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一二 团长刘胜在二十天来,紧张地进行着部队的休整、训练工作。 沈军长和丁政治委员那天的谈话,在他的心里震荡着强烈的回响。他要把沉重的担了挑 到肩上,要对党、对他指挥下的两千个人负起责任来。这一个时期里,从涟水战役带下来的 沮丧情绪,似乎已经消除了。 早晨起来以后,一张油墨未干的红色捷报,送到他的手里,上面的红色大字写着:“峄 枣战役大获全胜!国民党匪军整编二十六师、五十一师两个师部,四个旅,一个机械化的快 速纵队,共计五万余人,在峄县、枣庄地区被我军全部歼灭。”这是他昨天夜晚从电话里已 经知道的消息,可是,这个红色捷报,给了他更加鲜明的印象。又好象是一股浓香的带有刺 激性的酒气,猛烈地窜入他的鼻腔,一直钻进到他的脑子里。 在吃早饭的时候,他嚼了一棵大葱,奇怪!大葱竟是不辣的,他的舌尖上有着甜味的感 觉。 一放下碗筷,便跳上他的白马,奔驰出去。 他在练兵场和演习阵地上,观察了一番。在山谷里一个人家门口,他碰到三营营长黄弼。 “你们今天搞什么?”刘胜问道。 “还是实弹射击!”黄弼回答说。 “今天夜晚演习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我们的新兵不错呀!有的当过民兵,有的打过游击,射击的成绩很好啊!” “又吹牛!” “团长去看看吧!” 刘胜随着黄弼走到八连的打靶场上。 新战士王茂生正在向竖在山脚下的人头靶立射瞄准,刘胜站在王茂生的身边,入神地瞧 着。 王茂生的身体站得挺直,腮部紧贴在枪托上,屏住呼吸,用两个连续的小动作,扣了扳 机,子弹射了出去。接着靶子后面升起红旗,旗语报告说:击中人头的中部偏下一点。 “再来一枪给刘团长看看!”连长石东根得意地说。 王茂生又准备射击,正要扣扳机,刘胜命令道: “打瞎蒋介石的眼睛!” 王茂生把瞄准的角度移动一下,然后对准一枪,子弹射了出去。接着射出第三发子弹。 刘胜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楚,木板靶子连续地颤抖两下。旗语报告说:人头上部偏左的部位两 处被击中。 刘胜把王茂生拉到自己面前,用惊奇的眼光,在王茂生的身上、脸上仔细端相了一阵, 问道: “你当过兵?” “当过民兵,基干队队员。”王茂生回答说。 “打过仗?” “反清乡打过几次小仗。” “枪线从前就打得这样准?” “从前步枪打野鸡,两枪中一枪,到这里练了以后,比从前准一些。” “今年多大岁数?” “二十四。” “家里种多少田?” “两口人三亩地,土改又分到一亩二分。” “贫农?” 王茂生点点头。 刘胜伸出粗大的手,在王茂生的肩膀上猛力地拍了一下,王茂生的身子几乎完全没有颤 动,两只眼睛紧紧地望着刘胜的长满胡髭的脸。 “好好地干,小家伙!你的班长呢?班长是哪一个?” 站在一旁的秦守本说: “是我!” “叫秦守本。”石东根告诉团长说。 “天目山的,我认得。你的枪法怎样?”刘胜问秦守本道。 “不及他。”秦守本回答说。脸孔立刻胀红起来。 “要向他学习!向他学习,知道吗?”刘胜着重地说。 “知道。” “知道什么?” “向他学习!”秦守本大声地但是嗓音颤抖地说。 在靶场上又看了一阵,查询了营里夜晚攻防战斗演习的准备工作情况,刘胜兴奋而又满 意地回到团部。 “小蒋的机械化部队被消灭啦!人家可发了大洋财呀!”