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一五 重雪为群山披上新装,发着光亮的山沟,象是一条一条银带,萦绕着山腰,把山和山亲 密地环结起来。天气,在飞舞了半夜一天的鹅毛雪被尖峭的西北风遏止以后,显得刺骨冰心 的寒冷。 在四天以前布置了当前备战工作、待令行动的军部,昨天深夜发出紧急通知,命令全军 团级以上的干部,除去留一个人管理事务以外,全部在今天上午九时到达军部住地吴庄参加 会议。 从周围的村庄出发,军官们跨着快马,在铺上白毡的山道上,带着紧张的战斗的心情, 奔向他们的军司令部。 会议场所安置在吴庄附近山洼里的一个庙宇里面。 十几盆木炭火,在会场里熊熊燃烧,冒着青烟。但是,庙宇里的空气,还是逼人的寒 冷。身穿棉大衣或皮大衣的军官们挨挤着围在火盆旁边。 墙壁上挂满了地图,一幅标示当前敌我兵力分布的战争形势图,触目地挂在墙壁正中。 图上标志的红色的蓝色的箭头,密密地纵横交叉着。只要注目一看,就会感觉到战云密布, 狂暴的战争风雨就要降临。 军长沈振新坐在火盆边和干部们随意地谈笑一阵,看看时间到了,便走到挂在正中的形 势图跟前,指着图向军官们问道: “这张图你们都看过了吗?” “看过了!”有几个人同声回答说。 军官们停止了随意谈笑,放下手里弄火的树枝,注视着沈振新和他指着的地图。 “形势严重得很啦!敌人企图全部消灭我们啦!要跟我们华东战场上的三十万解放军决 战,在这些山地里面把我们一口吞下肚呀!” 他警告着说,眼光凝注地望着前面。会场上静止了一切声音,空气突然紧张起来,火盆 里冒着的青烟,也停滞在屋子里,使得气氛显得更为凝重。 “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我们当面的敌情是这样:南线敌人,以徐州作为指挥中心,以 八个整编师共二十四个旅二十万人的兵力,沿沂河、沭河分三路向临沂方向齐头并进,压逼 我们。你们不是已经听到炮声吗?敌人距离我们脚下不到一百里。北线敌人,从济南、明 水、淄川、博山出动,共计三个多军五、六万人,同南线配合行动,压逼我们。现在,我们 处在敌人南北夹击的形势下面。我们的死敌蒋介石,下了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决心,企图压 逼我们在沂蒙山区决战,把我们华东野战军消灭……” 有两个人在沈振新的语音停歇的当儿,附着耳朵,说着什么。 在沈振新乌亮的严厉的眼光下面,他们立即停止了耳语,重新挺着胸脯,严肃地等候着 沈振新的继续讲话。 “战争就是这样,不是敌人消灭我们,就是敌人被我们消灭!”沈振新端起他自备自用 的浅蓝色搪磁茶缸,呷了一口腾着热气的浓茶,然后复上茶缸盖子,神情比较开始的时候镇 静了一些,说。 接着他宣布道: “野战军司令部决定我们这个军,配合兄弟部队从后天开始行动,参加这次大战。在两 天以内,我们要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我们的方向,原定向南,跟张灵甫的七十四师再交交 锋;现在决定向北,张灵甫留着,把猪养肥了再杀,油水更多一些。向北跟向南是一样的, 消灭敌人,粉碎敌人的攻势!” 沈振新说完以后,站定好几秒钟,才坐下去。 军官们浮动起来,“嘁嘁喳喳”地交谈着。 “真的来跟我们抢山头啦!” “南北两路三十万人!这家伙打起来可热闹哩!” “上南面就好,再跟张灵甫碰碰!” “‘烂葡萄’没吃头!我同意,再敲一下‘硬核桃’!①” ①部队里称蒋匪军比较强的队伍叫“硬核桃”,称比较弱的队伍叫“烂葡萄”。 “王耀武、李仙洲的骨头也不软啦!” “我还没有料到战役来得这样快哩!” “西北战场怎么样?听说胡宗南加紧进攻延安?” “……” 天空里突然传来大批敌机的吼声,接着是距离不远的炸弹爆炸声,机枪扫射声。 象是战斗已经开始了。 丁元善还是往常的神态,微笑着站立起来,用他的手势告诉军官们静坐下来。他的清脆 的嗓音一出现,纷乱的谈论便停止下来。他沉静地以中等速度说起话来: “蒋介石反动派,原定三个月解决问题,后来又改为六个月解决问题。他的解决问题, 就是消灭我们的全部力量。从七月十三日苏中泰(州)宣(家堡)第一个战役算起,现在是 十二月底了!……已经五个半月,问题没有解决!同志们,还有半个月,蒋介石的兵是三头 六臂呀?是钢人铁马呀?