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过去半个月里,还有一件事深深地撼动了江涛的心。这就是张莉的死。 张莉牺牲的消息直到第二天夜间江涛才知道。头天的激战过后,敌我双方都用 一天的时间调整部署,这样第二天战场上的局势相对平静一些。天黑后江涛命令已 负责守卫632 高地地区的副团长赵勇从一营抽调一支武装救护队,去634 高地东侧 谷地杉树林子里,将C 团三营教导员陈国庆和他带去的战士与民工的遗体抢回来。 任务执行过程中没有谁发现烈士中还有女的,但是深夜11点半,在S 县烈士陵园处 理烈士后事的一位干事却把电话打到猫儿岭,报告说他们刚刚从新运到的烈士中发 现了师医院女军医张莉! 江涛的头顶上犹如猝然响起一个霹雳!他不敢相信事情是真的,反复追问干事 之后,竭力抑制住浑身的颤栗,他将电话打到631 高地北方的师医院第三包扎所, 然后又打电话给631 高地上的三营营部,很困难地查清了:张莉昨天下午真的去了 632 高地地区!这时他想到应当再问一下C 团三营——张莉最后去了他们那儿,该 营应当了解她到达后的情况——手却拿不住话筒了! 他已相信了那个噩耗:张莉是牺牲了! 张莉,曾经给了他那么多爱和欢乐的张莉,前天清晨还愉快地奔跑在洒满阳光 的林间,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美丽的张莉,竟然死了,不存在了!不,这不可 能!他决不相信这件事! 他坚持把最后一个电话打到C 团三营——这支部队已撤至猫儿岭待命——该营 营长肖斌证实了他依然怀疑的事情:昨天下午,是有一位女军医随该营教导员陈国 庆去了634 高地东侧谷底的杉树林子!至此,他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像风中之烛一样 熄灭了! 张莉是死了!放下电话听筒,江涛僵直地立在原地,那种可怕的颤栗正在全身 剧烈地蔓延着,持续着!他的内心已不得已接受了这个突然来临的可怕现实,最初 的震惊、怀疑就变成了更深层次的恐怖。他之所以震惊,是因为他可以想到任何别 人的牺牲,决想不到张莉会牺牲,因为她完全可以不牺牲(只要不上战场就能做到) ;他所以感到恐怖,是因为在张莉的牺牲中,他已经朦胧地意识到了自己应负的责 任!由此引起的更深层的痛苦是:张莉已经牺牲,他再也没有机会也不可能改正自 己的错误这是一个漫长的、不寻常的、令江涛心惊魄动的夜晚。先是张莉的死讯猝 然来至,接着是632 高地地区的赵勇,向他报告说634 高地前又发现了新的敌情! 前者让他陷人了巨大的痛苦,后者又将他从痛苦中唤醒:战争并没有结束,骑盘岭 地区的每一座山头、每一条山腿、每一道沟壑、每一片看似平常实则可能藏匿着敌 人的小树林,都还沉重地压在自己肩头,不能再丢失。至少是目前,他还不能让张 莉之死分散自己太多的精力! 他用电话指挥赵勇和师团炮兵群,击溃了天子山之敌对634 高地的新反扑。这 一夜他没有让自己再去想张莉,同时却也明白了自己不去想张莉的原因:你害怕承 担你应当承担的责任!江涛不允许自己往那个方向想,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外的 事情:张莉牺牲之后,他应当为她做些什么?他很快就明确了:张莉之死肯定会让 一些人重新忆起战前他和她的“关系”,今天哪怕仅仅为了死者自己,他也不能对 张莉的死表现出太多的悲痛。让那些关于他和她的流言自己消失吧,让人们只记得 张莉是个主动要求上战场的女英雄!事实上她也确实是这样一位女英雄! 他明白自己这样想是为了什么:他想竭力避开张莉的死。他想使自己和张莉之 死保持一段距离。以后的日子里,即使在知情者如尹国才等面前,江涛也没有主动 提起过张莉,反过来也一样,尹国才等人似乎明白他的心,从不在他面前提及张莉 的名字和她的死。江涛什么事也没有为张莉做,却为她做了最重要时事:战前那些 桃色传闻没有人再提起,张莉的姓名和事迹受到了各级首长和部队越来越大的敬重, 江涛自己的名声也得到了洗雪:许多人今天不但把他看成一位战争英雄,还把他看 成一位战前蒙受了不公正舆论、形象更具魅力的战争英雄! 但在内心深处,他这种做法却没有成功。他发觉自己根本不可能真正忘掉张莉。 虽然他和张莉的关系并没有到谈婚论嫁的阶段,虽然他将她留到猫儿岭时也没有给 予她什么许诺,而那天深夜她离开猫儿岭又是自己主动要求的,他还是不能不清楚 张莉的走和牺牲与自己有直接的关系。在那些前沿阵地枪声沉寂的深夜,江涛一点 一点地回忆两人间所有的往事,对于张莉的死和自己的责任就看得更清晰了。“… …交往半年来,你心里其实明白,她是爱你的,虽然不要求与你结婚。你只是不明 白她竟会把你的爱看得比生命还要宝贵。……战前是你将她留到了猫儿岭,可那天 从中午到深夜你却一直在向刚来的女记者大献殷勤。