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犯在镜子面前的表达 抚顺露天矿大坑的东部,有一座住着一千多户人家的村镇,地名叫平顶山。南 满抗日义勇军在这里打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义勇军转移后,日军包围了村镇。兽 兵端着刺刀,“呀呀”地嚎叫着,挨门挨户地把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幼一个不剩地赶 到村外的山坡上。全村的三千人聚齐了,汽车上的兽兵揭去了蒙着六挺机枪的黑布。 霎那间由人头组成的黑土地低下去一大截,血雾升腾,蒙住了灰色的天空。 兽兵们扑了上去,粗重的皮鞋下溅起血水。一把亮晃晃的刺刀划破了孕妇的肚 子,挑出未出生的婴儿。“小小的大刀匪!死啦死啦的!”接着,兽兵将六七百栋 房子泼上汽油全部烧光,用大炮轰崩山土压盖尸体,又在四周拉上了刺网。 当年平顶山人烟茂, 一场血洗遍地生野草, 拣起一块砖头, 拾起一根人骨, 日寇杀死我们的父母和同胞, 血海深仇何时能报! 唯一的幸存者是一个名叫方素荣的7 岁小女孩。1956年3 月末的一天,原野上 厚厚的积雪在阳光照射下渐渐融化,营造出白蒙蒙的暖意。汽车在雪野上疾驰,车 厢里传出伴着手风琴和口琴的歌声。歌声渐渐变得低抑,后来就消失了。 汽车在矿山的一座托儿所门前停住。车门打开,日本战犯垂着脑袋走下车来。 战犯们正在大接待室里喝茶休息,崔仁杰中尉拿着纸和铅笔,陪同一位面庞黝 黑的小个子妇女走进来。崔中尉说:“她是这座托儿所的所长,叫方素荣。下面请 她以亲身的经历控拆侵略者的野蛮暴行。”战犯们的脸上闪烁着惊慌,他们大多知 道平顶山大屠杀。 方素荣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而又异常生动。她静静地走上讲台,开始讲述日 军屠戮平顶山的经过。 “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方素荣一字一泪清晰地说,“鬼子端着刺刀闯进我 家,父亲跳出窗口,没跑几步就被打死了。走出家门,前前后后都是街坊,爷爷领 着我和弟弟,妈妈抱着我还不会说话的小弟。鬼子和汉奸吆喝着说去照相。我问爷 爷,照相是什么。爷爷把一个高粱秆风车塞到我手里,说别问了,别问了……” 枪弹像雨点一样扫来,背朝机枪的母亲和她怀抱的婴儿被打穿,倒了下去。拉 着孙女的爷爷刚回过头去,也咚地一声倒在地上。爷爷的腹部中弹,他挣扎着爬到 方素荣身边,把她压在自己身下。热乎乎的鲜血流到她的脸上和手上。子弹穿透爷 爷的尸体,在她的身上打伤了7 处。巨大的恐怖使幼小的心灵忍住疼痛,装成死人。 枪声沉寂,响起了痛苦的呻吟声。刺刀一个挨一个地戳,一息尚存的生命发出 最后的惨叫。弟弟抱着爷爷的腿,“哇”地哭出声来。跑过来的兽兵用刺刀一下戳 进了弟弟的脑袋,从她的面前扔出好远。 说到这里,方素荣哽泣不止,拿出手帕捂住眼睛。 “从弟弟的头上喷出鲜红的血和豆腐脑似的血色浆汁。这情景老是晃动在我眼 前。” 兽兵走了,夜幕紧跟着降临了。万簌俱寂中,偶然响起一两声轻弱而凄厉的呻 吟和呼唤。方素荣苏醒过来,在爷爷冰冷沉重的胸膛下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她 从爷爷的身子下爬出来,踏上一条荒僻小道,带着浑身血块和伤痛,大声哭着下了 山。她被一位不相识的赶车大叔藏在干草下带回家。为了避免鬼子的追究,大叔白 天把她藏到高梁地里,晚上再接回家。 方素荣就这样在高粱地和黑夜里苦度了三年! “我为什么会遭到这个灾祸呢? 我爷爷和妈妈都是心地善良的人,我父亲每天 都在矿上做工。你们说我三岁的弟弟和刚刚生下的小弟犯了什么罪? 为什么这样残 杀他们呀? ” 方素荣泣不成声。