团政治处主任潘文藻走进刘胜 的屋里,用他那尖细的带着鼻音的声音说。 刘胜脱下带有马刺的长统皮靴,拂拭着身上的灰尘,对潘文藻的话没有介意。 “这一仗打得好呀!缴了大炮、小炮好几百门啦!”潘文藻为着唤起刘胜的注意,把字 音咬得十分清楚,语尾拖得很长地说。 “眼红吗?那是人家的本事!”刘胜冷笑着说。 “能不能向上面提一下,把他们的炮拨几门给我们?”潘文藻走近刘胜一步,征求同意 地说。 “好意思?说得出口?”刘胜怀着反感地说。 “那有什么关系?都在一个大家庭里。将来我们有缴获,也可以拨给别的部队呀!”潘 文藻仍在说服刘胜能够同意他的意见。 “我不做叫化子!”刘胜衔着没有燃着的香烟,把一根擦断了的火柴棒抛到地上去,忿 忿地说。 “没有炮呀……”潘文藻见到刘胜神情不好,停住不说了。 刘胜眯矑着眼睛,忍耐着等候潘文藻说下去。 潘文藻终于说完了他要说的话: “现在的战争,武器的作用越来越大。我们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要是没有炮呀,苦是有 得吃的。” “就是苦到没有饭吃,我也不去讨饭吃!” 潘文藻摇摇头,走了出去。刘胜的眼睛瞪着他的背影,哼着鼻音说: “小米加步枪,穷人穷干法!” 刘胜从打靶场回来的兴奋情绪,几乎给潘文藻折磨掉了。但是潘文藻的话,同时给了他 新的刺激,那就是别的部队打了胜仗,有了重大的缴获。“我们自己呢?我们的缴获呢?” 刘胜心里自然地发出了这样的问题。他完全不能同意而且厌恶潘文藻的意见,在他看来,那 是一种“乞讨”的行为。但是几百门大炮、小炮的缴获,两个整编师四个整旅和一个快速纵 队的全部歼灭,却又不能不对刘胜起着强烈的诱惑作用。 他疲乏地躺在床上,觉得心里有些发痒。 和战斗分手了一个多月的刘胜,这时候,突然感到战斗的饥渴,二十天来的练兵成果, 新战士王茂生连发连中的射击成绩,在他的思绪里激起了银色的浪花,峄枣战役的巨大胜 利,匀起了他的战斗的馋欲。他从床上跳了起来,赶忙地穿上他的长统皮靴。 “‘小凳子’!”他呼喊着他的警卫员邓海。 “什么?”邓海在远处问道。 “备马!”刘胜大声叫着。 他打算马上到师部去,了解一下最近的战争形势,提出他的战斗要求。 马匹没有备好,村外山脚下面的大路上,有五匹马直向团部住的村子奔来。刘胜举起望 远镜,看到骑在马上的是军长沈振新、师长曹国柱和他们的警卫员。 刘胜走到村口,把沈振新和曹国柱迎进村子。 “到哪里去?”曹国柱问刘胜道。 “正想到师长那里去。”刘胜回答说。 “那就不用劳驾了,我们到你这里来啦。穿这样漂亮的马靴,胡髭为什么不刮刮光?” 曹国柱对刘胜打趣地说。 “皮靴是冯超救济的。”刘胜笑着说。 “啊!你现在是难民?”曹国柱哈哈大笑地说。 在刘胜住的屋子里,沈振新、曹国柱和团的干部们交谈着。 “你们的队伍练得怎么样呀?能打不能打?”沈振新问道。 “有任务吗?能打!”刘胜回答说。 “你说说看,训练的成绩怎么样?”沈振新继续问道。 “爆炸手一共训练了一百二十八名。手榴弹掷远,新老战士平均三十八米,步枪、机枪 射击和榴弹掷高的命中率也不错。”刘胜说到这里,把他在八连打靶场上看到新战士王茂生 三发三中的情形,有声有色地描叙了一番。 “政治委员,你来了个把月啦,情况摸得怎样?”沈振新对陈坚发问道。 “连以上的干部还没有认全。到过两个连队去看了一下。” 陈坚微笑着回答说。 “部队的情绪怎么样呀?” “听到快速纵队消灭了,纷纷要求战斗任务,包括我们刘团长在内。” “战斗任务马上就要来!我们要抓紧一分一秒的时间进行准备工作。” “我看啦!两个月恐怕不可能,能够再给我们一个月,把军事上、思想上的问题,进一 步解决一下也好。”潘文藻浅笑着说。 “练兵,主要在战斗里练。敌人不肯再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让我们在这里绣花,成天 瞄三角,打人头靶。”沈振新说。 潘文藻望望刘胜,他还是希望刘胜提出他的意见。刘胜好似已经明白潘文藻的意图,避 开了他的眼光。这时候,恰巧大家又在吸烟、喝水,潘文藻便话中有话地说: “听说南边缴获的炮多得很啦?” “对呀!想分几门吗?”曹国柱笑着问道。 “能有几门当然好。”潘文藻也笑着说。 “没有呢?怎么办?”曹国柱再问道。 潘文藻沉楞一下,喃喃地说: “我有这个想法,没有那就没有!” 沈振新站立起来,这使大家稍稍地吃了一惊,他严肃地但是平缓地说: “没有那就没有?不能这样!要从没有到有!我们应当到敌人手里去拿!敌人的炮多得 很!问题在于我们是不是有决心到敌人手里去拿。” “我不干!伸手向人家讨饭吃!”刘胜也站起身来,趁着沈振新说话的气势说。 “不要把我们比做叫化子。我们是有财产的,我们的财产是手榴弹、步枪。我们要用手 榴弹、步枪,消灭用飞机大炮武装起来的敌人。要把敌人的飞机、大炮夺取到我们手里。还 是自有红军以来的一句老话:‘在战斗中壮大自己。’我们要用艰苦的劳动去得到收获。” 沈振新针对着刘胜和潘文藻的话说。 “你们有攻防演习吗?军长想看一看!”曹国柱问道。 “今天夜晚二营与三营对抗,二营攻击,三营防御。”团参谋长冯超回答说。 “你们把战斗演习都放在夜晚?夜里战斗要演习,日间战斗也要演习。情况的假设上要 有敌机的轰炸、扫射。夜里的时间是我们的,白天的时间我们也要占据。知道么?不要把白 天的时间划给敌人,让我们在白天专门挨打。我问你们,白天挨了一天打,夜晚哪里还有力 气去打人?涟水战役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首先,我们要在思想上占领整个的二十四个钟 头,清除我们对太阳光的恐惧。让敌人不论是夜里、日里,都胆战心惊,惧怕我们的攻 击。”沈振新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挥着手势,望着室外的天空,充分有力地表达他的言情话 意。 冯超立即向营里打电话,询问他们夜间演习的准备工作,曹国柱告诉他说: “不要告诉下面说军首长来观察演习,免得影响他们的战斗心理。” 沈振新和曹国柱的到来,对他们的询问、谈话,使刘胜他们的心情和工作,立即增长了 紧张的程度,他们预感到严重的战斗就要发生。 夜晚,寒冷的风在山崖上呼啸,天空的星星跳动着点点寒光。附近村庄的灯火全部熄 灭,攻防战斗的演习,在黑夜里的山地上开始。 沈振新和曹国柱坐在团指挥所附近的山头上。借着微弱的星光,观察着战斗演习的进行。 爆炸声,喊杀声,号角声,回荡在山谷里。 战斗的气氛,充溢在山峦重迭的世界里,充溢在冬夜的寒空里。 一三 第二天下午,刘胜专门为沈振新和曹国柱组织一次日间战斗演习;由一营一连执行夺取 敌人固守的四五○高地的任务。 四五○高地是个不算太高的山头,叫虎头崮,是著名的七十二崮之一。它的崮顶肥大, 颈项细而长,是十五米高的绝壁。