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人们都知道春天是最美的;可是,新疆的夏天才是最美丽的。 从座落在山脚下的教导队放眼望去:犹如绿丝毯般的草地,波涛起伏,一望无 际;上面点缀着几座冒着炊烟的毡房,毡房外牛、羊、狗、马、还有小毛驴悠闲地 吃着青草;抬头一看:终年积雪的博格多峰,仿佛飘浮在云雾之上;再回首细看: 原先被白雪映衬得墨绿的青松,现在,被满坡的鲜花绿草,托现得青翠欲滴…… 大卡车拉着教导队的兵们,沿着笔直却又起伏的土路,向着“红太阳公社”驶 去。 他们,背着水壶,挎包里装着干粮,是去“红太阳公社”,助民劳动——收麦 子。 到部队大半年了,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自打戴上领章帽徽,还没见过几 个老百姓呢;今天去助民劳动,穿着军装,以一个解放军的身份,置身于老百姓之 中,想想都令人睡不着觉。 过去总是羡慕地看着别人穿着军装,今天自已穿着军装,还不知怎样地去承受 别人羡慕的目光呢。 将近一小时的颠簸,卡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跳下车的常诚挺失望——没有想像中的欢迎子弟兵的场面,只有不多地几处新 疆特有的“干打垒”房屋,根本不像内地的村子人声鼎沸。 “怎么没什么人呢? ”有人小声嘀咕。 “人多还要咱们来干嘛?”分队长显然见多识广。 部队下车,集合完毕,刘队长介绍道:“同志们!今天我们助民劳动,主要是 来帮助老百姓收麦子。”说完他一指身后大片的麦田。 “现在我们是在‘红太阳公社’的三队。‘红太阳公社’是个多民族组成的公 社,有维吾尔族、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和回族、汉族组成。汉族占了 20%左右。我们现在的三队就是以回族和汉族为主的。 新疆地广人稀,一般都是拖拉机播种,广种薄收,今天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 帮助他们尽可能多地收回己经成熟的麦子。 大家可能有些奇怪吧?麦子怎么收?镰刀在哪?我估计他们也提供不出太多的 镰刀,咱们就得发扬我军的敢打硬仗、不怕牺牲的精神,用我们的双手——拔,记 住了,握实了再用劲,否则,用不了几下,手就磨破了……” 正说着,一个戴着回族小白帽的中年汉子,领着一帮人,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哎呀,刘队长,你们己经到了! ”他和刘队长亲切握手。 “欢迎解放军!欢迎子弟兵!我是听见你们的汽车声,才知道你们已经到了。 谢谢你们,你们辛苦了,中午,各家各户都要欢迎你们去呢。咱们三队,条件差点, 可人心热得很呐……” 刘队长马上接嘴:“不用客气了,我们自已有干粮,就不麻烦大家伙了。好了, 咱们开始吧。各分队成散兵线带开!” 一声令下,大家扑向了麦田…… 中午休息的时候,来了不少的乡亲, 硬拉战士们去家里吃饭。战士们面红耳赤 地推辞着。乡亲们见拉不动战士,便从家里拎来水壶,为战士们添点茶水。大家打 开挎包,拿出干粮,坐在树荫下吃了起来。 那个一直羡慕地跟在常诚边上的半大小子, 已经和常诚混得挺熟了,这会又凑 到常诚边上了: “哎! 解放军同志, 到我们家去吃饭吧?” “哎哎!我说你别没大没小的,毛孩子一个,还解放军同志呢?你得叫解放军 叔叔。知道吗?”常诚故作姿态的说着,心里头又浮现出小时候去看电影的事了。 心里挺感慨:几年前,自已还被人教训,要叫叔叔;转眼之间,自已也有资格教训 别人了。 “哟,你还拽得不行,看你样子,也比我大不了二岁?你看你这身军装还晃晃 荡荡的呢。”这小子也不服气了。 常诚咬了口馒头:“你别管岁数?这辈份放在那呢。解放军就是叔叔辈的。” 这小子也一撇嘴:“要这么说,农民可是伯伯辈的,你得叫我农民伯伯。” “噗!”常诚正对着水壶喝水,闻所此言,差点没呛着。 “常诚!”刘队长在远处叫常诚。 “到!” “过来一下!” “是!”常诚跑步过去。 这一声呼唤,惊呆了一个正给大家倒开水的小姑娘,只见她忘了手里的动作, 眼晴始终定定地追寻着常诚。 “哎,有人可能看上你了?”回到树荫下的常诚刚坐下,半大小子就兴奋地捅 捅他。 “别胡说,谁呀?” “呶!”半大小子朝那小姑娘一努嘴。 常诚朝她一看,正与她目光一碰,常诚慌忙掉开了目光。 “你可要当心啊。她可是‘黑五类’子女。”半大小子小声提醒他。 “‘黑五类’子女?”常诚有点疑惑。 “呵,地、富、反、坏、右呀。