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报告团在地方上转了一个月,做了数十场报告。所到之处迎接他们的是鲜花、 掌声与美酒,当然还少不了少女们热辣辣的目光。梁伟军返回驻地不久,通讯员 交给他的厚厚一叠信,其中很大一部分字体娟秀,一看就知道出自女孩子之手。 梁伟军把信看了一遍,求爱信一律不回。他清楚地知道,少女们爱的是英雄,而 他头顶上英雄的光环总有一天会褪色,这一刻也许在某个早上就会到来。但凡是 有从军报国热情的来信,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他必绞尽脑汁回一封热情洋溢的鼓 动信。梁伟军认为,人活一辈子不当一回兵,简直就是白活了,他实在想象不出 在这个世上有什么职业能比当一辈子兵更好。 报告团的光荣使命结束,即将解散时干部战士们得到一个好消息。报告团成 员原则上不列入复转人员名单。虽然这个消息在出发前已经通过各种渠道流入报 告团,但现在从干部处处长的嘴里说出来才算是板上钉钉。 梁伟军高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回到肚子,他立刻请假回家。虽然从前线返回 后就住在军部大院,走回家用不了十分钟。但在得到留队的确切消息前,他可不 敢回家,头上那顶高干子弟的帽子,在利益冲突前显得格外醒目。 梁伟军毫发无伤地平安归来,梁家高兴得如同过年一样。梁得志坐在沙发里 把坐在对面一副标准军人坐姿的儿子端详够了,又让梁伟军把在前线的亲身经历 和道听途说的消息通通说了一遍,过足了战争瘾,才扯着嗓子喊:" 李秀花同志, 搞点菜,晚饭我要喝酒!"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停了,李秀花从厨房中探出头来说:" 等你想起吃 饭,就该熄灯睡觉了,这都一大把年纪了说起打仗来还那么激动!" 梁得志呵呵地笑:" 你懂什么,战争是我们男人的话题,毛毛接着说!" 梁家的团圆饭兼梁伟军的接风宴,气氛非常融洽。梁得志频频举杯,梁伟军 插科打诨把前线上的趣闻讲给母亲听,李秀花微笑着听得非常认真,眼神始终落 在儿子身上,怎么看也看不够。 饭后,梁得志命令梁伟军去他的书房,李秀花见儿子被彻底霸占,关于战争 的话题她又插不上嘴,只好去客厅看电视。 时至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初见成效,居民的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 梁家刚添置了一台二十英寸的彩电。 此刻,书房内已经充满了火药味儿,梁伟军第一次挑战了父亲的权威,梁得 志异常恼火。他敞开衣领双手按在写字台上探出半个身子,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梁 伟军命令说:" 我再说一遍,你必须主动递交转业报告!" 梁伟军距离父亲只有一步之遥,脸上都可以感觉到父亲因为愤怒而喷过来的 气息,但仍咬牙坚持说:" 我梁伟军是一名军人,一切服从组织上的安排!" " 你再说一遍!" 梁得志指着梁伟军的鼻子说:" 你是我梁得志的儿子,就 必须带这个头儿,所有编余的干部都在看着你!" " 爸爸,组织会有安排。" 梁伟军提醒说:" 我首先是一名军人,其次才是 您的儿子。" " 扯淡!这是在家里!" " 那就不要谈公事,明天一早我去您办公室。" 梁伟军见父亲动了怒转身想 溜。 " 站住!小兔崽子,要翻天了!" 梁得志解下皮带摔在写字台上吼:" 你写 还是不写?" 梁伟军眼神里的恐惧稍现即逝,他毅然决然地转身解下皮带与父亲的皮带放 在一起,认真地说:" 爸爸,我爱这身军装,除非部队不需要我了,不然我当一 辈子的兵。你动手吧!" 梁得志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抓起皮带怒目圆睁。