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过的“尸体”发出凄惨的哀叫(22)
巷战结束后,1 连临时担任纠察队,维持地段秩序。连长王西尧是纠察队队长,
他看我推着脚踏车过来问我:“怎么不骑?”
“我不会骑。”
“嗨,学呀。我给你叫人扶着。”他从散兵收容所叫来两个俘虏,一个大个子
一小个子,他对两个俘虏说:“这位长官学骑车,你们两个扶好,要是把长官摔了,
我可饶不了你们俩。”
“是,长官。”两个俘虏过来给我鞠了个90度的躬,我从那大个子俘虏的眼神
里看出,他感到我十五六岁不像长官,可也无奈,谁让他是俘虏呢。大个子在车前
给我扶着把,小个子在后面扶着车。
天津大街上没有行人,商店还关着门,街道上到处是弹坑,一条有轨电车的铁
轨弯曲在马路的中间。两个俘虏身子紧靠脚踏车,维护车子的平衡,我蹬多快他们
跑多快。大个子一手给我扶着车把,一手扶着我摇晃的身子,左拐右拐,车轱辘躲
过弹坑没有躲过电车道,车轱辘陷入了电车轨道,一下子连车带人摔倒了。其实我
摔得并不重,大个子为了护着我摔得比我重。他们两个赶快把我搀扶起来:“小长
官,这——我该死,该死!”他们两个又道歉又鞠躬,吓得脸色发白。我摆摆手表
示没关系:“再来。”我又骑上车,这两个俘虏忠实得像太监伺候皇帝,更加小心
了。顺着马路骑了四五趟,我身子不晃了,就是车把不听使唤,大个子给我扶着车
把。大冬天的,我看大个子满脸流着汗,还是小心翼翼地怕我再摔倒,我骑在车子
上特别兴奋。学了一天车,虽然屁股磨得很疼,我感觉我像当了一天皇上,两个
“太监”忠实的不离我左右。这就是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区别。
我正在学车,1 连长王西尧把我叫到一边:“赶快回去,部队要出发了。”
我问他:“怎么还出发?”
“傅作义的部队起义后,从北平撤出来了,我们部队要看着他,4 个师看1 个
师。”
“那,我的车怎么办?”
“我给你放在团里的大车上。”两个俘虏,立即扛起脚踏车,其中那个大个子
边走边说:“长官,没摔坏您吧?”
部队紧急撤出天津,去整编傅作义的部队。我怀着遗憾的心情,随着部队离开
刚刚解放的天津。听说天津劝业场有个哈哈镜,也没顾得上去看看,但却学会骑车
了。
西陲的地平线上那点夕阳,被几条云遮挡着,从云缝透出来的光,软绵绵的,
渐渐的被夜代替了。我跟随部队走上滦河的大堤,滦河像一条长长的,宽宽的白色
带子,蜿蜒在大堤的脚下。滦河水面上结着冰,纹丝不动,它像是在沉寂中凝思,
又像是在静听浮桥两岸的喊叫声。
我远远地望见滦河的两岸一片灯海,犹如天空中的星星,星星没有照亮滦河两
岸,那片灯海却照亮两岸的田野。我走近了滦河的浮桥,才知道是群众在部队中找
他们的亲人。每个人高举着各种形状的纸灯笼,灯笼上写着被寻找人的名字。在急
行军队伍的两侧,老人、妇女、孩子高喊着灯笼上的名字,有的人举着灯笼跟随着
部队奔跑。在一片喊声中可辨别出:“有往张庄子捎信的没有?”
“刘贵,妈妈来找你,你在哪?”白发苍苍的老人,她在哭喊。
……
一片灯海照亮了滦河,一片喊声震撼着滦河,滦河的水被寒风凝固着。
我被那片灯海吸引住了,站在滦河岸边,望着两岸那片灯海,望着高举灯笼的
那群人,特别是他们的喊叫声使我的心在震憾,在颤抖,一股酸楚楚的热流涌上我
的心头。我不是同情,是想起刚刚过去的那场惨烈战争。
部队急行军通过浮桥,一位老人踉踉跄跄地走到急行军的队伍身边问:“刘春
是我孙子,你们认识不?”没有人回答他那沙哑、急切的声音。我看老人在不断地
呼唤,我走过去:“老大爷——”老人抓住我的胳膊,忙问:“刘春是我的孙子,
你认识不?”老人那抖动的手把一个姑娘拉到他面前,断断续续地说:“我孙子—
—是1 连的。”我还没有回答,围过来一群人争抢着问我,声音重叠交错,我无法
听清楚。我把老人拉到一边,从老人的目光中,我深深感受到他为了寻找孙子,是
在恳求我,老人问:“刘春——还——?”老人急切地要知道他孙子的安危,可他
又没有把话说出来,他怕我回答。我被老人这种心情感染了,难过得心里一阵酸楚,
我眼眶里充满泪水。刘春满身是血,在和敌人拼刺刀,他精神失常了,可我怎么能
告诉老人呢?我想安慰老人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我扶住老人沉默了,稳定一下自
己的心绪,强笑着说:“我认识刘春,他已经过去啦。他是1 连的3 排长,他很好,
您放心吧。”这绝对是谎言,是我编造出来的谎言。不这样,可我又能怎么说呢?