听说他爸是‘现反’,前几年,刚到我们这落 户。” 正说着呢。那个小姑娘拎着茶壶,拿着茶碗,朝常诚走来:“常诚?你真是常 诚?” 常诚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这个完全是当地姑娘打扮的她。 “我是小丽呀。” “啊?你,你,你是小丽?”常诚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活泼美丽的 小丽? “你当兵了?到新疆当兵了?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激动得泪流满面。惹得战友们都朝这里观望。常诚赶紧把她拉到一边。 “李叔叔现在怎样了?”常诚关切地回道。 “还在关着,关在哪也不告诉我们,说是政治犯,不能接见。都己经四年了。” “林彪不是已经自我爆炸了吗?那李叔叔也该平反了?” “我妈一直在和军区联系,但他们说:‘林彪现在是完蛋了,但当时反林彪也 是反革命的,反文化大革命更是反毛泽东思想。’” 常诚沉默了一会:“阿姨还好吗?” “还能好到哪去?我爸的问题不解决,我们家就不可能好。” “军乐队解散了,我爸也脱军装了,现在我们全家在上海。” “你怎么就当兵了?这么小?还是空军?部队离这远吗?” “嗨,一言难尽,见着你就好了,过几天,我会抽空来看你们的。” “瞿、瞿——”劳动的哨子响了。常诚只得和小丽告别。 直到劳动结束,教导队全体登上卡车,常诚才看见小丽和她妈妈,相互搀扶着 站在路边,朝他们军车默然挥手…… 助民劳动回来,常诚仿佛变了个人,成天恍恍惚惚。 “怎么了?赵大大的魂给大辫子勾走了?”俞力阴阳怪气。 “赵大大,地方选得不错呀,有花有草的。”张富民紧接着更加阴阳怪气。 “给我闭上你们的臭嘴,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把你们舌头割下来喂狗。”常诚 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可怕地盯视着他俩,那模样,就像一只愤怒的狗。 两人一捂嘴巴,溜了。 常诚打算不管怎样,一定要去看看她们母子。 找到分队长请假,分队长回答很干脆——“不行!”理由很简单,教导队距 “红太阳公社”四五十里路,没车怎么来回?更何况战士请假是不允许在外过夜的。 没招,再找队长。 队长没有马上拒绝,而是给常诚讲了一个故事:“我刚当兵的时候,正是抗美 援朝快结束的时候,全国人民对解放军那个热爱呀。有个大学教授的女儿,和我好 上了,可组织一审查,他父亲刚被划成‘右派’,无奈,组织上要求我必须断绝一 切联系,军人只能服从。随着我从空降兵调到咱们部队,那就更不可能联系了。其 实,我到现在,一天也没忘记她。” “可我们不是谈恋爱,她是我们大院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呀。”常诚无力的 辨解,其实,他知道要说出她爸现在的处境,那就更不可能再见小丽了。 “我知道你们现在不可能恋爱,但今后我就不敢保证了。部队的规定你是知道 的,战士不允许在驻地附近恋爱。这还是其一;其二,据我了解,她父亲好像还是 ……” “啊?队长,连这您都知道了?他父亲是我父亲的战友,因为,对文化大革命、 对林彪有看法,给主席写了封信,就为这,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她们母女也被 遣送新疆。现在林彪都自我爆炸了,我想,他父亲的问题也该解决了。” 刘队长听罢,沉吟片刻:“政治斗争可没那么简单,那么多的元帅、将军,说 ‘反党’就反党了,说‘打倒’就打倒了,彭德怀,罗瑞卿,刘少奇,邓小平,你 能分辨谁是谁非?你还年青,你现在是个军人,你是特种部队的战士,现在,就得 抛开一切儿女私情,断绝一切有疑问的关系,全身心地投入训练,明白吗?” “我想弄明白……” “好了,就靠你这小脑瓜,你是弄不明白的。我明确告诉你:你不能再与她们 保持任何形式的联系,包括见面、写信。听懂了吗?” “听懂了!” “执行命令!” 从队部出来的常诚,仰头看着蓝天——这世界怎么就这么小?本来已经杳无音 信的小丽,怎么就会在遥远辽阔的新疆碰上了;这世界怎么就这么大?近在咫尺, 却不能再见,而且不能再有任何联系。 老天呐,你太残忍了吧? 为了神圣的使命,常诚忍痛关上了思念的大门,加上了纪律的大锁,把钥匙交 给了队长。他第一次尝到了刘队长所说的牺牲的滋味。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