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工团每年一次的体检又开始了。 几辆大卡车,分别将歌舞团、话剧团、京剧团、杂技团、军乐队的队员们拉到 了军区门诊部,不大的门诊部这下可热闹了。 单从体形容貌上你就可以基本区分他们是哪个团的:体态苗条、挺拔俊朗的一 准是歌舞团的;形态各异、富有个性的肯定是话剧或京剧团的;身材过分娇小,或 过分结实的无疑是杂技团的,体形匀称、气宇轩昂的说不定就是军乐队的…… 这些极富表演天赋的军人们,凑在一块,在自已军区的门诊部,又是这么放松 的体检,那还不极尽表演,穷尽幽默啊。平常严肃严谨惯了的医生护士们,遇到文 工团的体检日,往往也忍俊不住,常被逗得前仰后合。 ——内科检查的病床上,医生摁着话剧团专门演反面人物的老张的大肚子: “老张,你得想办法减肥了,你看肝都摸不着了。” “可别,医生,我的工作就仗着这大肚子了,演个资本家、匪司令什么的,没 这肚子还真不行。您受累,前边摸不着肝,您从背面摸摸看,行不?” “有从背上检查肝的吗?” ——验血处,眼见每人要抽不小的一针筒血,几个小伙子就跟护士磨唧:“护 士啊,抽这么多血,不就是为验个血型吗?我知道我是啥血型,您就别麻烦了,我 告诉你得了,我是H 型的。” “你还是w 型的呢。你怎么知道抽血就只为验血型啊?” “不是,我主要是怕针,据说是越尖越细的针,扎起来就越疼。你就是扎我一 刺刀,估计也比针扎的好。” “行,那我就换刺刀了。” “别价呀。” ——检查肺活量的地方,要求一口气吹出数值。可军乐队吹黑管的李书民,参 军前就会吹锁呐,吹锁呐有个吹长音的技巧,就是在嘴里换气,他把这技巧用在吹 肺活量的仪器上,可把负责检查的年青医生吓坏了,只见数值一个劲往上窜,心想 :不是仪器坏了,就是遇上了肺活量超人。 …… 太阳照在常诚的脑袋上,好像有无数根钢针在扎。 常诚被从窗外照进来且正好照在他头上的阳光扎醒了,抬头一看,都快中午了。 自从学校停课以来,他都是睡到不得不起来才起来的。 忽然操场上传来了阵阵嘈杂的声音。常诚一嗗碌从铺上爬了起来,三把二把潄 洗了一下,穿着背心裤衩,光着脚丫就跑了出去,南方酷热的夏天让孩子们感到挺 方便。 跑到操场一看,只见军乐队的叔叔们在“吵架”。而家属和孩子们都远远地站 在操场边上的山坡上看着。 平时看上去那么朝气蓬勃、热情、幽默、有修养的叔叔们,今天不知怎么了, 个个如好斗的公鸡,吵得面红耳赤。 “资反路线,不仅是在文化艺术领域有表现,在军内就是也有表现嘛。” “军队历来是听党指挥的,按你的说法那是党指挥错了?” “别急着扣帽子,我是说军队执行了一条资反路线,军衔制就是培养名利思想, ‘大练武‘就是培养白专典型,你说这不是资反路线是什么?” “太绝对了吧?难道军人不会打仗,工人不会开机器,农民不会种田,就是正 确路线?” “十七年的教育路线如果全是错误的,那又怎么解释我们的原子弹爆炸成功?” “幼稚啊,苏修就是典型的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啊!”…… 常诚听不明白,他看见了燕子姐姐,心想:她们高年级的懂得多,不是还帮我 们写过大字报吗?她爸爸又是队长,问问她吧。于是他拽了拽燕子的衣角:“燕子 姐姐,他们这是怎么了?” 燕子回头一瞧是常诚,嘴角一撇:“这就是大辨论。” “大辨论?为什么要大辨论?”常诚还是不明白。 “这是中央号召的。开展‘四大’。”燕子不屑地白了常诚一眼。 “什么是‘四大’呀?”常诚打破砂锅。 “‘四大’就是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辨论。现在是‘文化大革命’, 全国 都在开展‘四大’呢。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不懂。”说完,燕子又扭头兴 趣盎然地看“吵架”了。 常诚悻悻然地离开了操场。 他的不明白太多了:从取消军衔,到批判“三家村”,到“文化大革命”,到 现在的“四大”,弄得连学都不用上了,怎么现在一切都搞颠倒了,凡是他感觉好 的东西,一觉醒来可能都变坏了,就说从小看了那么多激动人心的电影,今天这个 是“毒草”了,明天那个又成“毒草”了,弄得不知那部是“香花”了?而现如今 宣扬的、提倡的、进行着的事又是这么不可思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诚觉得十分困惑。 