就是会使孙猴子的金箍琅琊棒,再有十五天,他也不能解决问题! 这是肯定的预言!听说,现在又改为一年解决问题了。同志们,蒋介石的限期改期,是他们 的老传统。” “从跟红军开始打仗的时候,就是限期三个月!”师长曹国柱插了一句。 军官们,连沈振新在内,一齐哄笑起来。 “西北、东北、冀鲁豫、华东四个战场上,战争的火都烧起来了。我看,这一次国内革 命战争,是的确要解决问题的。自然,是我们解决问题,不是反动派蒋介石解决问题。我们 要全部消灭反革命的力量!敌人不是发动全面攻势吗?同志们,我代表你们,也代表沈军长 跟我自己,对敌人的全面攻势,表示热烈的欢迎!” 说着,丁元善把手掌做成鼓掌欢迎的样子。 “你们欢迎不欢迎呀?”沈振新向人群问道。 军官们以笑声和坚毅的目光,肯定地回答了沈振新的问话。 “……和平的幻想应当彻底打破!要通过战争换取和平。我们不要走省力的平坦的道 路,要爬山,要爬高山,上高峰!形势是严重的,斗争是艰苦的,长期的。有党中央和毛主 席的领导,我们的胜利,不用怀疑!你们要从军事工作上、政治工作上、后勤工作上保证本 军任务的彻底完成!……” 丁元善的话说完以后,军官们得到十分钟的休息,纷纷地跺着僵冷的脚,抢先地围到火 盆边去,恢复他们的随意谈论: “这下子张灵甫可打不到了!” “他来,我真的欢迎!说他武装到了牙齿,看看他的牙能不能耕地?” “我主张,要吃吃硬的,‘烂葡萄’有什么味道?”“蒋介石就是这种脾气,狠狠地揍 一顿,就要老实一些!”“我赞成!要打,打他的主力,打不到张灵甫,就打胡琏! 七十四师、十一师,两个吃掉他一个!” “十一师、新五军,刘、邓那边会收拾他们的!”① ①刘、邓指翼鲁豫野战军司令刘伯承、政治委员邓小平。十一师、新五军均是蒋匪 军的头等主力部队,五大主力之一。 在一盆火的周围,大家正谈得热呼呼的,潘文藻走来冷冷地插了一句: “严重啊!困难多得很啦!” 谈话的人好象没有听到似的,照样地谈论下去。有的拨弄着炭火,互相地嬉闹着。 “战争,就同这盆炭火一样,越拨弄,越烧得旺盛!在一度旺盛以后,就要渐渐地熄灭 下去。”潘文藻拨着炭火说。 “老兄!你有什么高见?发表发表!” “对!坐下来做首诗吧!” “诗?文学,我不懂那一行!” 潘文藻感到气味不投,说了一句,走到另一个火盆边去。 会场上的空气和人们的情绪,恰似海上的波浪,一波一波地起起伏伏。正在沸腾的谈 笑,忽然又默止下来。所有的目光,集中到从门外进来的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身上。 她是机要员姚月琴。 留在前方的女同志非常稀罕,就是文工团的女同志也留下不多了。几乎所有军官的爱 人、妻子,都安置到后方的工作岗位上去。军官们在这样风雪严寒的时候,看到一个女同 志,真是感到惊奇和快慰。何况姚月琴的模样生得很俊俏,白润的小圆脸上,活动着两只黑 溜溜的眼睛。冻得微微发红的两腮,不但不减损她的美貌,而且成了一种美的装饰。她一进 屋子,就立刻感受到强大的威胁,低着头,以快速轻巧的步子,从人空子里穿过,走到沈振 新的面前;从挂在左肩的皮包里,拿出一份电报交给沈振新。她越是这样羞怯,军官们却越 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没有戴帽子,黑发被寒风吹得有些紊乱,有几片从树上飘落下来的 雪花沾在上面,颈项里绕着一条发着光亮的深绿色围巾。冬天,绿的色调特别地使人感到清 新可爱;好象有一种强烈的魅力一般,诱惑着好几个人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它。 顷刻之后,这些具有特异的敏感的军官们,便将目光和注意力转移到沈振新、丁元善、 徐昆他们的脸色上,和他们正在入神细看的那张电报上。虽然,电报的内容是什么,军官们 无从知道,也明知沈振新可能要向他们公告,但军官们却还在努力地观察着沈振新他们的神 情变化,猜测着电报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有人甚至还从最初一个看过电报的姚月琴的脸色 上,竭力地寻找判断电报内容的根据。 沈振新在电报上签了字,眉头稍稍颤动一下,丁元善在电报纸上指点指点,嘴角上现出 微微的笑意,随后,军首长们和几个师首长的小声谈话,军官们的眉目和脸色,都跟随着这 些神情、动作发生变化。 休息时间延长到半小时之久。