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 小芹这次回家,给我带来一个礼物。这礼物是铅丝弯成、上边扎着胶皮的弹弓, 小芹说这是她舅舅给她做的。可她是个真丫头,该学会行针走线;弹弓是小子手里 的玩物,疙瘩爷爷叫她送给我。 该回赠小芹个啥礼物呢?我把爷爷给我买的三支铅笔,分给了她一支。我用铅 笔刀,给她削掉木屑,露出铅笔心儿来。最后一下失了手,刀子削在手指上,因而 我送她那支黑铅笔的杆杆上,蘸着我指上的血滴。 我哭着喊手疼,爷爷从东房穿过过堂,跑到西屋,攥着我流血的食指,便放在 他嘴里吸吮着。我抹着眼泪笑了,爷爷这个姿态,多像我小时候吮娘乳头的情景? 爷爷见我笑了,便抹掉我脸上的眼泪,揪出被角里的一团棉花裹住伤口,抖落开线 板,用白线把我的伤指缠起来。 “娘哩?”这是突然萌生在我心头的一道闪电。 “去磨房磨面了吧!”爷爷含糊地支应,“跟爷爷认字块去吧!” 我认为爷爷在扯谎。早上起炕,母亲就穿起干净的海棠蓝的长衫,并对着镜子 用木梳梳纂儿。要是去推磨,母亲是不穿干净衣裳的,母亲这个打扮,分明是串街 走巷去了,爷爷为啥要瞒哄我? 我推开爷爷摊在我面前的书本和宇块,拿着削好的铅笔去找小芹。小芹正在院 子里玩跳绳,见我来了便说:“丫头,一早你娘就和我娘上街啦,死活不带我去。” “一块走的?”我支棱起耳朵。 “嗯。” “会不会进城去?” “反正我娘也穿上干净衣裳,纂儿上还插上了玉簪瓣儿。”小芹眨巴着两只大 眼睛,“你娘纂儿上,别着一朵白白的百合花。” “咱俩溜进城去看看。咋样?”我提议说。 “我怕日本兵。”小芹胆怯地摇头。 “怕它干啥?他们不是还从马背上给小孩扔下一个小洋铁盒?” 小芹立刻眼泪汪汪:“别提这事了。” “不提就不提。敢进城不?” 小芹想了想,想出来一个招儿:“今儿个星期天,叫隔壁二嘎子哥带着咱俩去 找娘。 “行。” 我俩悄悄地溜进南菜园,从篱笆下边的狗洞,钻到隔壁徐家。小石头和春儿正 在房檐下的小桌上,围着石板专心地算算术,不愿意进城。嘎子哥一拍胸脯说: “走!带你俩进城去逛逛!” 二嘎子已满十岁,比小芹和我大三岁,他身板壮得如同一头牛犊子。自从他爹 玉柱儿掉在井里淹死,二嘎子上学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倒成全了我和小芹的 心愿,雁行中有了领队的头雁。他娘生活没有着落,到家住城关的独眼县长龙秉孝 家,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当了汉奸“独眼龙”家里的老妈儿。她白天去龙家干活, 晚上回家,因此二嘎子成了没人管教的野小子。瓜地摘瓜、上房揭瓦的事儿,他样 样能。 他领着我俩走在街面上,指指点点告诉我俩:这儿是大烟白面地馆,那儿是窑 子窝。大雁、二雁每天晚上陪日本人睡觉,白天骑着弯梁的女洋车回家养神。 啥叫窑子窝儿? 啥叫大烟馆儿? 二嘎子也说不清楚,我和小芹也无心去听。我俩只想找娘,为啥我娘和她娘一 块进城?当天,又不是城关的大集,她俩上街有啥事办哩? 二嘎子琢磨了好一阵子,琢磨出一点门道。他说:“我猜你娘和她娘,是到仁 育堂抓药去了。丫头,仁育堂药铺是你大姨父开的,小芹娘要抓几副能生养小子的 药,这事没法儿自个开口,就拉上你娘一块去了。” “吃药就能生小子?”小芹觉着稀罕,“你娘生你前吃药了吗?” 