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审判(1) 沈阳。不是25年前那个黑夜里的沈阳,而是在冉冉上升的阳光照耀下的沈阳。 1956年6 月9 日上午8 时30分,在东北科学院的宽敞明亮的礼堂里,随着一声 “起立”的号令,审判长袁光将军身穿笔挺的军装,正义凛然地走进审判大厅。他 踏着厚厚的地毯,登上审判台,在蒙以金丝绒的高背椅上落座。他身后雪白的墙壁 正中,高悬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审判台下正中是用栏杆分成4 个小隔断的被告 席。周围的旁听席上坐满了全国各民主党派和人民团体的代表、沈阳各界人民群众 的代表、新闻记者,还有专程赶来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的代表。 曾在战场上与日军浴血搏杀的袁光将军,此时胸中交织着风雷与潮汐。他收紧 下颏,挺直腰脊,克制住自己。一副眼镜的后面仍燃烧着怒火。他又稳定了一下情 绪。 整个大厅里寂静无声。整个世界似乎也是。 “最高人民法院特别军事法庭现在开庭!” 这饱含着痛苦、欢欣、羞辱和自信的声音,这饱含着中国历史的声音,仿佛来 自深深的地下,又仿佛来自高阔的天庭;从前与未来,仿佛在这一刻聚合了。屏息 凝神的大厅为之动容——也许还有我们这个世界。 孟冬的北京,天寒地冻。香山卧佛寺的一座别墅里却热气蒸腾。参加审判日本 战犯的检察院、法院和司法部的人员在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高克林的率领下,正紧 张地研究法律、起草文件、查阅卷宗、熟悉案情,进行着艰巨而复杂的工作。 新中国成立不久,她要在她自己这张白纸上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她刚刚动笔, 才饱蘸过几笔春华秋实,她还有许多许多的东西还没来得及画,包括还没来得及颁 布一套较完整的法律。肩头的担子是繁重的。大家不分昼夜地苦钻攻关,并特地请 曾担任东京国际军事法庭的法官梅汝璈等人作顾问,研究起草一个既合乎中国国情、 又有国际惯例根据的《关于处理在押日本侵略中国战争中战争犯罪分子的决定》。 第一稿的文字渐渐被删改得所剩无几。 在决定的起草过程中,周总理几次听取汇报,作了许多重要的指示。一位负责 同志曾提出,苏联红军进入东北,没收了日本在东北的资产和财务,同时向纳粹德 国提出赔偿战争损失,建议在文件中写上要求日本政府赔款的条款。总理思索了片 刻,意味深长地说:“这个款,不要赔了。赔款还不是日本人民的钱,政府还能拿 出钱来吗? ”周总理的深刻与远大后来为历史所证实。董必武和彭真曾多次对准备 工作进行直接指导,强调坚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廖承志是“日 本通”,曾两次到卧佛寺给全体人员作报告,详细介绍日本的历史和现状,帮助大 家理解审判的意义和背景。 1956年4 月25日第一届人大常委会第34次会议,专门列项通过了这个决定。决 定对战犯的处理提出了6 项原则及其它有关规定,为审判提供了法律依据。 在此前一年的9 月,侦查工作业已完成。经证实,这批战犯犯有侵夺我国主权, 策划、推行侵略政策,进行特务间谍活动,制造细菌武器,施放毒气,屠杀、抓捕、 奴役和毒化我国人民,强奸妇女,大量掠夺我国的物资财富,毁灭城镇乡村,驱逐 和平居民等罪行。