这半个小时的紧张程度,比军官们在会议开始的时候,听 取沈振新讲话的情形是大大地超过了。 “我说的,情况严重啊!你看军长的神色!”潘文藻拍拍陈坚,悄悄地指指军长,低声 地说。 “可能回头向南,吃大的!”刘胜自语地说。 “管他向北向南,打就是!”陈坚说,拨着盆里的炭火,炭火炸起了一群火花。 “不知道派我们什么任务呢?”刘胜从陈坚手里拿过小树枝来,拨着炭火说。 “等一会,军部不谈,师部还会布置的。”陈坚说。 “要是挨到打阻击战,可就糟啦!” “不是不可能的!这要看野战军给我们这个军是什么任务?” “不要讲话!开会啦!”军官里有一个人大声叫道。 手里捏着电报纸的沈振新,象是火线上的战士,握着即将向敌人投掷的手榴弹似的,表 现出十分威严的气概。他脱下身上的皮大衣,清了一下喉咙,跟他往常一样,把目光在人群 里扫射了一周。 军官们安静下来,完全是听候战斗命令的神情和姿态,全神贯注地望着沈振新的嘴唇。 等候带回原报的姚月琴,得到参谋长的告知,电报暂时留在这里。她便在一个火盆旁 边,烘了烘冰冷的手,然后沿着墙根,绕到人群后面,站在门限上入神地望了威严的沈振新 一眼,才回过身子走了出去。 “这是野战军首长拍来的十万火急的电报。任务没有改变,执行任务的行动改变了。因 为情况跟一天以前不同了。就是说,北线的从济南、明水、淄川、博山出动的敌人,提早了 两天,加快了速度,已经到达新泰、莱芜、吐丝口一线。” 沈振新把下面的一张电报纸,翻到上面来,继续地说: “让我把电报上的一段,念给你们听听,要求你们特别注意!” 他停顿一下,看看军官们的确是在特别注意倾听,便以他那特有的钟声一样响亮的嗓音 朗读道: “命令你们接电后,毫不迟疑地立即行动,日夜兼程赶到莱芜以北吐丝口附近地区,积 极配合友邻部队,不顾一切牺牲,战胜一切困难,火速投入战斗,干脆地歼灭全部敌人!” 他把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清楚,念得有力。他的语音富有着激动人心的鼓动性。 朗读以后,大概经过了两秒钟的肃静,一阵突然的掌声爆发出来。沈振新对这一阵响应 战斗号召的掌声,感到满意。好象在紧张战斗的时候需要兴奋剂似的,他吸着了香烟,喷出 一口烟雾。然后以轻快的坚决的音调宣布道: “原定后天开始行动,决定提早到今天下午,你们回到驻地,马上进行紧急动员。具体 的布置,会后各师到参谋处去领取书面通知。” 沈振新坐了下去,但是会场上浮动起来,发出了“嘁嘁喳喳”的表现出神情不安的声 音。因为丁元善站起身来准备讲话,浮动和“嘁嘁喳喳”的声音,才又静止下去。 他们确是搭配得最为得当的一对——军长和军政治委员。沈振新坚毅、果敢、热情,具 有一种逼人的英武气概。他的说话,总是那么干脆、爽朗,能够最大限度地吸引人们的视 听。丁元善呢,身材比沈振新稍稍矮小一点,但又稍稍肥胖一点。同样的使人感觉到,在他 的面前,永远没有打不败的敌人,永远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任何人都没有不能向他倾吐的 心曲。在语言的表现力方面,也有强烈的煽动性,但那是以这样一种风格出现的:轻松、愉 快、富有幽默感。在任何一次大的会议上,如果只听到他们两个中的一个人的说话,干部们 就认为是一种遗憾,只有两个人都见到了,而且都讲了话,才感到真正的满足。 丁元善以高声的说话,使会议的尾声显出耀目的光彩: “你们愁的是粮食,你们一到目的地就领得到,肚子是不会同你们打仗的!民伕,大批 的实在来不及,已经派出一批干部到支前司令部去了。到目的地,也会满足我们的需要。路 上,百把里路,应当自己解决困难,军后勤部组织了临时的二梯队,带不动,非要不可的, 交给二梯队。带不动,可要可不要的,坚决不要!摔掉它!打埋伏!不要让大大小小的包 袱,把我们变成个走不动的骆驼!连老婆、爱人都送到后方去了,一些小坛、小罐,还不能 扔掉呀?” 军官们的哄笑声,荡漾在屋子里。 “我说的不是笑话!从你们自己到每个战士、炊事员、饲养员,都要再作一番检查,没 有用的、用不着的,心痛,也得忍痛牺牲!梁副军长昨天夜里已经出发到前面去,战斗的具 体部署到目的地决定。”丁元善最后补充着说。 军官们走出庙宇,放晴了的天气,格外寒冷,好象要对人民解放军与困难作斗争的顽强 性给以更严格的考验似的。屋檐口,树枝上,挂着一条条的白色冰柱,刀口样的风,从山崖 上扑面而来。 