战犯们也都低着头哭出了声。 “今天看到你们这些罪犯,恨不能一口把你们咬死!日本投降时,我大声哭喊, 要把日本鬼子全都杀掉,为爷爷和妈妈报仇雪恨。”她扫了一眼战犯听众,这时已 冷静些了,“我现在是一名共产党员。党告诉我说,日本兵是罪人,同时又是受害 者,为了防止再次发生侵略战争,我们必须同日本人民团结起来。我相信党的话是 正确的,为此,我可以永远不计我个人的冤仇。” 一个普通的青年女性,以巨大的气度表示出宽恕! 大村忍、小野寺广原、上坪铁一……日本战犯齐刷刷地跪倒在讲台前,双手撑 地,痛哭流涕地深表谢罪。他们的灵魂受到了双重的惩罚。 为了促进悔罪,加速改造,根据周总理的指示,1956年2 月至8 月,管理所组 织战犯走出监狱,到社会的大课堂去接受教育。这个穿着一色的蓝制服的庞大队伍, 从抚顺开始,经历了沈阳、鞍山、长春、哈尔滨、天津、武汉、杭州、上海、南京、 北京等11个城市、99个单位。每到一处,他们都受到深深的震动,留下悔罪的眼泪。 在长春,战犯们参观了日军细菌武器工厂的残迹,又参观了在它的废墟上建起 来的第一汽车制造厂;细菌战犯榊原秀夫现场述说用炼人炉杀害我无辜同胞的惨景, 战犯们列队炉前,摘下帽子,落泪默祷。离开武汉时,曾占据湖北的39师团全体战 犯联名向省市人民委员会写了悔罪信;曾在山东犯下罪行的59师团战犯路过济南时, 也向全省城乡人民写下了请罪书。到了杭州,参观了在日军杀人场上建起的麻纺厂, 战犯们纷纷忏悔,有14名战犯当场要求处死他们;来到浙江旅馆,他们站在被褥前 流着眼泪,迟迟不肯上床,“过去用血蹄践踏了中国洁白的土地,今天不忍再用血 体玷污洁白的行李。”在哈尔滨住进一座设有放映大厅的俄式大饭店,丰盛的午餐 席上竟有名贵的松花江鲈鱼,因为这是当年诱骗抗日名将马占山的地点,许多战犯 望着鲈鱼暗然泪下。他们走一路哭一路,面对大地哭,捧着黄土哭,望着河水哭。 他们相信那里面有受难者的冤屈,他们哭,忏悔,谢罪!他们生命中的盐被大量开 采出来。 在各地参观的过程中,战犯们亲身体验到千疮百孔的中国大地上发生的沧桑巨 变。当年日本人将鞍山的“昭和制钢所”移交给国民党军队时,轻蔑地说了一句: “留给你们中国人种高粱去吧”。差点就言中了,国民党军队盗卖机器、拆毁厂房, 一片蒿草丛生的荒凉景象。而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是浑身散发着工业气息的钢铁巨 人。生产全部恢复,还新建了无缝钢管厂、薄板厂、大型洗煤厂,年产量达到解放 前31年的总产量。伪满国务院总务厅次长兼企划局局长古海忠之咋舌感叹:“惊人! 惊人!”这位经济侵略专家信服地连称:“惊人!” 机床厂,棉纺厂,电气仪器厂,汽车制造厂……巨大的惊叹号打满了他们的脑 门。 战犯们感叹着,对比着,思索着。清新而自信的工人新村,使他们联想起伪满 工人的臭油房和贫民窟;文明整洁的市容,使他们联想起旧城市游荡着妓女、阿飞 和乞丐的阴暗街道;焕发着健康的精神的文化宫和游艺场,使他们想起乌烟瘴气的 赌场、夜总会和鸦片馆;宁静而充满阳光的养老院,使他们回忆起沿街乞讨、冻死 路旁的日本孤苦老人;参观妇女( 妓女) 劳动教养院,日本的“胖胖女郎”和混血 儿就浮现在眼前;托儿所红润活泼的孩子,与旧时代卖儿卖女的广告牌形成了鲜明 的对比。 在深幽浊暗的矿井下,矿工在过去是“四块石头夹住的一块肉”。而今,清新 的气流迎面而来,矿工的眼前亮堂了。 战犯们感受到了矿工眼里的光线。 这支穿着蓝制服、异常安静的队伍,每到一处参观,除接待人员陪同外,无人 受到惊动。只有一次例外。当战犯乘坐着30余辆大客车来到长春电影制片厂时,大 门前已是人头攒动,其中还有一些穿着时装或古装的化了妆的演员。战犯们先是有 些诧忌,但很快就搞清了,人们是抱着好奇的心理,来观赏溥仪的。聚在溥仪身边 的伪满战犯的心态也颇具戏剧性,他们发现人们是在看溥仪,便迅速地闪出一片空 隙,以扩大众人视野。