梁伟军直挺挺地站着,眼都 不眨一下。书房门" 呯" 一声被撞开,李秀花像一头母狮一样冲进来,张开双臂 把梁伟军挡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 梁得志,动手啊!千万不要心软,把我们 母子一起打死……毛毛没有牺牲在战场上,你不安心是不是?" " 说的什么屁话,毛毛也是我儿子!" " 亏你有脸说,毛毛从当兵到现在,你帮他什么了?人家的孩子当兵想办法 去后勤、学技术,你走后门把毛毛送到最苦的钢六连去。人家孩子提干一句话, 毛毛提干考军校时,我求你半个月,你屁都不放一个。儿子今天取得成绩全是他 自己努力的结果,你没有权利命令他转业!" 梁得志毫不示弱:" 谁让他是我的儿子,干部子弟就要带头……" " 干部子弟也不低人一等,你没有权利决定一个军官的去留问题!军阀!" " 头发长见识短!" 梁得志自知理亏,对着梁伟军大吼:" 写还是不写?" " 不写,我服从组织安排!" 梁伟军扭头跑出家门,沿着马路急行,惹来不少惊诧的目光。他意识到失态, 悻悻地停住脚步,环视四周,钻进路边的小树林坐在草地上抽闷烟。 梁伟军心里翻江倒海,思绪万千,工作中取得成绩,别人会说这是靠他父母 的照顾,犯了错误就说纨绔子弟就是这样。当兵伊始高干子弟这顶帽子就压得他 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上了军校,又上了战场,为军旅生涯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如今父亲却要他转业,眼看着梦想就要夭折,梁伟军心中苦闷到了极点,忍不住 大吼几声。 喊声引来两名游动哨兵,检查了梁伟军的证件,提醒说,这里是家属院不要 大喊大叫。 梁伟军胸中像是憋了一股气,不吐不快,却又找不到人倾述。家是不能回去 了,梁伟军匆匆返回营区,准备去和张爱国聊聊。 走到宿舍门口,一个人影冲出来,差点儿撞在一起,梁伟军心情不好张嘴就 骂:" 他妈的,谁啊?" " 他妈的,我!" 干部处副处长劈头问道:" 张爱国呢?" " 不知道,我也是来找他的。" 梁伟军见副处长脸色愠怒,连忙问:" 首长, 是我不对,还是张爱国犯了重大错误?" " 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想走的非要留下,想留下的偏要走,你自己看吧! " 副主任扔过来一叠稿纸,梁伟军接住翻看,这是一份转业申请书,署名竟然是 张爱国。 " 这个混蛋!我去找他!" 梁伟军火了,把申请书扔给副处长拔腿就走。 夜幕降临,一辆军用卡车在紧邻军部医院的胡同内停下来,张爱国摸出一包 烟递给司机说:" 兄弟,稍等片刻,半个小时内我一定回来。" " 越快越好!" 司机把烟装进口袋,不放心地嘱咐:" 要不是老乡,我说什 么也不送你来,部队正整顿纪律呢,说不定就会撞在枪口上……" " 放心,一切有我呢!如果被抓到,你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来。" 张爱国说完,整整军装走出胡同,与一对纠察擦身而过,大步流星地向医院 走去。卡车司机紧张地吞了口唾沫,躺在座位上躲过纠察的视线。偷偷开车出来, 他现在多少有些后悔了。 张爱国挺胸抬头目不斜视,按照每分钟120 步的标准步速前进,锃亮的皮鞋 扣击地板在空旷的楼道中发出节奏分明的声音。 " 同志,请问你找谁?" 一名护士出现在张爱国身后,张爱国向后转表情严 肃地问:" 请问内科病房怎么走?" 护士拿不准面前这位小军官是干什么的,犹豫着是否该回答。张爱国严肃地 说:" 同志,我有任务!" 护士被张爱国一本正经的样子吓坏了,慌忙说:" 直走,上三楼。" 张爱国爬上三楼找到护士值班室,敲敲门。一名睡眼惺忪的小护士打开房门 狐疑地问:" 你有什么事?" " 请叫一下王秀娟同志,我有要事!" 