军官们的心情却是滚热的,他们纵上马背,扬起鞭子,驱策着马匹,踩踏着坚硬光滑的 冰雪地,比来的时候更为急迫地奔回到驻地的村庄去,和奔赴战斗已经发起了的战场一样。 一六 李尧和汤成在替沈振新清理物件,打行李囊子,按照沈振新的意见,再精简一些不必要 的东西。 “这几本书怎样?重咧!”汤成问李尧道。 “‘精’过一次了,这几本是他经常要看的。”李尧说。把几本书塞到铁皮箱子里去。 “这个呢?也不轻咧!”汤成提着两袋围棋子,摇了摇问道。 “你还不清楚?休息的时候,除了下棋,他还有什么玩的?”李尧说着,又把围棋子放 到箱子里不受挤压的地方。他知道棋子是贝壳做的,容易压坏。 结果,清下来一本字典,一个茶叶筒子,一块端石砚台。 “怎么样?就把这些东西‘精’了吧?”李尧问道。 坐在桌边看着行军通知和路线图的沈振新,向放在地上的那些东西看了一眼,接着拾起 那本翻旧了的字典,揭了几页,然后又扔到地上,说: “好吧!” 军司令部的住村上,队伍忙碌地整理行装,准备干粮,喂马,上鞍子,送还居民的用 物,检查群众纪律,向居民告别,集中到后方去的人员、物资等等。 居民们跟着紧张忙碌起来。有的拿着扁担、绳索到队伍里去,为队伍运送行李、物资。 有的拒绝队伍里人的亲自送还,把门板、铺草、椅、凳之类的东西,自己取回到家里去。 有的在和队伍里人谈话,留恋地询问着: “什么时候再来呀?” “要带点胜利品给我们哩!” “天这样冷,刚下过大雪就要走!” “再住两天就是一个整月,满月走不好吗?” 在人们奔来走去的这个时候,姚月琴却孤独地坐在屋子里,脸上呈现着痛苦和不安的神 色。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 姚月琴今年二十一岁,是个不知道忧愁的天真活泼的人。在最近的一个多月里,她异乎 寻常的快乐,工作也做得勤快。她的内心里,蕴藏着自豪气和骄傲感。她觉得留在前方工 作,是一种光荣。能够坚持在前方工作的女同志,越来越少,她所在的机要、电台工作部 门,只是政治部的新闻台,还有一个报务员和一个译电员是女的。在司令部的各个部门的四 百多个人员里面,女的只是她一个。她是最先了解敌情我情和战争形势、领导意图的人,她 知道规模巨大的战争就要来到,她热望能够和战争在一起,时刻呼吸到战争的空气。单是华 东战场上,双方就有几十万兵力,在激烈地斗争。这是怎样的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呀!她对她 这一时期的身体健康,非常满意,比从前更强壮了,走长路也不感觉过分的劳累。“有些男 同志还不如我哩!”她心里常常这样说,也对她的爱人胡克和别的男同志公开地夸过口。她 记得她那天送别黎青的时候,黎青对她说的话:“要经得起锻炼,留在前方工作,是幸福 的。”是的,她享受了这个幸福,她自信她将长远地享受这个幸福。今天上午她走过会场的 时候,她的幸福感和骄傲感,特别显得深切。满屋子的军官,没有一个女性,除她以外。队 伍就要向前进军,大战就要来到。她有些惶惑,但更多的是兴奋和快乐。她不时地抚摸着她 的绿围巾,好似绿围巾就是幸福和快乐的象征。 可是,她竟然忧愁起来,眼眶里滚动着泪珠。 半个小时以前,机要科长万长林通知她,决定要她到后方去工作。 当她听到万长林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向万长林问道: “什么后方前方的?” “决定你到后方去工作,派一架电台到后方去,你跟着去。” “真的?”姚月琴还是抱着怀疑态度,张大眼睛问道。 “已经决定了!”万长林明确地说。 姚月琴知道,在战争里面,特别在形势紧张的时候,“讨价还价”是不允许的,任何人 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组织决定。但是,她的愿望和自尊心逼使她要挽救已经决定的局面。她 向万长林问道: “能不能调别人去呀?” “赶快准备一下,去后方的人,马上集合出发。”万长林对她的问话不加考虑地说。 万长林走了以后,姚月琴闷坐在屋子里。一直坐了十几分钟,身子动都没有动一下,好 象全身已经麻木了似的。 她想不出决定她到后方工作的理由。她能工作,能走路,能吃苦。”我是女的?女人的 命运就是到后方去?”