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过的“尸体”发出凄惨的哀叫(25)
韩桂芝在调到俘虏营管教俘虏之前告诉我,她在走的前一天晚上和王西尧最后
的一次谈话。
韩桂芝和王西尧并肩在雪地里默默地走了好久,韩桂芝说:“眼看全国就要解
放了。”
王西尧叹了口气:“是呀,敌人把我扔下逃跑了,我回到连队还没有意识到什
么,没有想到我要背一辈子被俘的政治包袱。”
“你怎么这么悲观?我们都证明你怎么被俘的,是敌人溃败时把你扔掉的。再
说,组织还没有给你下结论嘛。”
“还要下什么结论?停止党籍、等候处理,这不是结论?”
“你的情绪这么灰,我真不放心。我等着你,等你回来,好吗?”
王西尧带着苦涩的笑:“你——别等啦,我没有资格让你等。”
“你,你是不相信我?”韩桂芝望着他那颤动的嘴唇:“相信我,我等你,我
等你,我等你!”韩桂芝激动得一声比一声高。
“桂芝,我不能让你等,你要理解……”
“我不理解!我爱的是战斗中的王西尧,他坦荡、豪爽,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
的精神。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不是王西尧,是悲观失望畏缩不前的懦夫,我——失望
了!”韩桂芝哭了。
王西尧的心被韩桂芝的话撕碎了,他难过地说:“你知道吗?在审查我时问我
什么?问我,敌人在逃跑时为什么没有打死你?这不合乎常规。让我说清楚,我没
法说清楚。这是没有办法弄清楚的悬案。”
“那谁知道,让他去问敌人嘛。你振作起来,别胡思乱想,我相信你,明天我
就走啦,还不知道啥时候见哪。你记住,我在等你回来。”
王西尧翕动着嘴唇说:“你明天走我不送你了。”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个子弹
壳,递给韩桂芝:“这是我冲入敌群卡壳的那个弹壳,你留着吧,是它……”王西
尧没有说下去。
韩桂芝接过弹壳,放在手心里,仔细看着弹壳,心想:小小弹壳使自己心爱的
人背上了沉重的政治包袱,她控制不住的眼泪滴在弹壳上。
雪,还在下着……
我骑车子,说是到卫生队去看3 排长刘春,其实我是看乔小雨。她是师宣传科
小报的编辑,又专职刻蜡纸。我和宣传科的人都很熟,怕他们认为我是来找小雨的。
到了她的门口既想一步跨进去,又怕人看见。我犹豫,我在想进去的借口,表示我
找她是公事。我很幼稚的一边往门里走一边问:“小雨,卫生队住在哪?”真是
“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像这样能遮人耳目,能堵住舆论的嘴。小雨听到我的声音
迎了出来,她没有说话,但她的目光传导给我的是热情、亲切,似乎要把我揽在她
怀里。我们走进房间,面对面默默地坐着,我有满肚子的话可一句也说不出来,她
看着我,我看着她,无言的亲切,沉默,彼此阅读着对方的目光,任何语言都很难
形容出我们感情的交融。
“你写的文章都是我刻的,有一篇我给你改了一段,你看见了吗?”
“看见啦,你很细心,把错别字都改了。”
“你写的嘛!”
“别人的你改不改?”她摇摇头。
沉默了一会,她说:“一位科长在追求我,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表示我听说了。
“你说,怎么办?”
“你喜欢他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我以为见不到你啦,在战壕里给你写了封短信。”
“是吗?在哪?”她那低落的情绪没了,瞪着惊喜的大眼睛问我。
我拿出小本递给她,她看我小本上的那封短信,当她看到:“寄不出去的信”
几个字时,她簌簌地落下泪。当她看完信,把本子上的那张纸撕下了,突然问我:
“你不会让我失望吧?”这句话像股暖流注满了我全身,好像大海的波涛冲击着堤
岸。她猛然地吻了我一口,转身跑出去了。她睫毛上的泪珠挂在我的脸上,她那芳
唇是软软的,甜甜的,香香的。
我和乔小雨的事在宣传科传开了,有的是褒,有的是贬,有的是攻击。李干事
非贬非褒:“我说小苏怎么老是往咱们师部跑,原来有内线牵着。”有的人给我改
了名字,叫我梦非。意思是我在做梦,我在想入非非。
我跟着团政委房子达和团宣传队的同志,到卫生队给3 排长刘春授毛泽东奖章。
卫生队是在地主的大院里。走进院落,就看到刘春在医生和护士的陪同下正晒
太阳。医生、护士看团政委来了把刘春扶着站起来。团政委走到刘春面前,拉着他
的手说:“刘春同志,你立了三大功,是战斗英雄,我们要向你学习!”
刘春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面前的人,那目光没有光泽
且显得冷漠。他虽然听到团政委在说话,但面无表情,像白板一块。他不认识团政
委了,也不认识我了。
医生对他说:“政委给你授毛泽东奖章来了。”他仍没有任何反应,陌生地、
呆痴地望着。
政委把毛泽东奖章挂在他胸前,宣传队员过来给他带大红花。与大家喜气洋洋
的气氛形成反差的是,刘春痴呆呆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杀气、一丝恐惧,潜载着那
场血战拼杀的痕迹。医生拦住了给刘春戴大红花的队员:“别带,快拿走!他看见
的不是红花是血。”护士赶快按着他的一个什么穴位,解释说:“这是政委,是小
苏干事,他们不是敌人。”他目光中的那种杀气,那一丝恐惧渐渐消失了。
医生说:“我们不让人来看他。上次营长教导员来这里,也出现这种状态,他
把不常见的人都看作是敌人。”
房子达问医生:“他这病能好吗?”
“首先要解脱他的高度紧张和精神高度集中。人的精神始终高度集中在一点上,
怎么会正常?我们给他服大剂量的安眠药,但他睡醒了还是这样。”
“他这是犯病还是没犯病?”
“没犯病。他在犯病时眼前先出现小刘在血泊中,然后大喊一声拿起棍子就奔
跑,在奔跑中喊‘冲’喊‘杀’,嗓子喊哑了,喊出了血,喊得嗓子发不出声音来,
他还张着嘴在喊。”
政委走上前想和他握握手,被医生拦住了:“别和他握手。”
我惋惜地看着刘春,鼻子一阵阵发酸。
有一天夜里,我被枪声和通信员的喊声惊醒,刘春又犯病了。他端着枪,先是
走正步,一边唱着“向前,向前——”一边打枪。4 个通信员围过去,把他手里的
枪夺过来。在架着他回去的路上,他还在喊:“小刘把敌人刺死啦,冲啊!”他的
精神始终处在刺刀见红的肉搏战中,过度紧张。刘春才19岁,他是两次立三大功的
战斗英雄。1947年他是班长,在战斗中他带领全班机智灵活地插入敌人营部,活捉
了敌人营长,使战斗提前结束。战后立三大功,荣获毛泽东奖章。在辽沈战役中他
带全排坚守301 高地,抗击敌人集团进攻,敌人在飞机投弹、扫射的配合下,整连、
整营地从三个方面轮番进攻。他带全排守住阵地。在辽西会战中,他和连长两个人
抓了300 个俘虏。年轻的战斗英雄,他精神失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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