嘎子哥回答不出,直眉瞪眼地说:“我娘没说起过。还是我爹活着的时候,对 我娘说起小芹娘挨打的事儿,顺便说出嘴的。” “嘎子哥,咱们先去仁育堂吧。”我说,“药铺的库房里挺好玩的,里边有肉 桂、麦冬、杏仁、山植……我常常抓一把放在兜儿里,噙着、吃着、嚼着。那回, 我闹红眼症,点了几回那叫啥……叫啥……对了,叫‘大学眼药’水,三两天,红 眼病就好了。要是在那儿找不到娘,我带你们去库房玩玩,绳上串着王八壳儿和人 参……你们听过穿着红布兜的人参孩儿,夜间从土里钻出来,在山上乱跑的故事吗?” 嘎子哥没有回应,他不喜欢听民间轶事。小芹倒是爱听,可眼前急于到药店去 找娘。仁育堂药店的牌匾字号,已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大姨夫头戴一顶红樱桃的圆帽盔,正给抓药的顾客称药,他站在柜后边忙不迭 地朝我一仰脖说:“小芹娘来抓过药了,抓完药和你娘去城隍庙了。” 我们仨马上从药店转身出来,站在门口愣住了。 仁育堂紧挨着城门脸儿,一面膏药旗插在城门脸上,门脸这边站着一个荷枪的 治安军,对面站着一个戴着布帘绿帽的日本兵。他们在盘查进城的行人,日本兵嘴 里不断骂着“八格牙路”(混蛋)。 小芹怕了:“咱们回家吧!” 我用目光溜着嘎子哥:“咋办?” “我X 他娘。”嘎子哥低声骂着,“他还能把咱们三个小孩用刺刀挑喽?走!” 不由分说,他两只手拉起小芹和我就朝城门走去。我心跳得如同怀里揣着十只 兔子,一步三跳;小芹则拼命挣脱着嘎子哥的手,往后打着坠溜。那日本兵看我们 仨的神态,朝城门洞一挥手:“小孩的进城,小孩的进城。”他一边摆手,还朝我 们仨龇牙一笑,露出一颗黄灿灿的金牙。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进玉田县圆形的城门洞儿。爷爷告诉过我,玉田十 八尺高的城墙是古辈子修建的。玉田山美地肥,古代有一老爷爷姓阳,偶在土里埋 下石头,竟然像苗儿出土般地长出一块块白玉。在唐朝武则天“万通天元年”将此 地起名叫玉田。我对爷爷讲的古迹,只是摇晃脑袋;此时,我对进了城的二嘎子和 小芹鹦鹉学舌,倒解除了他俩进城门洞时的紧张。小芹说:“地里只长高粱、谷子、 萝卜、白菜,哪会种下石头长出白玉的事儿哩?” 嘎子哥对我爷爷有失尊敬,他乐了好一会儿:“丫头,一定是你爷爷料豆子吃 多了,种石出玉的事儿,是你爷爷放的响屁。” 小芹“扑哧”一声笑了。 我没有一丝笑容:“反正我爷爷是秀才,是全县有名的学问篓子。种石头出玉 石的事儿,是他从古书上看到的。 “你爷爷是学问篓子。”二嘎子甩着风凉话儿,“是吃柳条,拉柳篓——满肚 子瞎编出来的学问篓子。” 小芹看我板着脸孔,马上不再笑了:“嘎子哥,城隍庙还有多远?” “从鼓楼住北拐,再往西穿过一条街就到了。” 二嘎子提议说,“咱们得快点走,不然就看不见两个婶子去城隍庙干个啥哩! 那儿除去城隍爷就是小鬼。”说着,二嘎子松开我俩的手,紧捯着两条小腿向前跑 去。 小芹和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边,不一会儿就跑得满头大汗。二嘎子跑到庙台上, 连连向我俩摆手,催我俩加快赛跑的速度。待我们跟头流星地跑进庙门,二嘎子一 指嘴唇,告诫我俩说:“真叫咱们给追上了,婶子正在庙堂上烧香哩!” 