……你和女记者甚至一起走进 了指挥帐篷后的树林子,差一点干出更荒唐的事来。……张莉正是在那之后走出自 己的帐篷,提出离开猫儿岭的。行前她想最后见一次你,也被你拒绝了。那种情势 下,她无法不对自己的爱情做出不利的解释。……事实是:她是那样痴心地爱着你, 一旦发觉你移情别恋,她便带着自己的绝望走上了战场。她是带着与爱情和生命告 别的意念走上战场的……至于你自己,还在白帆到来之前,听了何晏的一番话,就 有结束和她的关系,将她从猫儿岭撵走的意思了。正是这点恶意加上你的虚荣心, 才让你走近了白帆。……你是造成她死亡的真实原因!” 这种思考和严厉的心灵鞭挞产生了两个结果:其一,正是在张莉离开猫儿岭英 勇赴死之后,江涛才发觉自己其实仍然是深深爱着她的!张莉已经死去,关于他和 她的传闻不再能成为他生活中的烦恼,对张莉的爱便清晰的完整地显现到他的意识 里了,而张莉的死也加倍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如同失去至亲骨肉那样的痛楚。“…… 有过任何人像张莉那样爱我吗?没有。有过什么人像张莉那样给了我那么多的欢乐 和心灵的慰藉吗?……不,真正的问题是,有什么人让我比喜爱张莉更喜爱她吗? 没有!如果不是存在着那些功利的目的和虚荣心,我会真地不愿娶张莉做我的妻子 吗?……不!”这些痛苦的思考导致的另一个结果是:江涛发觉今天他与女记者的 任何接触都成了可怕而又可憎的事,而白帆虽然仍旧置身猫儿岭,却似乎也因为战 前和战争第一天夜晚发生的事情不能原谅他,尽力回避与他见面。但江涛每天总还 是要看到她,只要看到她,他也就不能不想到张莉,白帆的存在终于成了他每日内 心的酷刑。“。…—你是应当受到这种折磨的,”他常常会怀着憎恶之心对自己说, “你的错误是,在这场战争打响之前,你既不懂得战争,也不懂得爱情,还不懂得 珍惜别人的生命。等你懂得了这一切,张莉却已不在人间!” 战争给予他做这种思考的时间并不多。前沿阵地上的枪声时时会在他刚刚陷入 激烈而痛苦的自谴时猝然炸响,将他带回到战场上去。仗还在打,阵地上每天都在 死人。张莉牺牲了,我也随时会死去。“……在张莉那么好的女子死去之后,像我 这样的人还活在世界上是不公道的,丑恶的。”他怒气冲冲地想道,注意力转移到 前沿阵地发生的战斗中去,“我现在就要到XXX 高地上,如果我今天死在那里,我 是不会感到遗憾的!……今天我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向张莉赎罪了!” 他就带着这样一种心理迎来了全团从战场撤离的一天。他没有想到,夜晚十时 全团开始行动之前,政治处那位在陵园处理烈士后事的干事来猫儿岭汇报工作,又 给他带来了一封张莉的信! 刚在信封上扫一眼,江涛的神情就大变了! “这是哪儿来的?”他严厉地问。 “清理烈士遗物时发现的。” “……还有别的遗物吗?” “没有。就这样一封遗书。” 他挥手让干事走了,匆匆回到“卧室” 信,飞快地浏览了一遍,泪水立即涌流出来打开那封没封口的最近几天他没有 过多地想到她。前沿的战事太频繁了!她好像还活着,并且知道这些,于是就在这 个特殊的夜晚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在他原来的想象中,她离开猫儿岭和走上战场时一定对他心怀怨恨;今天才发 觉,直到最后,她向他倾吐的仍然是爱情!惟一不同的是:这次她说出了心里话— —她想跟他结婚! 这一刻江涛坚强地站着,不让自己过多地想这封信具有怎样的意义。虽然全团 就要撤出战场,但在这个夜晚过去之前,他仍不愿相信自己没有机会用死的方式从 痛苦和悔恨中解脱。既然他仍有机会向张莉赎罪,他就不让自己多想这件事! 十点钟到了。江涛走进“大厅”,主持全团的撤离。夜深一点,各营基本从阵 地上安全撤出,他松了一口气。凌晨三点五十分,二营营长突然从342 高地北方山 脚下向他报告,四连的一个排还滞留在高地南方谷底的前进阵地上,没有撤下来, 他的心重新缩紧,又一次想到:那种可能依然存在!江涛当即命令由二营长组织一 支队伍,他亲自带着去接应四连的这个排! 从猫儿岭到342 高地南方谷底的全部路途中,他始终没有再想到张莉;在谷底 阵地上指挥部队抗击敌人的袭扰时,他也没有让自己想到她和她的信。但是,当他 带着部队平安地撤下骑盘岭,来到342 高地北方峡谷谷底,抬头望见面前那已对自 己具有全新意义的郁郁苍苍的森林、森林上方的晴空时,却不能不再次想到张莉和 她的那封信,并为之深深的痛苦了! ——直到最后,这场战争也只是让他九死一生,没有给予他向张莉赎罪的机会! 刚刚他还置身在战争中,现在却走进了和平的天空下!他还必须活下去,而这 件事在他的感觉中不仅是困难的,还是战争期间从没有思考过的! ----------- 转自 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