从山下到崮顶上没有明显的常行的道路,在它的颈项下 面,由于长年流水的冲击,形成了一道浅浅的沟渠。这是冬天,沟渠里没有流水。选择这个 险要地形进行战斗演习,沈振新感到很大的兴趣。他和曹国柱、刘胜、陈坚等人坐在虎头崮 对面一个无名的小山头上,准备观察半个小时以后开始的夺取虎头崮的战斗动作。 天色阴暗,灰色的云凝固在寒空里,有几只雕鹰在虎头崮的上空盘旋着,恰象是敌人的 战斗机,特地为战斗演习而来似的。山头上的寒风,打击着小小的马尾松,使它们发着可怜 的颤抖,枯黄的稀疏的野草,在山石缝里痛苦地挣扎着衰残的生命,表现出对即将来到的战 斗的恐惧。 李尧把沈振新的皮大衣的獭皮领拉起,沈振新又立刻把它放倒下来,使它的脖子任着寒 风吹拂,这样,他觉得舒服一些。他把火柴圈拢在手心窝里,熟练地擦着火柴,吸着香烟。 他把周围的山地用肉眼和望远镜仔细观看了一番。“这是很险要的地形,虎头崮是个易 守难攻的山头啊!”沈振新赞叹着说。 “敌人敢到这些山上来吗?”潘文藻指点着一群山峰问道。 “你把敌人太看轻了!”曹国柱说。 “真会跟我们来夺山头吗?” “十年内战你没有经历过,天目山也忘掉了?” 沈振新看看表,原定下午二时三十分开始动作的时间到了。他从李尧身上拿下照相机, 朝虎头崮对着摄影的距离和光圈。 这时候,山下有一匹黄马急驰而来,马上的人是团部的一个参谋。他骑在马上,沿着山 坡小道,奔向沈振新他们坐着的小山头。 “谁呀?”曹国柱问道。 “李恒,我们的侦察参谋。”刘胜回答说。 “喂!团长!时间过啦!”照相机架在眼前的沈振新催促着说。 “才过五分钟。”刘胜说。 “假的应该同真的一样!你呀,就是真的战斗,也常常不按规定的时间动作。”沈振新 带着批评的口气说。 “对他来说,两点半钟发起攻击,规定在两点钟刚好。”曹国柱哈哈地笑着说。 “只有过两三次!以后保证按上级规定,不误点。”刘胜笑着说。 李恒下了马,气吁吁地走到面前。 “有什么事?急匆匆的?”刘胜望着李恒问道。 “军部来电话,要军长马上回去!”头上冒着热气的李恒喘吁吁地说。 “怎么说?”沈振新问道。 “朱参谋长打来的电话。” “你没有告诉他我在这里看演习?” “说了。朱参谋长说,请军长演习不要看了,有紧急的事情。” 沈振新把照相机装在皮盒子里,交给李尧。对曹国柱说: “你在这里看看吧,可能要行动。” “朱参谋长说,要曹师长也一齐到军部去。”李恒又连忙补充说。 “老刘呀!你看,过了一刻钟,还没有动静!是存心不给我们看!”曹国柱带着幽默意 味对刘胜说。 就在这个时候,虎头崮的山脚下面,队伍开始了战斗动作。 “那不是开始了?看!队伍不是在山坡下面运动吗?看看再走吧!”刘胜拿起望远镜看 着演习的队伍说。 沈振新和曹国柱同时拿起望远镜,朝虎头崮下面望着。 用树枝和草伪装着的战士们,躬着腰身,分成许多战斗小组,向山坡上,向虎头崮两边 的制高点攻击前进;接着,虎头崮上和崮两边的小高地上,响起了枪声、炮声和炸药的爆炸 声。 沈振新和曹国柱一面望着队伍的动作,一面向山下走去,刘胜他们跟送在后面。沈振新 边走边咽着风说: “‘胡子’!抓紧时间,就拿虎头崮做目标,多演习几次。 叫每个营、连都搞一下。” “好啊!就这样干!”刘胜应诺着说。 “陈坚同志,潘文藻同志,临来的时候,徐主任跟我说了一下,要你们把部队的战斗情 绪烧起来。山地战的政治工作,要认真地研究一套具体的办法出来。” 陈坚走到沈振新身边,用心地听着,应诺着沈振新的话。