张爱国表情凝重,如同背负着重大使 命而来。 " 娟子,有人找!" 护士喊了一声,王秀娟应声跑到门口看到张爱国不由一 愣。张爱国偷偷挤挤眼说:" 王秀娟同志,请你出来一下,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 " 小护士看了看两人狐疑地说:" 你们认识?" " 不认识!" 张爱国矢口否认说:" 我是代表组织来向王秀娟同志了解情况。 王秀娟同志请你来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医院,王秀娟看看四下无人,捏紧小拳头在张爱国厚实 的背上用力捶打:" 坏蛋,让你搞鬼,让你搞鬼!" 张爱国突然转身把王秀娟抱进怀里,低头吻上她的嘴唇。王秀娟脑子里" 轰 " 的一声巨响,迟疑了一下,猛地抱住张爱国的脖子,两人激烈地拥吻在一起。 张爱国晕乎乎的,甜蜜的感觉如同敌军发起的冲击波,一波紧接着一波,撞 的他一阵阵颤栗。 许久,王秀娟先清醒过来,一把推开张爱国低头摆弄着衣角,脸色绯红水汪 汪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 张爱国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说:" 今天我总算明白,为什么爱情是古今文学作 品中第一大主题,太幸福了!娟子,要不我们再来一次?" " 要死了!" 王秀娟刚扬起粉拳就被张爱国抓住了,两人四目相接,嘴唇慢 慢地凑到一起…… 夜深了,街上的行人逐渐稀少,卡车司机跳下车摔掉烟头,心急火燎地跑进 医院,逢人就打听:" 看见张爱国了吗?" 医院中没人认识张爱国,看司机的眼神就有些惊诧,以为他的精神有点问题。 司机这才想起来,他不知道张爱国女朋友的姓名。 从军部医院回到驻地需要一个小时,现在不走肯定赶不上晚点名,司机急出 一脑子汗,没头苍蝇一样在医院里乱窜,气极败坏地压低声音喊:" 张爱国,警 察来了,不要耍流氓了!" 一间办公室的门猛地被推开,一名医生冲出来怒气冲冲地问:" 你是哪个单 位的,乱叫什么?哪里有流氓!" " 开玩笑,开玩笑!" 司机吓得落荒而逃,气哼哼地跑回去看到张爱国正在 车边等他,气哼哼地说:" 张爱国,你这一小时是火星时间吧?" 张爱国满脸喜色,笑吟吟地说:" 别生气,改日请你喝酒!" 司机怒气冲冲发动车辆,一路风驰电掣地开进营区,关闭车灯摸黑把车开进 车场,远处已经响起集合点名的哨声,司机跳下车撒腿就跑。张爱国喜滋滋地哼 着歌走出车场,一条黑影从树后闪出来低喝:" 张爱国!" 张爱国本能地喊了声到,听出来人是梁伟军,笑着说:" 吓了我一跳,搞什 么鬼?" " 我搞鬼,我还想问你呢!跟我来!" 梁伟军拽着张爱国上了后山,来到烈 士陵园,一直走到杜怀诚的墓前。 一进烈士陵园,张爱国就明白梁伟军怒气冲冲的原因。他点上三支烟摆在杜 怀诚的墓前,盘腿坐下一声不吭。梁伟军困兽一样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呼哧呼哧 地喘粗气。 梁伟军来来回回走了五分钟,见张爱国还是一声不吭不由火了,指着杜怀诚 的墓碑吼:" 说话啊!和老连长说话啊!懦夫!逃跑分子!投机分子……" " 闭嘴!" 张爱国怒吼着转过身,满脸泪痕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拍打着胸 膛喊:" 我爱这身国防绿,为了能永远穿着它,老子上过天入过地,在血与火里 滚了一年多,老子眉头都没皱过,就是和老连长一样长眠不醒,我也不后悔!可 现在呢,部队不要我们了,我们还不如老连长,至少他是穿着军装走的!" " 扯什么淡,是你自己要求转业的!" 梁伟军扯着嗓子吼:" 遇到一点困难, 你就退缩,算什么男人!" " 老子上过前线,死都不怕!我和你能留下,一起上前线的战友还能留下几 个?