她突然感到女性的悲哀,这也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她揩了眼泪, 大步地走向万长林的屋子里去,她想争辩一下,竭力地争取留在前方。到了万长林门口,万 长林正在为她准备密码本子,她的脚还没有站定,万长林就向她说: “密码本再等一刻钟来拿!” 还有什么话好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腰一扭,走了出来。 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打得又小巧又结实的背包,向她嘲笑似地斜靠在墙脚根。她为 的在前方生活,把许多心爱的东西从背包里清除掉。一本《我的大学》送给了胡克,在清掉 这本书的时候,她觉得她正生活在战争的大学校里,她下了决心让这个活的大学来教育自 己。一本保持了五年的照相簿子,寄存在铁路南边一个地方工作的女同志那里,她相信那是 很难再回到自己手里的。那上面贴满了从她的童年到高中毕业十多年来的照片:她的朋友 的、同学的照片,她和她姐姐、妹妹三个人在小溪边洗脚的照片,和黎青站在一起笑着仰望 高空的照片。……这些东西已经咬着牙齿牺牲了,现在,却要她到后方去。那里,听不到炮 声,看不到战争,看不到报纸,听不到消息,把人会闷死的!她懊恼地这样想。 院子里有人叫着: “到后方去的,准备集合,在村子东头!” 姚月琴的脸胀得通红,冻得微微发紫的两腮有些痒痛起来。她从墙脚根愤怒地抓起背包 带子,把背包提在手里,任它碰打着自己的腿。正要出门的时候,和她相处得十分亲热的两 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跑了进来。她们一个叫林素云,一个叫吴秀莲。 “姚姐姐,这双鞋子送给你!”吴秀莲迎着她说。把刚做好的一双青布鞋子,塞到她的 手里。 “我不要,用不着!”姚月琴苦笑着说。把鞋子还给吴秀莲。 “你不快乐吗?嫌鞋子做得不好?上面钉了带子,穿上包管跟脚。”林素云说着,从吴 秀莲手里拿过鞋子,朝姚月琴手里硬塞。 姚月琴没有接受,鞋子落到地上,林素云把鞋子拾起来,插到姚月琴的背包上去。 “你到前方去,鞋子还能不穿?尽是山路!这是我们姐妹两个连夜赶出来的。你不要不 行!” “这是我们的心意!好姐姐,你带着吧!” 林素云和吴秀莲争抢地喷着唾沫星子说,不让姚月琴张一下口。 姚月琴感到痛苦加上痛苦,两个小姑娘的话,针一样地刺着她的心肉。但她不能不抑制 它,她不能在两个小姑娘的面前,泄露她内心的隐痛。 她终于强笑起来,亲热地抚摸着两个小姑娘冻得冰冷的脸。 “谢谢你们,小妹妹。” 姚月琴和两个小姑娘一同走了出去。 姚月琴在院子里接受了机要科长给她装着密码本子的皮包,沮丧地走向集合地去。 在经过沈振新门口的时候,她习惯地在门口停住了脚,接着就跨进门去。 “小姚呀!又来了电报吗?”沈振新问道。 姚月琴没有作声,望了沈振新一眼,低下头去。 这使沈振新诧异得很。蹲在地上整理东西的李尧和汤成,偷偷地望着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腮上的肌肉发着颤抖,眼眶里渐渐地涌出了泪水。 “有信带吗?”姚月琴挣扎着低声地说。喉咙里被什么东西梗着似的。 “带什么信?”沈振新不解地问道。 “他们要我到后方去!”姚月琴撅着嘴唇说。手里的背包沉重地滑落到地上。 “你跟电台到后方去?” “唔!” “你走路不行?身体不好?” “我从来没有掉过队!没叫人搀过、扶过!”姚月琴揩拭着泪水淋淋的眼,愤然地自豪 地大声说。 “这有什么难过的?到后方也是工作,也是为的战争胜利。那里有军械厂、被服厂、医 院,工作也很重要。淌什么眼泪?二十岁出头了吧?入了党,还是小孩子?”沈振新恳切地 说。 姚月琴的心情平静一些。 “黎大姐说写了两封信给你。你不回一封给她?” 你告诉她,信,我收到了。我没工夫写信。” 参谋长朱斌匆匆地走进来,姚月琴便拾起背包,缓缓地走了出去。 朱斌把地方支前司令部拨来两千多个民伕、三百副随军担架的事报告了沈振新。 “民伕、担架已经到啦?”沈振新问道。 “路线已经开给他们,要他们在今天夜里赶到目的地。”朱斌答复说。 在朱斌要离开屋子的时候,沈振新对朱斌说: “不要把一些年轻力壮的人送到后方去!能工作的,可以留在前方的,还是留在前方。 让这些人在艰苦的生活里锻炼锻炼!他们经过锻炼,才能够认识战争,认识世界,认识他们 自己。” “小姚不肯到后方去?” 