“形势很紧张,要准备进行艰 苦的斗争。我们要带领大家,跟战士们一起,经受斗争的考验。”到了山下,沈振新临上马 的时候,以沉重的声音殷切地向团的干部们说。 沈振新、曹国柱骑到马上,向干部们挥挥手,顺山路奔驰而去。 “有任务,不要忘了我们!”刘胜望着沈振新的背影喊了一声。 夜晚,团的干部们聚集在陈坚的屋子里,不时地向师部摇着电话,询问“曹师长回来没 有?”“有什么消息吗?”等等,他们急于要求知道情况和任务。可是直到傍近午夜的时 候,还是没有消息。刘胜和冯超已经走了,潘文藻却坐着不肯离去。 “回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陈坚说。 潘文藻还是要走不走的样子,他的脸上呈现着忧虑的神情,一只手不停地捻捏着流滴下 来的蜡烛油。 “有什么话要谈吗?老潘!”陈坚问道。 潘文藻刚吐出一个字音,马上又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有话就谈,不要闷在肚子里!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啦?”陈坚竭力地促使潘文藻把 要说的话说出来。 “对你来领导这个团的工作,我抱着热烈的希望。我对你没有意见。我想提醒你一下, 请你能够全面地考虑问题。” “唔!应该的!考虑问题要全面!你的意见对。” “对我们团的战斗力,要作正确的估计。” “这也对呀!你是怎样估计呢?我刚来,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你的估计怎样?你 谈谈看。”陈坚欣然地说。 “你不知道,我在这个团里工作快两年了。第二次涟水战斗一仗,打得惨啦!经不起再 碰硬钉子!”潘文藻慨叹着说。 陈坚凝注着目光望着潘文藻,等候潘文藻继续说下去。 电话铃响起来,师部通知明天早晨八点钟以前,要刘胜和陈坚到达师部参加会议。 潘文藻在离开陈坚的屋子的时候,又着重地向陈坚建议说: “在接受战斗任务的时候,应该考虑我们的主观条件。” 潘文藻走后,陈坚看看警卫员金东已经睡熟,便自己走到刘胜的屋子里,轻声地喊醒刘 胜,告诉他明天早晨到师部开会的事。 刘胜含糊地应了一声,重又呼呼入睡。 陈坚正要吹灭刘胜床前桌子上的烛火,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药水瓶子,他拿起瓶子看 看,褐黑色的药水已经服用过半瓶,瓶子旁边还有一包药片。“在生病?”陈坚很想问问刘 胜,但刘胜睡得正酣;这时候,恰巧刘胜的警卫员邓海睁开眼来,他便轻声地问邓海道: “他生病了?” “头痛,有点热度。” “什么时候病的?” “两天了!今天好了一点。” “他醒的时候告诉他,身体不好,他不要到师部去,我一个人去行了。你把洋蜡吹熄, 让他好好地睡。”陈坚对邓海说。 陈坚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来。睡着了的警卫员金东,因为翻转身子,毯子上的棉衣滑到床 下面来,他把棉衣拾起来,盖好陈坚躺到床上,但却没有立即入睡。 他从皮包里拿出他的日记簿。他是每天要写日记的,一、二百个字一天,忙的时候,也 得写它二、三十个字。哪怕在紧张的战斗里,也不中断。到这个团里来了以后,他用了一个 新开头的本子。