗面——这卑琐、凄惶、寂寥的咀嚼。原来这个黑夜里 的柜门,这白天搀着红糖和不搀红糖的窝头是当今这大干世界留给她的创举。她 多么希望眉眉能明白这个道理,不再把她看成是个白天蒸窝头、晚上吃点心的游 走着的死魂灵。 她就要去叫醒她了,但一想到给孩子讲这些,那孩子一定会想:原来这位整 天对她讲艰苦朴素的外婆是个旧社会的寄生虫。什么双鱼牌方袋面,什么发过的 没发过的海参鱼翅,还不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她常说的一句话。这就不如拉 着她带着她走进这个没有海参鱼翅的红彤彤的、只讲明兜和暗兜的时代。这才是 她的本分。 司猗纹在黑暗中肯定着自己又否定着自己。她放了一个屁,很昧儿。她掀开 了被子,迎来了新的一天。 这天,司猗纹违背了自己的意志,从西单菜市场买回两条鳜鱼。也许这完全 是做外婆的驱使,也许她毕竟没有忘记应该奉献给外孙女一点什么。再说目前连 英勇的小将也以打内战为快,罗大妈整天关心的也是抓抄家物资票了,谁会留心 她买的是两毛五分钱一斤的三级带鱼还是一块八毛钱一斤的可上国宴的鳜鱼? 眉眉没见过鳜鱼,婆婆一边跟她讲述这花皮大嘴鱼的珍贵,一边亲手把它们 收拾干净,又找出一只平时不常用的团龙青花瓷盘,将鳜鱼放进盘内,码上葱、 姜,洒上调料,摆人蒸锅蒸制。眉眉问她这鱼的做法为什么和平时不一样,司猗 纹说只有清蒸才能保持鳜鱼的原味。不能什么鱼都红烧,只有万不得已时她才愿 意闻酱油味。 鳜鱼装锅不久,院里就飘起了蒸鱼特有的清香。这并不多见的气味引来了罗 大妈。 “这是什么味儿?挺生的。”罗大妈堵住司猗纹的厨房说。 “是两条鱼,上午我去买菜碰上的。”司猗纹答道。 “怎么没见你出去?”罗大妈问道。 “我看您正在屋里忙,没惊动您。”近来司猗纹出门买东西都要问一声罗大 妈带不带什么东西。 “什么鱼,这么个做法?”罗大妈猜,这鱼正捂在蒸锅里冒气儿。 罗大妈这突然的提问才使司猗纹提高了警惕。本来锅里捂着的东西她可以搪 塞过去,但她知道罗大妈是一经问出,不了解个究竟就不会离去。她只好原原本 本将那鱼的名称和做法告诉了罗大妈。这下更引起了罗大妈的兴致,她一步迈进 厨房,碍手碍脚地站在炉前竟耐心地等待揭锅了。 清蒸鳜鱼的火候是要严格掌握的,几分钟上汽、几分钟出锅该是一丝不苟。 司猗纹不能因为罗大妈的在场就延长那蒸的时间,时间已到她便揭开了蒸锅,一 股热气立刻向罗大妈袭来。罗大妈要的是先睹为快,她向那冒着热气的锅探过身 子。 “哟,怎么是这模样?嘴哈(那)么大,像鲫瓜子,可比鲫瓜子嘴还大。” 罗大妈惊奇着。 司猗纹看出了罗大妈的惊奇,开始审度眼前的形势,想到“来早了不如来巧 了。”罗大妈来了,巧了,又惊奇了,你必得一股脑去打发罗大妈这来、这巧、 这惊奇。她从锅里端出鱼,又找出一只盘子拨出一条,端到罗大妈眼前说:“您 今天这是赶上了,不然我也得给您送过去。谁家能常吃这个,都尝个新鲜。” 罗大妈推托一阵还是托走了那鱼,眨眼的工夫又给司猗纹送回一个未经洗涮 的空鱼盘。 司猗纹恼恨罗大妈,却又欣慰着自己的得体。 吃鱼时,连眉眉也有几分不快。她们望着鱼盘中那空缺的半边,觉得那鱼的 滋味也减去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