年轻人有上进心,争强好胜,这种心理,引导到正确的方向,就是斗争的积极性,不要 轻易伤害这种积极性。他们幼稚、脆弱,也要经过锻炼才可以老练、坚强起来。把我们部队 的朝气都磨掉了,还成个部队?还有什么战斗力?我说的不是指小姚这一个人。在我们部队 的建设上,应该注意这一点!这是十分重要的一点!笨重的物资,要转移到后方去,机关要 精干,战斗部队要充实,人力还是要集中在前方。” “他们说她跟胡克谈恋爱!她的工作倒是很好的,进步也很快。”朱斌微笑着说。 “他们不谈恋爱?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古怪!好管闲事!总是要青年人象个老实头!谈恋 爱,不妨害工作,不违犯纪律,管它干什么?”沈振新有些恼愠地说。 “我去查问一下看!”朱斌走了出去。 姚月琴沉闷地坐在集合地的草堆边,冷风吹凌着她,她也没有把松散下来的绿围巾围 紧,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在一小堆雪上无意识地乱划。不远处林素云和吴秀莲的笑声传 来,她急忙把身子移转到草堆的那一边去,躲避了她们的目光。两个小姑娘跑到草堆附近, 看看姚月琴不在,便又匆匆地跑走了。 姚月琴的姐姐是黎青的朋友,黎青常和姚月琴的姐姐在一起,也就和姚月琴相熟。黎青 来到部队里两年以后,姚月琴高中毕业,便由于黎青的关系,投奔到革命的队伍里来。姚月 琴想起她三年来的生活,是在学校里、家庭里从来没有梦想到的。她在部队里度过一年多的 战争生活,那是在江南天目山地区,抗日战争的最后一年。抗战胜利以后,她度过不到一年 的和平生活。现在,她又进入了新的战争生活。在她的感觉里,现在的战争生活,跟过去大 不相同。过去的,她曾经感觉到新奇、有趣,给了她不少的幻梦似的印象。现在的,却不是 幻梦,而是引导她真正地进入人生,进入到斗争的红火里。她觉得她已经茁壮成长,内心里 渐渐地孕育起追求真理追求理想世界的蓓蕾来。“是的!不是小孩子了!”她也常常这样鞭 策着自己前进。可是,今天这件事,使她突然地受了重重的一击。理智竭力地阻止着她的悲 哀、怨愤,但是,她的理智的控制力到底还很薄弱,她的脸上仍然禁不住堆满愁容,泪水也 禁不住滴落下来。仰头看到山头上的白雪,阴暗的天空,寒鸦在眼前飞过,她这时候的心情 的色调,就更加灰暗、沉重起来。 使她稍稍改变了不愉快的情绪的,是机要员谢家声也来了。他把背包放到地上,和她坐 在一起。谢家声的脸色和她同样的沉闷抑郁,她竟没有觉察得到。这时候的姚月琴得到了宽 慰,以为有了一个相熟的同伴,去后方的机要工作人员,不只是她一个人了。 可是,天天在一起工作和生活的两个人,坐到一处来,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完全象是互 不相干似的。 姚月琴知道,谢家声是快三十岁的人,平时不爱活动,患有胃病,病着的时候,工作照 样的勤恳、负责。同志们多次建议要他到后方去休养,他还是一直坚持留在前方工作。 “你也到后方去吗?老谢!”姚月琴终于轻声问道。 “把皮包、密码本子给我!”谢家声脸色平板地说。 “给你?”姚月琴惊讶地问道。 “给我!”谢家声还是无表情地说。 姚月琴恍然地理解到谢家声是来代替她到后方去工作的,她的心里突然发亮起来,愁容 从脸上顿然消逝。当她看到谢家声不愉快的神情的时候,她那卸着皮包的手却又停了下来。 她觉得这是损害同志间感情的事,用别人的不愉快代替自己的不愉快,就是一个普通人,也 不应该,何况是一个革命者?这时候的姚月琴,感到处理这件事情的困难,惶惑而又不安。 她思虑了一下,然后决断地说: “还是我去!” “我去!”谢家声争执着说。 “我不愿意,你也会不愿意的!” “我不会怨你!前方,我比你生活的时间多!” 姚月琴的手,抓住谢家声的臂膀,感激地叫了起来: “老谢!” “我的身体不大好!是组织决定的。后方的工作,也是工作,也是要有人做的!”谢家 声从姚月琴的身上取下皮包来。 姚月琴默默地缓慢地从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皮包,把密码本子给谢家声看了一下,然 后拿出自己的零星东西,把皮包、钥匙、密码本子交给了谢家声。 队伍集合的号声响了,姚月琴围好绿色围巾,把鞋带子扣扣紧,背包背到身上,向谢家 声道了一声“再会!