他无聊的来到“黑山”上,独自一人坐在山坡上,茫然的看着远方…… “嘿!”肩膀上挨了一巴掌,他回头一看,是小丽。 “发什么呆呢?”小丽挨着他坐下了。 “没事。无聊。”常诚简单地说着。 “哎,明天咱们回学校去看看吧?听说发《毛主席语录》,还发纪念章呢。” 小丽说。 “谁说的?学校发通知了?”常诚问。 “听小龙说的,他说学校不发通知了,但谁去都可以领。”小丽说。 “行啊。一起去看看吧。”常诚没多大热情的答着。 “哎,你听说没有?现在外面的红卫兵已经分成二派了。一派叫‘毛泽东思想 红卫兵’,一派叫‘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简称‘思想兵’、‘主义兵’。工人也 分成了二派,一派叫‘工人造反队’,一派叫‘工人赤卫队’,简称‘造反队’、 ‘赤卫队’。你看着吧,不久咱们大院也会分成二派的。”小丽喋喋不休地说着。 听到这,常诚仿佛受到了刺激:“别胡说,咱们大院可不会。” “谁说不会?听我妈妈说:上面有精神,这次运动部队也不能例外,部队的文 体单位,大专院校,和军以上机关都是‘四大’单位,你没见今天的‘大辨论’的 样子呀,多可怕。我只是在想:咱们院要是也分成二派,如果咱们的爸妈不是一派 的,那我们怎么在一块玩呀?” 常诚和小丽都沉默了。 一想起刚刚发生的“大辨论”,常诚心里就很伤心,平时那么团结和睦的一群 人,怎么突然就翻脸了呢?要是按小丽的说法,非分成二派,那以后还怎么排练, 怎么演出啊?简直无法想像。去他的“四大”吧!——常诚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第二天,小丽和常诚相约着来到学校。 一进校门,他俩就愣住了。 学校完全变样了。人来人往;所有的教室都住上人了,课桌板凳都被拼成了床, 有的干脆就在地上铺上了席子。——原来学校已经变成了红卫兵“大串联”的接待 站了。 他俩来到了教务处,只见一群穿着各式军装,扎着武装带的红卫兵在忙碌着。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常诚!你怎么来了?” 常诚定睛一看:“啊!是欧菲亚啊。”只见欧菲亚也是一身红卫兵打扮,不仔 细看还真认不出来呢。“你怎么也在这?我们是来领《语录》的。” “噢,待会我给你们拿。我们现在天天在这帮忙,累死了。我们现在天天在干 革命,你们这些小家伙在干嘛呢?”欧菲亚以标准的红卫兵姿式——双手叉腰,和 他俩说着话,话音未落,还没忘对常诚的习惯动作——用手捋捋他的脑袋。 因为小丽在旁边,常诚不耐烦的挥开了她的手。见她胳膊上也戴着红卫兵袖章, 想起小丽说的:“哎?你不是还没毕业吗?怎么你也参加红卫兵了?你是‘思想兵 ’?还是‘主义兵’啊?” 欧菲亚再次捋捋常诚的脑袋说:“哟!你还知道‘思想兵’‘主义兵’呐?我 是‘主义兵’。‘思想兵’以工农子弟为主,‘主义兵’以部队子女和文艺界子女 为主。要不是停课,我们早该上中学了,我们院比我大点的都参加‘主义兵’了, 我也跟着参加了。过几天,我们也要去串联了,我们准备去海南岛,现在只要是红 卫兵串联,坐车坐船吃饭都不要钱。” “是吗?”听到这,常诚来劲了,出去玩不要钱?有这好事?“我们也能去吗?” 欧菲亚不屑地说:“得了吧。你个小家伙想什么呢?我们大人是去干革命,你 们小孩还是先参加红小兵,在家闹革命吧。” 常诚急了:“谁?谁是大人?谁是小孩呀?” “哈哈哈……”欧菲亚转身跑开了,一会她拿着两本《毛主席语录》和两个毛 主席像章回来了:“给,拿好了,早点回家吧。我还忙着呐。再见,两位小朋友!” 常诚和小丽把像章别在衣服上,拿着《语录》,又转到了曾经的少先队大队部。 这里原本是多么圣洁的地方啊;每次到这里,常诚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入队 时神圣的场面。可当常诚和小丽现在来到这里,俩人不由得目瞪口呆了——只见, 房门洞开,室内一片狼籍:原先整齐的书籍散落一地,原先亮晶晶的队号被满是污 垢的堆在角落里,队鼓被戳破了,几条红领巾污秽不堪地被丢在书籍一起…… 当常诚拉开仍然插在旗架上的大队旗时,他的心仿佛被重重的击了一拳。 如果说原先的一切困惑是被机关枪扫射的话,那么这一刻,就仿佛一颗手榴弹 在胸中爆炸了,“轰”——大队旗正中绣着红星火炬的地方,赫然被墨汁刷上了一 个大大漆黑的“修”字。 常诚和小丽彻底懵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