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惭愧:干部团蒙难(2)
我们宿营在沙丘环抱着的一座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小村落里的土房是用
土坯垒起来的,房后的窗户被沙堆埋没,沙堆几乎和房顶一样高,一步就能迈上房
顶。房屋的颜色和沙丘一样是土黄色的,显得枯燥没有生机,没有活力。我们就宿
营在这里。
这里的初春是寒冷的。荒凉的沙丘上一抹夕阳,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晃着
牧鞭,赶着一群羊从沙丘上缓缓走过来。
夕阳下的小村落,炊烟袅袅。小村的街道上停着大车和马匹,站着一群穿灰布
棉衣的解放军干部、警卫员、战士,给这个小村庄带来了从来没有过的热烈气氛。
警卫员提着行李牵着马,管理员拿着小本走过来说:“许部长、袁主任你们住在村
东头姓刘的家。”他手指了指接着说,“邓政委、孟部长、王厅长你们跟警卫员小
黄去。”三位首长跟着小黄走了。
“丁瑞山副主任、陈专员,你们跟我走。”管理员回头看见何千、军医秦玲和
我。他又说:“何干事、秦医生、小苏你们等会儿,我回来再安排你们。”
秦玲中等身材,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她文雅、善良、宽和、正义。当你看她
的时候,你会感到她像雾中的一颗寒星,既朦胧又真切。她的目光中潜藏着智慧,
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神韵。她苗条的身材被那宽大、不合体的灰色军装包裹着。在我
的目光里,她集中了所有女人的美。
干事何千是刚参军的学生,他沉默寡言,文质彬彬。
警卫员、饲养员跟在首长身后,提着行李,拉着马匹向村街散去。熙熙攘攘的
小村街,一下空旷了,又恢复了原来的寥落。
“喝……嗷……”传来童音的吆喝声,接着是一声响鞭。小小身影不断甩着响
鞭,赶着羊群走进小村街上。随着清脆的响鞭他吆喝一声,羊群自动分散,走进各
自的院落。我奇怪地对秦玲说:“你看,羊自己回去了。”
秦玲新奇地说:“是呀,多有意思,羊还认识自己的家。”
何千用手推推眼镜:“它们不会走错吧?”
炊事员老刘一边卸车一边说:“不会,早上各家把圈门打开,外面羊倌一吆喝
羊就都出去了,晚上回来羊倌又一吆喝,又都各回各的家了。”
秦玲笑笑:“这村子里的人,为什么不自己放羊?”
“咳,这一家一户的,养三五只羊怎么放?全村合起来雇个羊倌多省事。”
放羊的孩子是个六七岁的男孩,衣服褴褛,没有帽子,脑袋上套着一个又黑又
脏的大人的衣袖,脚上穿着一双几乎没有底的鞋。羊群散了,他站在大车旁看看陌
生的秦玲,又看看炊事员老刘。
老刘问:“孩子,你几岁了?”孩子没有回答,好像他不知道他几岁了。
秦玲问:“你叫什么名字?”何千看他摇摇头,感慨地说:“看这样,孩子可
能没有名字。你小小年纪放这么多羊累吧?”孩子仍没有回答,抹了把鼻涕跑去了。
老刘、何千、秦玲和我同情地望着小小身影消失在远处。
干部团团长许文,是个十分精明强干的中年人。他和干部团副团长、政治部主
任袁中从院子里出来,迎面遇上政治部副主任丁瑞山、财政厅长王瑞。许文问:
“你们住在哪儿?”
丁瑞山:“我们两个就住你们隔壁。”
“走,咱们去看看警卫班的同志住好了没有。”许文刚转身看到何千、秦玲和
我提着行李走过来:“秦医生你们住哪儿?”
“我和何干事、小苏住在一个院。许部长,听说明天不走啦?”
“是啊,我们从蒙山出来,走了5 天啦。快到敌占区了,我们在这里等等护送
我们的骑兵连。”许文笑笑说,“怎么样,害怕不害怕?”
“跟着这么多首长,怕什么?”
袁中:“小苏准害怕。”
“我不害怕,我要有支枪就好了。”
袁中一笑说:“你还想要枪,你个儿还没枪高。真打起仗来,你和秦医生可别
哭。”
秦玲脸一红,善意地笑笑。
许文:“何干事,再走快到你家了吧?”
“是。”何千习惯地推推眼镜,“越走越近了。”
丁瑞山问:“小苏,你是哈达人?”
“是,我和何千都是二道街中学的学生。”
“我可在你们哈达住过,富盛隆的对夹、三盛园的包子、杠子火烧可真不错。”
袁中指着丁瑞山:“你呀,就是记着吃。”
“不,你知道过去哈达流传三件宝是什么?”丁瑞山看我笑了,“小苏你说说。”
我笑着没有回答。
丁瑞山:“那是日本鬼子统治时期,人民穷困。我告诉你们三件宝是什么:掌
子鞋、破皮袄、板打墙永不倒。”
许文手指着丁瑞山:“你呀……”
王瑞:“哎!你别说, 这说明我们丁副主任深入了解民情。”
许文:“快走吧。咱们到警卫班看看去。”
炊事员老刘把晚饭做好了,他喊许文的警卫员小黄:“打饭了。”
老刘拿着勺子站在锅台边,向人们盆里盛菜,干部、警卫员、战士排着队依次
向前移动。
“5 个人的。”
我递过盆:“3 个人的。”
丁瑞山递过盆:“5 个人。”他的警卫员王永急忙喊:“6 个,6 个人!”