戴金丝边眼镜的溥仪则自动走出队列,或左或右地转着身子, 以满足观者的鉴赏。日本战犯与中国人形貌相似,衣着相同,又不说话,所以即使 是这次也没有人察觉他们是日本人。 在几年的改造过程中,战犯们人性泯灭冰冷僵死的心又渐渐变成了一块肉、一 块搏动着的肉。灵魂的痛疼使他们克制不住自己。他们需要表达。 罪行回忆录这样抽象的文字,已不足以表达血肉之躯的冲动和感情了。于是他 们采用艺术的方式,写纪实小说和话剧,这样的作品共写了222 件。另外还有诗歌、 散文等100 余件。 剧本大部分是根据日文报刊上的材料创作的。《火》、《内滩村》、《原爆之 子》、《民族之歌》、《反战和平》等十几出话剧和歌舞被他们自己搬上舞台。 歌舞剧《原爆之子》拉开了幕布: 巨大的火球。花岗岩在熔化。可怕的冲击波掠过。这一切过去了。城市的废墟 间躺满了半裸的尸体,冒着浓烟。未死的人在歇斯底里地哭喊,他们张开双臂,臂 下垂挂着脱落下来的长长的皮肤。一匹马孤零零地站在路上,它呈紫红色,它的皮 被烧掉了,它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一个惊恐万状的村民跑过来,他们向他伸出手要 水喝。他看到他们的皮肤像面条似地挂在脸上、膀臂上。他把一块小小的西瓜皮敷 在一个小小的伤口上,他救不活这座城市,甚至止不住这个小小的伤口。黑暗降临 了,夜空的星星亮得出奇。一个年轻人伸着手要水喝,他朦胧的知觉在呼唤:“爸 爸,爸爸……” 他轻轻地死去。 这就是战争恶魔的本相! 短暂的寂静被狂乱的声波炸得粉粹。“反对帝国主义!”“反对侵略战争!” 台上台下的呼喊声被泪水打湿了,沉重而有力。 藤田茂老泪纵横,他把脸捂在血腥未消的两只手中,变了调的呜咽仿佛从地底 下挤了出来;“这就是我们疯狂侵略的结果,这就是我们带给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 的灾难!” 下一场该轮到活报剧《侵略者的失败》了。活报剧取材于英国侵略埃及失败后, 发生在英国议会中的一场辩论。溥仪兴奋极了。着意修饰了一番:内穿箭牌白府绸 衬衣,外套是在东京法庭上穿过的藏青色西服,脚上是一双英国惠罗公司产的皮鞋。 他上场扮演一位英国左派工党议员。 “英国人”的辩论开始了。老润扮外交大臣劳埃德,他有一只硕大的鼻子,加 上恼恨、忧惧、矜持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活活是个失败的外交大臣。工党左派议 员共有十几人,占据着舞台的正面,保守党议席则在舞台的侧面,而且人数也少, 显得灰溜溜的。戏演了十多分钟,溥仪在用心等着说他的那段台词,神情木讷地坐 在那里等。坐在他身边的老元悄悄地提醒他:“你别老那么愣着,来点动作!”溥 仪赶紧欠欠身子,就势一抬头,感到台下观众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心里一打 滑,便五迷六道地慌乱起来。正晕乎着,老元碰了他一下:“你说呀。该你说几句 驳劳埃德了!”溥仪非常突然地噌一下站起来,面对信口开河的劳埃德,一时竟忘 了台词。情急生智,只见他用英语大声喊道:“NO!NO!NO!……”劳埃德的话被 打断了,两眼直溜溜地看着溥仪。溥仪想起了下面的台词:“劳埃德先生,请你不 要再诡辩了,”溥仪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劳埃德,“事实这就是可耻,可耻,第三 个还是可耻!”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台上的左派议员们异口同声地呐喊:“滚下去!滚下去!” 象征着战争的外交大臣连滚带爬地跑下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