他把日记本翻了一翻,觉得今天可记的印象很多,沈振新、曹国柱的来到, 他们的谈话,夺取虎头崮的演习,潘文藻的带有忧虑的意见,刘胜生病,……他看看表,已 经深夜十二时半,他的眼睛迫切地需要睡眠。但是,他的顽强的生活习惯,打破了疲惫的包 围阵。他拔出笔来,把身子倚靠在墙壁上,微微地颤抖着畏寒的手,一口气在日记本上写了 将近五百个字。日记的最后一句话是: “来到这里第一个战斗的日子,就要来到了!” 一四 夺取虎头崮高地的战斗演习,在全团的范围里,迅速地掀起了热烈的浪潮。在三天的时 间里,虎头崮成了被轮番攻击的敌人阵地。 战斗演习和真正的战斗几乎是完全一样。 三营八连连长石东根的腰闪歪了,他在走路的时候,必得要把一只手卡在腰眼上,脸上 显出难堪的痛苦的表情。指导员罗光的左耳给山坡上带刺的野草割破,贴上了橡皮膏,脸上 横着两道细细的血痕。四班长张华峰的脚给一块滚下来的石头砸了,脚面上淤了一大块血, 红肿起一个小鸡蛋大的疙瘩。六班长秦守本的鼻子碰出了血,鼻孔里塞着棉花。王茂生的伤 除了和罗光相似以外,左右两个手背上,有三、四处涂上了红药水。安兆丰的腿上也有两处 红药水的斑点。不幸的是秦守本班的一个新战士叶玉明,在攀爬虎头崮崖顶的时候,他抓住 的长在石缝里的一个小树根折断了,从崖边滚跌下来,头脑摔撞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死了。 经过几天紧张、激烈的战斗演习,战士们觉得顽固的山石,骄傲的虎头崮,已经被征 服。悬崖、绝壁、重迭的峰峦,全是踏在他们脚下的泥土。象真的打了一场山地战,消灭了 敌人似的,胜利的愉快充满在他们心里,也表现在他们的举止神态上。 接近中午的时候,战士们聚集在草堆边的太阳地里。 “王茂生!海棠花开到手面上啦?”安兆丰取笑着说。 “你们班长的鼻子还能抽香烟哩。”张华峰望着向面前走来的秦守本,对安兆丰他们说。 “不是吸一支,是两支一齐吸哩!”安兆丰怕秦守本听到,悄悄地说。 坐在门前草堆边的战士们,“哈啦哈啦”地大笑起来。 秦守本听到张华峰的话,立即反击过来说: “虎头崮用不着你们爬,给四班长搬到脚面上来了!” 说着,他就伸过一只脚,狠狠地朝张华峰伤肿的脚面上踩去,仿佛真的要踩上去似的; 张华峰连忙把伤仲的左脚缩到一边去。 罗光是个最爱热闹的人,哪里一有笑声,他就来到哪里,他一到,笑声也就跟着扩大起 来。 “你们在笑什么呀?”罗光问道。 “指导员没看到吗?六班长的鼻子两支香烟一齐吸!”洪东才促促鼻子,冷冷地说。 罗光望着秦守本的鼻子,冷着脸说: “你节约一些不好吗?留一支等一会儿吸!” 笑声真的扩大起来,大家一齐哄笑着,秦守本自己也笑得几乎把鼻孔里的棉花喷出来。 “你们说指导员打扮得象个什么人?” 秦守本把话锋转到罗光身上。大家的眼光闪电一般集中地射到罗光的横着两道血痕的脸 上。 安兆丰突然噗嗤地笑起来。 “你们说吧!我象个什么人啦?打扮得不漂亮吗?”罗光走到安兆丰面前问道。 战士们都在想象着一个恰当的比喻。 “象啥?象个金殿装疯的赵小姐!”安兆丰想了一下,学着青衣旦角的声调说道。 罗光就此扭着腰肢,扮做京剧《宇宙锋》里赵高的女儿装疯吓人的样子,惹得战士们捧 着肚子的、捂着嘴巴的、眯着眼的大笑了一阵。 这天的午餐,好似战斗胜利以后的样子,全连队饱啖了一餐大葱和萝卜烧肉,煎饼停止 一次,改吃了许久没有吃过的白面馒头。 整个一下午,连队在睡眠状态里。 秦守本却又遭遇到一个意料不到的事件。 