“怎么6 个人?”
“你、我、王政委、孟部长,再加上他们两个警卫员,不是6 个人吗?”
丁瑞山打了6 个人的菜,他闻了闻说:“嘿,东北名菜酸菜粉。”他看警卫员
端了满满一盆小米饭,问:“怎么打那么多饭?”
“打少了不够,中午吃的干粮。”
许文把盆递过去:“4 个人的。”老刘往盆里舀了4 勺菜。许文问:“咱们节
省下来的菜金,够不够买只羊的?”
老刘琢磨了一会儿:“差不多,能够。”
“那就给同志们买只羊,改善改善伙食。”
“好。”
许文端着菜盆走出屋门正碰上管理员,说:“这两天我们等骑兵,你能不能想
想办法,让大家洗洗澡?”
管理员面有难色地说:“这,不太好办。”
“好办……我还找你?”许文端着菜盆走了。
管理员搔着头,看着许文的背影:“这……”
太阳最后的一线余光,还没有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夜幕已经笼盖了沙丘小村。
丁瑞山披着大衣,绕着小村看了看地形。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凡是到个新地方,他
首先看地形,以便应付突发事件。他走到哨兵面前:“夜间别打瞌睡,提高警惕,
这里是新区,我们对敌情还不了解。”
“是,丁副主任您放心吧。”
丁瑞山又到各院里看了看,他走到我们住的院里,看秦玲屋里亮着灯,听秦玲
说:“你脚烂成这样,这哪是泡啊?你怎么不早说?”丁瑞山进去看秦玲正给何千
的脚上药:“怎么,何干事脚打泡啦?”他看看脚:“哎吆,他娘的,都化脓了,
明天别走啦,你和小苏一起坐大车吧。”
“不用,我能走。”
秦玲:“你是得坐大车,脚都烂成这样了,再感染了就坏啦。”她看丁瑞山站
着:“丁副主任您坐。”
“不坐,我到别的院去看看。何干事,明天坐大车,别不好意思。”丁瑞山说
完刚要走,问:“小苏呢?”
“给老刘画画哪。”秦玲看丁瑞山走后:“别不好意思,该坐车就坐车。”
“我刚参军,锻炼锻炼,也是自我考验的机会。”何干事走后,秦玲打开日记
本,写起日记:3 月20日。今天是我们离开蒙山第五天,一直行军在荒凉的戈壁滩
上,我们的大车在瀚海的风沙里颠簸……她停下笔,仰头在思考……不知想到什么,
忽然一笑。柔和的灯光把她秀丽的笑容,蒙上一层淡淡的轻纱,更显得朦胧,更显
得深邃。
我给炊事员老刘画完画递给他,他笑咪咪地看着说:“好,像!”我刚走出门,
听到沙丘那边传来几声狼嗥。老刘披上棉衣走出来,听到羊圈里一阵骚动。他想,
一定是狼窜进羊圈,就拿着手电走到羊圈,发现小羊倌紧紧依偎着羊在熟睡。老刘
走进羊圈:“孩子,你怎么在这儿睡呀?”孩子没有醒,身子畏缩一团,显然是冷。
老刘用手轻轻推推孩子,孩子翻了个身,紧紧地搂着羊。老刘鼻子一酸,他不能忍
受,把孩子抱进屋里,放在炕上盖上大衣。孩子没有醒。我说:“这孩子太可怜了。”
老刘坐在炕沿,望着熟睡的孩子,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叹了口气对我说:“那时
我比他大不了一二岁,有一天晚上,我听见妈妈和病在炕上的爸爸商量:‘不能让
全子姐姐出去要饭,以后她怎么嫁人?还是把全子送到刘家去吧,换回几斗粮食。
’我听见后哭着跑到妈妈跟前,央求妈妈,别让我上刘家去,我再也不说饿了。妈
妈哭着把我搂在怀里。从此我再也不敢说饿字,饿了就趴在长凳子上。妈妈问我:
‘你趴在凳子上干啥?’‘趴在凳子上就不饿了,妈妈你就不卖我了。’我的话撕
碎了妈妈的心,她把我搂在怀里,眼泪流在我的脸上。”
我听了老刘这段回忆很感动。走时看老刘流着泪,望着熟睡的孩子,不知他望
了多久……他对孩子的同情是和他的童年融会在一起了。
晨光照在小村的墙上。各家的羊都从羊圈里放出来,漫散在小村街上,“咩…
…咩”羊在寻找它的“主人”羊倌。
一个中年妇女问另一家妇女:“羊倌早上该在谁家吃饭?”
“在我家,不知咋的,他没来呀?”
中年妇女扯开嗓门,满街大喊:“羊倌……”
正在做早饭的老刘听到外面喊羊倌,他急忙进屋推醒孩子:“孩子,外面是叫
你吧?”孩子翻身起来,眨眨眼看看老刘愣住了,心想咋在这睡觉?当他悟过来后,
急忙跑出去。老刘追出去喊:“孩子,吃饭哪!”孩子没有回头,一直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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