老谢!”便怀着兴奋喜悦、但又掺着歉然不安的心情,走向开赴前线的 队伍的集合地去。 一七 抗拒着猖狂的西北风的袭击,迎着轰隆轰隆的炮声,踏着高低不平的冰滑的山道,精神 抖擞的队伍,向着敌人所在的地方滚滚奔流。一浪赶着一浪,起起伏伏。 所有的人都十分明白,他们是在进行双重意义的竞赛:和兄弟友邻部队竞赛,看谁先和 敌人交锋接火;和敌人竞赛,看谁能够在早一分钟得到先机之利。时间的宝贵,只有战斗者 才会有最真切的感觉。战士们的脚步走得多么轻快有力啊!迫切的战斗要求,使他们忘却了 疲劳,使他们把行军看作就是战斗的本身。 “怎么?听不到炮声?给他们跑掉了?”手里扶着一根小树干走路的张华峰疑问道。 “你的耳朵有问题!”金立忠说。 张华峰把挂下来的帽耳拉起,注意地听了听,说: “唔!隐隐的,怎么越走炮声越远了?” “不要焦心这个吧!焦心的,是你脚上的虎头崮!”秦守本在他们后面递上话来。 一提到虎头崮,战士们便兴奋起来,好象提到他们的故乡和家一样。 “虎头崮早就看不到了!” “还想看到吗?光秃秃的一个大和尚帽子!” “不要愁!有你爬的!” “你们看!那不就是一个吗?” 许多人的眼睛在四下寻觅着山崮。 “哪里有?说鬼话!” “你眼光不好,怪我?” 虽然风在呼呼咆哮,有的人戴着口罩,有的人拉下帽耳,讲不清话音,听不清说的什 么,但却一路地说着笑着。战士们都有这个经验:走在路上谈谈笑笑,既是“缩地法”,又 可以征服疲劳和饥饿。 经过连日带夜地轻装战备行军,在夜晚十点钟光景,队伍到达一个丘陵地带,停止下来。 村庄上漆黑漆黑,没有一个人家有一星灯火,每一个人家的门却是敞开着的。门前的地 上,睡着四腿捆绑着的猪、羊,笼子里挤满着鸡、鸭。车子上捆绑着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牛和驴子在槽上嚼着枯草,背上驮上了装满粮食、山芋等等的筐篓。被子、棉花胎、衣服, 捆成了大包裹,放在炕上,连锅也离开了灶腔,用绳子捆扎起来,拴在扁担梢上。人们在屋 子里闷闷默默地坐着,幼儿象战士的背包一样,背扎在大人的背后。他们没有一点声音,眼 睛在黑暗中互相惊惶地望着,准备随时逃难到别处去。看来,一声说“走”,只须三、五分 钟的短促时间,除去房屋、土地以外,他们可以把所有的财产全部带走。 队伍蓦然地进了村子,使居民们大吃一惊。这完全是出乎他们意外的,他们恐惧、惊 慌,可是已经来不及逃走、藏躲。大人们一慌乱,孩子也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秦守本他们走到屋子门口,用手电筒一照,人们慌张地挤藏到门后和屋角上去。 “老乡!这是干什么呀?” “是我们!不是反动派!” “把灯点起来吧!” 人们这才有些明白,原来不是灾难的降临。 “是八路吗?”一位老大爷问道。 “是八路的弟弟新四!”① ①人们简称“八路军”为“八路”,“新四军”为“新四”。 秦守本大声地说。 “要点灯吗?离这里不远啦!”老大爷担心地说。 “有多远啦?” “二、三十里,大炮够得着哩。” “大炮有眼睛,也看不到这样远!” “下晚有一炮就打到庄子后面,一条牛给打死了。” 老大爷终于从筐篓里摸出了油灯,点亮起来。 居民们暂时地解除了恐惧,但同时又感觉到战争的更加逼近。战士们看到居民准备逃难 的惊惶现象,也就觉得自己已经到达了战地,置身在战斗里面。 就在这个时候,恰恰有几颗炮弹飞落到附近,轰然爆响起来。老大爷连忙去吹灭灯火, 战士们阻止了他。 “不要怕!这是瞎眼炮!” “要跟他们打吗?”老大爷问道。 “来了,不打干什么呀!”王茂生说。 老大爷听不懂王茂生的海门话,疑问着。安兆丰拍拍手里的枪,学着山东话大声地说: “咱们来,就是跟他们干的!不要跑!” 外边传来嘈杂的和哭泣的声音,战士们跑了出去。 一群从北面来的难民,牵着牛、羊,背着孩子,妇女们和孩子们哭泣着,一个扶着棍子 的老太太骂着说: “当炮子的,遭天雷打的!……都是些强盗、畜牲!” 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躺在一块门板上,头上裹着层层的布,血,浸透到布外面来。老 太太和两个女孩子,坐在旁边涕交流地痛哭着。 队伍移让出一间屋子,给受伤的和难民们安身。 从这批难民的口里了解到,敌人正在砍伐树木,拆毁房屋,构筑工事,同时拉牛、宰 猪,翻箱、倒罐地进行抢劫。