他本来早已信任了他班里的战士,是自觉的革命战士。不知道什么鬼东西支配着他,同 志们正在酣睡之中,他醒了过来,数了一下睡着的人数,发现叶玉明的空铺旁边,还有一个 空着的铺位。他明白,那是张德来的。“张德来呢?”他心里惊问了一下。他记得,点数要 把自己点数在内。他先从自己数起,怎么数连他总共只有九个人。他爬起身来,走到院子 里,门口,喊了好几声:“张德来!”“张德来!”没听到张德来的应声。 他回到屋里,同志们已经起床。他想问问:“张德来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没有问出 声来,他好多天来总是竭力避免着同志们对他怀有这样的印象:他对同志们不信任。 “张德来呢?”王茂生却向秦守本问道。 “我没有看见!他到哪里去了?”秦守本淡淡地说。心却在啪啪地跳着。 “在张大娘家里吧?”安兆丰猜想道。 “对了!叶玉明死了,他一定替叶玉明给张大娘家挑水去了。”王茂生肯定地说。他跑 向院子后面张大娘的屋子里去。 张大娘的单扇门上了锁,两只要上窝的鸡,在门口“咯咯”地叫着。 大家沉默了一阵,看看张德来的一切东西都在,黑棉袄也还在他的枕头底下。 安兆丰突然跑出去,秦守本迷迷糊糊地跟在安兆丰后面,接着,王茂生和其他的人也跑 了出去。 安兆丰跑到村外的小山坡上,踮起脚来,用手摭住黄昏时候的阳光,向虎头崮山脚下面 眯着眼睛眺望着。 “那不是吗?那里冒烟!”安兆丰叫道。 “去两个人,看看他在不在那里。”秦守本吩咐说。 副班长余仲和跟安兆丰向冒烟的地方奔去。 张德来和房东张大娘正坐在叶玉明的坟前,悲哀地哭泣着。坟前烧化的纸钱灰,飘忽在 半空里。坟墓附近的枯草,烧掉了一小片。 这使得余仲和、安兆丰也感到难过。特别是年近六十的张大娘,眼泪不住地朝下滴,嘴 里不住地说: “一个好人!一个好人!” “你为什么这个样子?带着老大娘伤心!”安兆丰的声音也禁不住有些颤抖地说。 “是大娘要我陪她来的。人总是人!叶玉明天天晚上跟我头并头睡在一起。”张德来揩 着鼻涕说。 张德来从山脚下面,带回了悲哀。屋子里的人,谁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秦守本的两只 手,紧紧地抱着脑袋,坐在叶玉明的空铺上。 静默了许久,屋子里黑下来。忽然,院子里的瓦缶互相碰击着响了一声。张德来的身子 动了一动,周凤山却跟着声音,抢先奔到院子里去,从张大娘手里,拿过两只瓦缶,用扁担 挑起,走向半里外的水井边去。 深夜里,秦守本坚持着没有让余仲和代替,和王茂生两个人一同到山头上去值岗。 寒夜里的山,发着紫黑色。象是要落雪的样子,空气里饱含着潮湿的粘液,整个的天 空,和紫黑色的山连成一片,只有在黑暗里站定了许久,把眼皮合拢得只留一条细缝的时 候,才能够勉强地把天和山隐约地分辨出来。 他们披着大衣,站立在虎头崮旁边的雁翅峰上,手里端着上着刺刀的枪,刺刀在夜风里 发着尖厉的弓弦震荡似的响声。这时候的秦守本和王茂生漾起了英武自豪的感觉,这种感觉 淹没了叶玉明之死带给他们的悲凉情绪。 “王茂生!你上过这样的大山吗?”秦守本注视着正前方,问道。 “没有!”王茂生回答说。他和秦守本一样地注视着正前方的山道口。 “你的枪打得好!打游击打死过多少敌人?” “打死过一个东洋鬼子的小队长佐藤,两个东洋兵,几个黑老鸦①、黄脚踝狼②。” ①“黑老鸦”系海门、启东群众对穿黑军服的伪警察鄙视的称呼。 ②“黄脚踝狼”系海门、启东群众对穿黄军服的伪军官兵鄙视的称呼。 秦守本早就想和王茂生谈谈,在团长命令他要向王茂生学习的三天以来,他的这种要 求,就更加迫切。今天晚上,两个人并肩站在这个山峰上,他认为是和王茂生交谈的最好的 时间和地方,他继续问王茂生道: “你家里有什么人?” 王茂生的身子微微地颤动一下,没有回答。 “我家里有三口人,一个老母亲,一个老婆和一个三岁的女孩子。”秦守本为的打破王 茂生怕谈家乡事的顾虑,自己首先这样说。 王茂生对于班长突然和他谈起母亲、老婆、孩子的事来,很是吃惊,他的印象很深:班 长是一向反对家乡观念的。 秦守本转过头望望一米以外的王茂生,王茂生的眼睛依旧注视着正前方。他以为他的话 王茂生没有听到,便不顾鼻子的疼痛,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我只有一个老婆,家里没有别的人。”王茂生趁着一阵风刚从身边吹过,低声地说。 “她怎样生活?不困难吗?” “回到她母亲家里去了,我们结婚才一个月就分开的。”“唔!是这样一个青年小伙 子!离开新婚的老婆来参军!” 秦守本在心里赞叹地说。 “你可以写封信给她。”这是秦守本当了班长以后,对任何战士没有说过的话(他自己 真的没有过给他的老婆写信的念头)。 “可以吗?” “可以!只要你决心革命到底!信上不暴露部队的住地、番号,也不谈到练兵、打仗的 事。” 王茂生的心在冷风里面发起热来。他转过脸来朝向秦守本表示歉意地说: “班长!我不该生你的气。” “是我不对!”秦守本说。 王茂生的心里,真的开始酝酿起为他新婚离别的老婆写信的事了。 秦守本心里的轻松愉快,不亚于王茂生。好象在长途行军以后,卸下了沉重的背包似 的。许久以来,他和王茂生之间的裂痕,被这番短短的谈话织补好了。 山道口车轮滚滚的声音,打断了王茂生的思绪。 “班长!路上有动静。” 两个人并肩齐目地望着山道口的大路。大路上一连串的大车,挑担子的,抬扛着什么 的,从南向北地结队行进。再仔细看看,远处的山坡上也有这样的行列,行列里跳跃着一点 一点红星,那是吸烟的火光。 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远去,接着又有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逼近。漫长的队伍,蜿蜒在黑 黑的山道上,好似永也走不完似的。 “是运粮、运弹药的支前部队。”秦守本断定着说。 看样子,准定要落雪,冷风平息,天空呈着浓重的灰褐色。 “王茂生!你听到吗?”秦守本集中注意力向南方倾听着说。 “不是大车的声音吧?” 秦守本向王茂生摆摆手,仍旧竖着耳朵倾听。 “轰……!”隐隐的拖得老长老长的波动的声音。 “是大炮的声音!”王茂生判断着说。 “你听听!北面也有!” “轰……!”比南方的近一些的波动的声音。 王茂生跟着秦守本向北方倾听。 “也是大炮的声音!跟涟水战斗的炮声一样!”秦守本更明确地断定着说。 秦守本和王茂生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倚傍着巍峨的雁翅峰上一块巨大的岩石。 ------------------ 黄金书屋 youth整理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