老人一听刘春过去了,他失望地哭了。
“来——晚啦!”老人那沙哑、颤抖的声音里,不知含着多少失望和悲伤。他
指着那姑娘对我说:“这是我孙子媳妇,刚过门春儿就走啦,想让他们见见面。来
——晚——啦。”
我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慰老人,我说:“您回去吧,我告诉刘春。”当我转身时,
听到老人那沙哑、颤抖的哭声:“我——看不见他啦。”这声音撞击着我的心,深
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这声音在我耳边久久回荡着。
那片灯海中,我看到一位中年妇女,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拉住1 连连长王西尧。
她眼睛里饱含着泪,问:“大兄弟,你们当干部的一定知道,曹国友是在打天津被
打死了吗?”
“曹国友?8 班长。”王西尧愣住了。
“曹国友是你什么人?”
妇女满怀希望地说:“是她爸爸。”
我这才看见一个小女孩,抱着妈妈的腿在惊恐地看着王西尧。
“说她爸爸打天津死啦,我不信,他没有死。”
王西尧无法回答,他难过地低下头,看着抱着妈妈腿的小女孩——曹国友的牺
牲出现在他眼前。那是在纺织厂的二楼,曹国友从地道口上去,消灭了敌人的两挺
喷着火舌的重机枪后,他倒在楼梯口。
王西尧掏出8 班长那个烟袋锅递给她:“大嫂,曹国友同志……”他没有说下
去,他不忍心告诉她曹国友的牺牲。
她痴呆呆地看着王西尧,全身在颤抖,嘴唇在翕动:“是真的死——啦。”灯
笼从她手中滑落到地上,灯笼在燃烧——她凄苦、绝望、呆痴的目光面对着一排排
急行军的部队,一排排行进的部队像虚影一样在她眼前飘过。她漠然地向远处走去,
她忘了孩子,忘了一切……
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妈妈别走,等着爸爸。”孩子哭着、喊着,追赶着
她的妈妈。
我望着哭喊、追赶妈妈的孩子,想起我和8 班长曹国友,在等待出击的那个夜
里。曹国友问我:“小苏干事,你参加过几次战斗?”
“参加过打锦州。”
“有啥感觉?”
我沉默了一阵:“啥感觉?战争嘛。”
曹国友抬脚让我看:“我那老婆给我做了双鞋,一直没舍得穿。”
我问:“怎么穿上啦?”
“咳!”他苦涩地笑了笑:“这时候不穿啥时候穿,说不定没有机会穿了。”
我目送着那个小女孩,一直在我的视野里消失。我没有走几步,又看见一个男
孩子,他也举着灯笼站在人群中的土坡上,他没有戴帽子,不时地用手捂着被寒风
吹疼的耳朵,他在哭泣。我过去问他:“你找谁?”他没有说话,哭得更厉害了。
我在想,在这场激战中,他爸爸还在吗?是走过去了还是倒在雪地上了?孩子
在等待他爸爸。我的眼泪在眼圈里转了转没有掉下来,我望着孩子沉默了好久,等
心情平静下后,我问他:“你怎么不戴帽子?”
孩子没有回答。
“孩子,你回去吧,你爸爸可能过去了。”孩子没有回去,当我离开他时,孩
子还在那里站着,他在等着他的爸爸……
我和王西尧前后默默地走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垂着头在想什么,是在想那
妇女和孩子?还是在想8 班长曹国友?我不知道。那片灯海所寻找的亲人中,不知
道有多少人再也呼唤不回来了。他们无声无息地长眠在土地上, 他们的坟头将随着
不断逝去的岁月,被秋天的风、夏天的雨荡为平地。后人有谁知道这里长眠着为新
中国而战死的烈士?又有多少人还能保持烈士自我牺牲的精神?不背叛烈士的遗志?
我在想,还有多少人在寻找亲人,我妈妈是不是也高举着灯笼,在呼唤我?我
妈妈举着灯的那片灯海在哪里?
我随着部队走了,那片灯海留在我的身后,那片喊叫声却留在我的记忆里。滦
河,那片灯光,那片喊叫声,凝结在人们心中,凝结在滦河的上空。那片灯光,那
片喊叫声融化了滦河的冰层。
滦河,它记载着英雄的伟绩,也记载着母亲、妻子的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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