放着后勤、杂牌部队不裁偏要裁我们,老子在前方拼命后方却在整编,老子 不干了!" " 政委说过要服从大局,走精兵道路,由数量优势向质量优势……" " 少给我唱高调,这些我比你清楚。军校毕业的干部马上就会蜂拥而至,把 我们这些直接提干的数量优势掉。晚走不如早走,地方上机会多的是,更能体现 我的价值。我比不上你,上过军校还有个好爹,留在部队如鱼得水……" " 给我闭嘴!" 梁伟军一拳把张爱国打了个跟头,吼道:" 老子也上过前线, 军校是我自己考上的……" 张爱国嘴角流着血,猛扑上去一拳把梁伟军打倒。两人在地上滚做一团,像 受伤的野兽一样啊啊怒吼着把对方当成敌人拼命撕打,发泄着心中的委屈、不满、 不理解。 打得没力气了,两人满腔的怒火也发泄完了,不约而同地停了手。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发现对方满脸泪痕。 张爱国说:" 看你个德行!" 梁伟军说:" 看你这点出息!" 张爱国摸出烟,先给杜怀诚点上一支,又递给梁伟军一支。黑暗中,亮起三 个闪亮的烟头。 张爱国问:" 还有新军装没有?" " 干嘛?" 梁伟军揉着胳膊。 张爱国愤愤不平地说:" 你把我的军装搞破了,本来准备留着压箱底做纪念, 这是我唯一的一套新军装!" 梁伟军用极具诱惑的口吻说:" 那就留下啊,留下就有新军装穿,听说没有 要换装授衔了。" 张爱国闷头抽了一阵烟说:" 哥们儿,咱们入伍就在一个部队,这些年几乎 没有分开过,就是你上军校那几年我们也没断了通信。你说句良心话,我在部队 干得怎么样?" 梁伟军对着张爱国的干部军装扬扬下巴算是回答。 " 其实我真不想走,我舍不得部队舍不得生死弟兄们。但是我必须走!" 梁 伟军想要说些什么,张爱国连连摆手说:" 毛毛不要打断我。这段时间我从没睡 好过,想起精简整编我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不理解啊,我们在前线上 拼命,老部队却被整编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但是我现在想明白了,虽然心里 还是很委屈。我们的部队要走向强大,光靠敢打敢拼不行,战争年代喊对了一班 向左二班向右三班跟我来就能当排长。但现在不行了,这次整编全军共有60万干 部列入编外等着转业,很快就会有大批经过院校培训的知识化、专业化军官充实 到部队来,像我这样名义上初中毕业实际上不过高小水平的军官,已经没有存在 的价值了,我在部队的光荣使命已经完成,强留下也不会有再大的发展,不如到 地方上拼搏一番。" 梁伟军明白精简整编的意义,但还是说:" 你没有列入编外队伍,将来可以 入校深造……" " 你认为在沙滩上能建起万丈高楼?我的基础太差了,在前线上出去侦察, 只要有第二个人在,我从不上报我的观测结果,我怕算错了。" 梁伟军还是不死心:" 到地方上,等于从头再来,你就不用学习了?" 张爱国苦笑起来:" 老兄,指挥员犯错误的代价是战士付出生命!" 梁伟军沉默了。 张爱国沉思了一会说:" 我先去地方上杀出一条血路,部队用不着兄弟们的 时候,你们就去我那儿报到。其实我真想把你拉走,如果我们能到一起,我敢说 没有咱们干不成的事儿。" 梁伟军摇摇头说:" 我生下来就是一个兵,我不知道除了当兵以外,我还能 干点什么。" " 祝你早日扛上将军肩章,实现梦想!" 张爱国站起来说:" 娟子的原单位 成了卫生队,护士超编,她也准备转业了。" 梁伟军站起来整理着军装问:" 准备比翼双飞了?" " 差不多!你也该抓抓紧,敢爱敢恨才是真男人!" 张爱国转身向杜怀诚的 墓碑敬礼:" 老连长,我们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梁伟军敬了礼,与张爱国走出几步,回头见墓碑照片中的杜怀诚在望着他笑, 不由微笑起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