我们从阁扇的破洞,探头探脑地向殿堂里张望着。殿外日头照人,殿里幽暗漆 黑,一尊尊泥塑的十八罗汉,个个青面红发巨齿獠牙,手拿刀枪剑戟在殿堂两旁列 阵;殿堂正中端坐着菩萨娘娘和城隍爷,判官手翻着厚厚的一本泥塑书,站在城隍 爷和菩萨娘娘中间,状似正在翻看。 嘎子哥对我俩咬耳朵: “知道判官翻的啥书吗?” 小芹晃着两根小辫。 “丫头你哩?” “爷爷没跟我说起过。” “他手里拿的是生死簿。”嘎子哥说,“这判官专管人的生死。他叫谁投生在 谁家,那家就生男娃或女娃,点到谁死谁就死,都在判官一句话。”嘎子哥诡秘地 又补充了几句,“当然,判官还要听城隍爷和菩萨娘娘的,好比大臣要听皇上的一 样。” “我娘到这儿来干啥哩?”小芹悄声地说。 “哎呀!这还不是和尚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嘎子哥反问小芹说, “你爹为啥总打你娘?” “叫娘生小子呀!” “嗯。你娘就是为生个小子烧香来的。” “我娘哩?”我问嘎子哥。 嘎子哥哑了。 小芹猜测着:“你娘或许是想再生一个小子。” “不对。”嘎子想了想说,“你娘是给菩萨上香,丫头娘是给城隍爷上香;各 烧各的香,各拜各的佛。” 嘎子哥的话十分灵验。只见小芹娘跪在菩萨像前,我母亲跪在城隍爷像前;在 一片烟雾缭绕中,两人双手在胸前合十,在各自的神像面前,闭合双目嘟哝着自己 的心事。 最初,我觉着挺好玩的。看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罗锅子奶奶在磨房,对母亲 说起爸爸被抓进监狱的事……娘莫非在叩求城隍爷,保佑爸爸平安无事?! 不知为啥,从那天蹲篱笆根听见罗锅子奶奶那段不吉祥的话之后,我好像突然 变大了。原来人世间不仅有花鸟虫鱼和月宫中的兔儿爷捣药,还有人逮人、人杀人 的可怕事情。那两天城关贴了大布告,爷爷说城里的便衣特务——1416部队(老百 姓叫他们“一死一溜”)抓到了两个八路军,被枪毙在二郎庙后的乱坟岗子里。母 亲听罢脸色苍白,当晚只喝了碗棒子渣粥没吃干粮,就拉着我回屋睡觉。 小小的我看出母亲揣着心事,便装作睡着的样子。母亲翻箱倒柜了一阵,拿出 一个小包包,便坐在一盏豆大的油灯下,抖落开那个小包包。小包包里一层外一层, 抖落半天从里边闪出个小红包包。我认出来了,小红包包抖开是一块红绸绸。甭问, 那是母亲出嫁时,脸上蒙的红盖巾。“哗啦”一声,有啥东西从盖巾里滚落到炕上, 我用眼角瞟了一下,在炕上打滚的都是金银翡翠首饰。母亲并没忙着去收拢这些家 什,而是先抬起随着首饰飘落在炕上的一张照片。 母亲担心声响惊醒了我,便扭头看看我。我赶忙闭上眼睛,待母亲把头转回去, 我又把眼睛睁开一道窄缝儿。母亲斜对灯影盘腿坐在炕上,眼神直棍般地盯着那张 照片;看着看着,她眼眶里涌出泪水,那“滴滴答答”的眼泪疙瘩,像散了骨儿的 珠子般地掉在了照片上。她用衣袖擦去照片上的泪水再看,看了一阵又擦,反反复 复擦了几次掉在照片上的泪珠后,摘下盘在脑后纂儿上的翠簪儿,用簪尖挑了挑油 灯稔儿;火舌猛地蹿高了几分,灯光一下变亮了。她俯下脸面,再次看那张照片, 伴随那悲凉眼神的不仅是无声的眼泪,又增加了低声的呜咽…… “娘!”我突然惊叫了一声。 “丫头,你……醒了?”母亲麻利地抹去眼角的泪花,哭脸霎时间变成笑脸说, “娘收拾首饰的响动,把你搅醒了吧?” “您没收拾镯子啥的,您在看我爸的照片。”