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从那个悲惨的时候”(2) 一天晚上,一辆汽车由远而近,驰来碾子沟。那巨大的轰鸣已使人胆战心惊, 把一个小山村和半面山坡都晃照得雪亮的车灯光柱,则要把人唬得魂飞魄散了。 还在油灯下忙着什么的人,睡梦中被惊醒的人,都以为是什么“妖物”来了,有 的拔脚就跑,有的想跑却硬是拔不动脚。汽车进村了,车灯熄灭了,山野间复归 静谧。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先是几个胆大的汉子,接着几乎所有的青壮年男人都 跟了上去,手里都操着家什,还有几杆放蚕用来轰赶鸟兽的老洋炮。大家蹑手蹑 脚的,大气儿不敢出,唯恐把这个“妖物”惊醒了。不知谁喊打烂它的眼睛,老 洋炮“咚咣”一通响,人们拥上去,棍棒锄镢又抡起来一顿砸。 据我的爷爷讲,当时人们认定这是个“妖物”,必须惩罚它,降伏它,起码 也要让它晓得这方水土中人是不好惹的,使它不敢兴妖作怪,降灾弄祸。 燃着松明火把的夜色中涌动着一种庄稼人难得的悲壮与雄烈,更多的还是胜 利后的激动、喜悦和轻松。 第二天早晨,这个“妖物”却轰隆隆一阵怪叫,又箭一样地跑了。 我的老天爷!山民们大眼瞪小眼: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眼睛瞎了还能跑, 还不“掉道”(脱离路面掉进沟里)! 我的三个爷爷都说,是第二天早晨见到几个日本人的,是搞矿山探测的“矿 山鬼”(管做生意的叫“买卖鬼”,当警察的叫“警察鬼”,开拓团种地的叫 “庄稼鬼”——以此类推)。我的祖辈最初称日本人为“琉球人”,说他们是从 琉球岛来的,一个个长得球球蛋蛋的,十有九个罗圈腿。据我所知,这种“矿山 鬼”都是有武器的,跑到这辽东大山里,更是非有专门的武装保护不可的。可我 祖辈的叙述中,却见物不见人,没一个“琉球人”影儿。那身心和视听,整个都 被这个“眼睛瞎了还能跑,还不‘掉道’”的“妖物”占据了。 末了,我的很会“讲古”(讲故事)的老爷爷,却也重重地来了句:那“小 鼻子”鬼精鬼灵的,那才歹毒呢,咱中国人可没少叫他们“踢蹬”(整死、杀死、 完蛋的意思)呀。 当了十四年亡国奴的我的祖辈,称俄国人为“老毛子”、“大鼻子”,叫日 本人为“日本子”、“小日本子”、“小鬼子”、“小鼻子”。 几天后,我的祖辈听“村上人”(村干部)讲:“小鼻子”占了咱们的奉天 (沈阳)城!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 且不说肥美的黑土地,怎么会孕育了这样一支悲怆的歌,娩出了“满洲国” 这样一个怪胎。先让历史定格在关东军炮轰北大营的那一刻,看看我们能够看到、 并该铭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