仅以主要罪行的统计,在他们的主谋或参与下,烧毁和破坏房屋 七万八千多处又四万多间;掠夺粮食三千七百多万吨,煤炭二亿二千二百万吨,钢 铁等金属三千多万吨;杀害和平居民及被俘人员八十五万七千多人,制造了潘家戴 庄、北疃、巴木东、三肇等30余起重大惨案。这批战犯杀害被俘人员的手段是极其 残忍的,住冈义一曾在太原赛马场两次把被俘的340 余名中国人当作训练新兵的活 靶,被一刀一刀活活扎死。有的战犯杀死中国人,取出人肝和人脑吃掉。 每一个战犯的手上都残留着杀人的快感和余悸。 白兰花开的时候,审判的准备工作全部就绪。 铃木启久、藤田茂、长岛勤、鹈野晋太郎、上坂胜、船木健次郎、佐佐真之助、 榊原秀夫等8 名战犯,在乱刀子般的目光戳杀下,战战兢兢地走上被告席。 袁审判长以平静的语调通知被告:“你们在庭审过程中,有权向证人和鉴定人 发问,除辩护人为你们辩护外,你们还可以自己辩护。你们还有最后陈述的权利。” 当时虽没有刑法和刑事诉讼法,但根据最高人民法院规定的组织法,给予了被告人 充分的法律权利。于开庭前5 日,便将《起诉书》副本及日文译本送达被告人,辩 护律师也同他们见了面。律师、翻译都是一流的。 国家公诉人宣读了《起诉书》,列举了8 名战犯在中国犯下的坚决执行侵略战 争政策,严重违反国际法准则和人道原则的罪行。 下午进行罪行调查,第一个被讯问的是藤田茂。 藤田茂在任师团长期间,训示部下用活人作靶进行“试胆教练”,下令“俘虏 杀掉算入战果”,强迫和平居民“踏探地雷”等等,犯下多种罪行。当指控他在山 西安邑县的上段村杀害100 余名无辜村民的罪状时,法庭传召幸存者张葡萄出庭作 证。张葡萄又像落回到那口井里,她的身边躺着她公公、婆婆、丈夫和年仅4 岁的 女儿的尸体。她也被打伤。她一手捂着永难愈合的伤口,一手伸向眼前的战犯,这 只手痛苦地抓挠着,它抓疼了大厅里所有人的心。白发苍苍的老人啊,你的痛苦就 是整个中国大地的痛苦。中国的天空颤栗着,这个夏季的大雨为你而下! 20年后,藤田茂回忆起这一幕时说:“满含愤怒对我的罪行进行控诉的张葡萄, 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她的姿态我今生到死也忘不了。这位老婆婆的一家大小全 部被日军杀光,她自己躲在井里才得以幸免。她含泪控诉时的悲伤、憎恨、痛苦, 一齐在脸上表露无遗。在愤怒到极点时,要奔过桌子这一边来抓我,她内心的愤恨 是多么深刻啊!我终于认为我是侵略者。”所以,当时他深深地低下了头颅。 在8 名战犯中,罪恶最严重的要算117 师团中将师团长铃木启久了。他曾指挥 制造了6 起大惨案,其中的潘家戴庄大惨案,杀死1200余村民,内有63名孕妇,19 名正在吃奶的婴儿;他手下的兽兵还丧尽天良地逼迫儿子活埋父亲、弟弟活埋哥哥。 44岁的家民周树恩走上证人席。他以满腔的悲愤控诉道:“真是天理难容啊! 我一家12口人,那天被杀害了6 口。村子里的血带着泥土稠稠地往村外流,粮食牲 畜被洗劫一空。那个惨啊……” 周树恩详细痛陈了大屠杀的经过。“我也是从埋人的坑里逃出来的呀!”边说 边解开衣服,露出了遍体伤痕。 袁光审判长厉声问道:“被告铃木启久,以上证词有没有不实的地方? ” “饶命!饶命!”铃木启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部神经抽搐,下意识地 翕动着嘴唇:“这完全是事实,我诚恳地谢罪……” 其他6 名战犯也都犯有许多严重的罪行。