这个受了伤的人,挨了国民党匪军的殴打。 “唉!”张德来叹了一口气。 “马上就打仗了!还叹气!连叶玉明那笔帐,也要记到蒋介石头上!”秦守本气愤地说。 张德来对秦守本的说话不大同意,他望着秦守本,冷冷地说: “叶玉明是演习死的。” 我同意班长的意见。要是蒋介石不向解放区进攻,我们还不会参军哩!不参军还会到虎 头崮演习?我们演习,为的要跟反动派打仗。归根到底,蒋介石不进攻,不逼我们下山东, 叶玉明就不会死!”王茂生有些激动地说。 “我也同意!”夏春生、安兆丰、周凤山同声地说。 秦守本对王茂生给他的支持,把他的意见作了有力的申说,心里很是满意,但又感到有 些惊异。他向王茂生和所有的人瞥了一眼,从余仲和的手里拿过半截香烟来,眨着眼睛吸着。 王茂生从那天晚上,在雁翅峰和秦守本谈心以后,忧郁的心情便发生了变化。今天临出 发的时候,指导员罗光和他谈了一次话,把他的党籍已经转来的事告诉了他,使他兴奋得一 路上精神抖擞,替张德来背了二十多里路的枪,在一个山崖上,折了一根很粗壮的小树干, 给肿脚的张华峰当手杖用。 起来, 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夜深。 秦守本在经过连部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发出来的低沉的《国际歌》声。连部的门关 着,眼睛巴着门缝望望,里面挤满了人,他看到张华峰、余仲和、洪东才他们都在里面。他 熟悉地知道这是在开党员大会,便很快地缩回头来。在他回到班里的路上,眼前突然发花, 头脑晕眩起来,一只脚猛地撞到牛桩上去,发着剧烈的疼痛。 “我当你也是去开党员会的哩!”周凤山迎着秦守本说。“我吗?跟你一样,还不够条 件!”秦守本沉楞了一下,感慨地说。 “海门人也去啦!要我向你请假!”周凤山闷闷地说。 “啊!”秦守本惊讶了一声。 秦守本和班里的战士们,默默地检查着武器、弹药等等。 张德来困倦得很,解背包打算睡觉,秦守本制止了他,告诉他战斗的时候,睡觉一律不 解背包。 “就打了吗?”张德来问道。 “人家已经打上了!重机枪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周凤山说。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张德来又问道。 “说不定等一会儿就得出发!我告诉你呀,老张!打仗跟吃饭一样。吃饭,哨子一响, 拿起筷子就吃。打仗,哨子一响,拿起枪来就走。你睡睡吧!等着哨子响就是!”夏春生声 音清亮地说。 “这个我相信,老张,等吹哨子吗!”安兆丰接着说。 “你打过仗?还不是跟我一天来的?”张德来瞪着安兆丰大声地说。 “演习了多少天,心里还没有数呀?不信,你问问班长!” 安兆丰神气十足地说。 “对!要休息,你们就赶快休息一会儿!”秦守本斜靠在墙边上说。 进行战斗动员的党支部大会结束以后,余仲和、王茂生回到班里,班里人已经睡着了; 只有秦守本在小油灯的光亮下面,用双线加钉着鞋带子,防备在战斗的时候,鞋带子断了, 鞋子不跟脚。 在余仲和也睡了的时候,秦守本倒在王茂生的身边,低声到几乎使王茂生听不到的程度 问道: “你也是吗?” “唔!”王茂生望着秦守本应了一声。 “我来了三年多还不是!我要向你学习,下决心把枪线练好!”秦守本当是王茂生被吸 收入党的原因是枪打得准,话音咕噜在喉咙边上说。 “我在家里就参加的。”王茂生告诉他说。 秦守本忽地坐了起来,惊叹道: “你早就是的啊!”他随即又睡了下去。 过了一会,秦守本用更低的声音问道: “你的家信写了吗?” “打过仗再写吧!”王茂生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说。 老大爷从屋里走到屋外,从这家走到那家,留心地察看了队伍的神色、动静以后,胆子 壮了起来。他走到驴槽上,把驴背上驮着的山芋篓子卸了下来,回到炕上对他的老伴说: “我们也歇吧!” “他们背包都没有打开。”老大娘咬着他的耳边子说。 “他们就要开上去打仗了!” “我们不走啦?” “不走!有队伍在这里!” “北边逃过来的那些人呢?” “说要跟队伍回去。” ------------------ 黄金书屋 youth整理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