如:上坂胜曾制造杀害800 余名和平 居民的河北定县北瞳村惨案;船木健次郎曾下令施放毒气伤害400 余名学生与居民 ;鹈野晋太郎曾残酷地砍杀多名我被俘人员;榊原秀夫是731 部队的支队长,曾参 与培植细菌、繁殖跳蚤、捕养老鼠,积极准备细菌战,并在活人身上进行细菌武器 的实验。他们的罪行都得到了证实。 整整一百年前的1856年,继英国发动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英、法、俄、美四 国列强勾结起来,发动了规模更大的第二次鸦片战争。殖民主义者带着大炮、鸦片、 十字架和口香糖,驾着战舰来到中国,驻扎在京城、口岸、通都大邑和要塞上,任 意地烧、杀、抢、骗,尽可以把中国人看作奴隶、野人和枪靶子。他们在中国的日 历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国耻日”。他们与道光帝、西太后、奕劻、李鸿章、袁世凯、 段祺瑞、蒋介石订立了成堆的不平等条约。中国的大地被迫负载起那些耻辱的字眼 :利益均沾、机会均等、门户开放、租界、关税抵押、领事裁判权、驻军权、筑路 权、采矿权、内河航行权、空运权……伤一条驴赔美金百元,杀一条人命偿美金八 十元,强奸中国妇女则不受中国法庭审判! 一个叫巴特雷的法国上尉,随英法联军参与了劫掠焚烧圆明园的暴行。回国后, 他把罪行当作功勋夸耀,想从法国大文豪雨果那里得到赞美之辞。 富于正义感的雨果以激愤的诗笔,给巴特雷写了一封信。由于这封信用雄浑、 瑰艳、锐利的笔锋深刻地剥露了侵略者的丑恶嘴脸,批判了它的深重罪行,及其富 蕴的象征意义,这里不妨用较长的篇幅如实抄转: “先生,你征求我对远征中国的看法。你认为这次远征干得体面而漂亮。你如 此重视我的想法,真是太客气了。在你看来,这次在维多利亚女王和拿破仑皇帝旗 号下进行的远征中国的行动是法兰西和英格兰共享之荣耀。你希望知道我认为可在 多大程度上对英法的这一胜利表示赞同。 既然你想知道,那么下面就是我的看法。 在地球上某个地方,曾经有一个世界奇迹,它的名字叫圆明园。艺术有两个原 则:理念和梦幻。理念产生于西方艺术,梦幻产生于东方艺术。如同巴黛农是理念 艺术的代表一样,圆明园是梦幻艺术的代表。它荟集了一个民族的几乎是超人类的 想象力所创造的全部成果。与巴黛农不同的是,圆明园不但是一个绝无仅有、举世 无双的杰作,而且堪称梦幻艺术之崇高典范——如果梦幻可以有典范的话。你可以 去想象一个你无法用语言描绘的、仙境般的建筑,那就是圆明园。这梦幻奇景是用 大理石、汉白玉、青铜和瓷器建成,青松木作梁,以宝石点缀,用丝绸覆盖;祭台、 闺房、城堡分布其中,诸神众鬼就位于内;彩釉熠熠,金碧生辉;在颇具诗人气质 的能工巧匠创造出天方夜谭般的仙境之后,再加上花园、水池及水雾弥漫的喷泉、 悠闲信步的天鹅、白鹮和孔雀。一言以蔽之:这是一个以宫殿、庙宇形式表现出的 充满人类神奇幻想的、夺目耀眼的宝洞。这就是圆明园。它是靠两代人的长期辛劳 才问世的。这座宛如城市、跨世纪的建筑是为谁而建? 是为世界人民。因为历史的 结晶是属于全人类的。世界上的艺术家、诗人、哲学家都知道有个圆明园,伏尔泰 现在还提起它。人们常说,希腊有巴黛农,埃及有金字塔,罗马有竞技场,巴黎有 巴黎圣母院,东方有圆明园。尽管有人不曾见过它,但都梦想着它这是一个震撼人 心的、尚不被外人熟知的杰作,就像在晨昏中,从欧洲文明的地平线上看到的遥远 的亚洲文明的倩影。 这个文明现已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