我委屈地说,“您干啥瞒住我, 那天我蹲篱笆根,啥都听到了。” “你还小。跟你说你也不懂。”母亲说,“睡吧!娘也睡觉。”说着,她把散 落在炕上的首饰和照片,用红盖头包好,往枕头下一塞,“噗”的一声吹火了灯。 她把手伸进我的夹被里,像钳子一般紧紧地抓住我的一只小手:“听,外边下 雨了。” “窸窸窣窣”的雨点,敲击在窗纸上,发出“刷啦刷啦”的声响。在夜雨中母 亲唱着儿歌,催我入睡: 下雨啦 冒泡啦 人人戴上草帽啦 河满啦 江溢啦 鲤鱼蹦进屋地啦 兔钻洞 鸟归窝 长脖子老等①把脖缩 神进庙 鬼进坟 狐仙急得拍山门 …… -------- ①冀东的一种食鱼虾水草的长颈水鸟。 这座城隍庙是既有鬼,也有神,我母亲和小芹娘跪在神像前,闭目喃喃了一阵, 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土,转身向殿堂外走来。 嘎子哥一个手势,我们仨像遛江边的黄花鱼,躲到了大殿外的石蹾后边。嘎子 哥得意地“嘻嘻”笑着,小芹也因偷看到她娘拜佛笑开了嘴边,只有我在石激后低 垂着脑袋,只有我知道娘为啥来叩求城隍爷。 我母亲和小芹娘从石蹾旁擦身而过,竟然没有发现躲在后边的我们。我想站起 身来跟母亲回家,嘎子哥一只手拉住我的衣襟,另一只手用力按住我的脑袋,同时 轻声责怪我道:“要来的是你,要走的还是你。你不想进殿里去看看神鬼了?” “小哥,咱要听嘎子哥的。他是司令,咱俩是小兵。”小芹也对我微露不满, 她看我一脸不快的神色,便又开导我说,“好容易进城一回,咱也学娘那样拜一回 神吧!” 嘎子哥喊了声“好”,就一手拉着一个,把我和小芹拽进了大殿。那两位香还 没燃尽,青烟还在袅袅升腾,嘎子哥猛地甩开我俩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城隍爷 面前,他连磕了四个响头,向城隍爷和判官乞求道:“城隍爷,这玉田县城的千口 人性命,都在您手心攥着;我X 他娘,让那些强占咱们县的日本皇军和‘一死一溜’ 汉奸特务队,都他娘的进酆都城吧!这不是中国人的地盘吗?我在大唐庙小学天天 唱他娘的日本国国歌,升那面膏药旗。” 嘎子哥叩拜城隍爷后,又朝站在城隍爷旁边的判官,连连作揖:“判官爷,您 手拿生死簿,咋不让那汉奸县长‘独眼龙’,‘嘎嘣’一声枪响,叫他脑瓜浆子开 花呢!我娘在他家当老妈子,亲眼看见‘独眼龙’和日本军官,一个桌子上喝酒划 拳,还有日本随军的窑子娘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在酒桌前跳五(舞)跳六的。 判官爷,您跟城隍爷禀告一声,判他下阴间的十八层地狱吧!” 我愕住了。 小芹也愣住了。 我俩都想不到嘎子哥会在城隍爷面前,吐出这番话来。他爹王柱儿编小唱骂大 雁、二雁,骂日本、汉奸是家常便饭;王柱儿一死,嘎子哥虽没接过他爹那副挑水 扁担,却接过来他爹骂鬼子、汉奸的本事。 “该你俩了。”嘎子哥说,“先磕头,后说心里想的事。”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小芹木头一般呆了傻了。 “咒狗娘养的日本兵和那些汉奸杂种!” 嘎子哥给我俩出着题儿:“语声越大越好,城隍爷爷岁数大了,耳朵发背,省 得他听不见!” 我不解地说:“娘就没有出声。” “她们是大人。”嘎子哥不耐烦地解释。 “小孩拜佛就得出声?”塔讪的是小芹。 “哎呀!那两位香要烧到头了,没了香火可就不灵了。快!快!”嘎子哥蛮横 地推操着我俩,催我俩快快下跪。 小芹小腿一弯,跪倒在菩萨像前。我紧挨着小芹双膝跪倒,却不知该说个啥。 嘎子哥对我和小芹冒了火气,训斥我们俩说:“别拜菩萨拜城隍,菩萨娘娘是管娶 媳妇生娃子的,你俩挪到城隍爷脚底下来,求城隍爷叫那些日本兵和中国汉奸,一 个个都吃上‘八路’的‘黑枣’(子弹)。” 我听命于嘎子哥的指挥,挪动双膝到了城隍爷面前。我不想咒骂日本兵和汉奸, 我想和母亲那样乞求佛爷保佑我爸爸早点离开大牢。可是小芹却死活不挪双腿,她 朝嘎子哥抹着泪花说:“我拜的就是菩萨,我长大了,想当小哥的媳妇。”说着, 她朝菩萨作揖学着大人模样,朝菩萨娘娘又作揖又磕头。 嘎子哥火了:“小芹,这不是在南菜园子过家家玩,这是拜佛。你……” 小芹不服气地把小辫一甩,侧过脸来争辩道:“你不是说要在佛前说心窝儿的 话吗,这就是我心窝儿要说的话呀!” 我怕嘎子哥和小芹真顶起牛来,便从城隍爷佛像前站起身,并把小芹拉扯起来 说:“在佛爷跟前吵嘴,要烂舌根的。嘎子哥你给我俩讲讲墙上的画儿吧!” 哪知我话刚落音,小芹“扑通”一声又跪倒在菩萨像前。她撅着小嘴,嘟嘟囔 囔地说:“菩萨娘娘,刚才我忘了说了,小哥娶我当了媳妇,过开家家后,您可得 保我生个小子。我娘为生丫头挨揍,我小哥也会为这打我耳光哩!” 嘎子哥化怒为喜,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又一次把小芹拉起来,帮她拍拍裤上的 尘土,认真地说:“小芹,你长大了真当我媳妇,生丫头小子都行。我疼你,不会 揍你。” “小哥真好。”小芹乐呵得跳蹦起来。 童年情贞,贞如白雪。可是在那个年纪谁又知道媳妇是啥个含意呢?只是听大 人们闲扯时说过媳妇专为男人“白天做鞋织袜,晚上吹灯说话,外带给汉子生娃”。 因此,我在五六岁时,已有过了一次佛前姻缘,证婚人是八九岁的二嘎子。 梦! 童贞无邪的银梦! 那天夜里,我当真做了个梦,不是嬉戏的童贞之梦,而是一场噩梦。我梦见我 走进了鬼城,鬼城的门脸插着膏药旗,里边有披头散发的厉鬼;男鬼脚上趟镣,女 鬼脖上戴枷。鬼差用鞭子驱赶这些男鬼女鬼,让他(她)们踩刀山,跳油锅,钻铡 刀,下火海。梦里仿佛知道这是嘎子哥给我和小芹讲的庙堂墙上的十八层地狱图; 但那些男鬼女鬼却分明在挣扎,在哭号,在狂叫,在奔跑…… 我也想逃出鬼城,但两脚似乎被糨子粘住了,拿出吃奶的劲,也难以挪动半步。 我吓哭了,便连连高喊:“娘——娘——” “丫头,你醒醒。”耳畔传来母亲的呼唤。 我从哭号着的梦境中醒来,见如豆的灯光亮着,母亲一手拿着针锥,一手拿着 鞋底——娘正穿针引线,给我做棉鞋哩! 母亲放下手里活计,抹去我脸上的梦泪,脸贴脸地凝视着我问道: “丫头,你梦见跟谁打架了?” “娘,您知道我没打过架。” “那你哭闹个啥?” “我……我……我做梦进了鬼城。”我惊魂未定地说,“那些龇牙咧嘴的小鬼, 一个劲地追我。” 母亲的双手摇着我的肩膀,急不可待地追问: “丫头,这是真的?” “嗯。”我抓住母亲的一只手。 “你见到你的熟人没有?”我感到母亲的手在哆嗦,“比如……” “娘,那儿没人,都是鬼。” 母亲进一步启迪我说:“那些鬼中,有咱们家里人没有?” “娘,我不是说了吗,那儿是鬼哭狼嚎的地狱。” “没见你爸吧?”母亲终于抖落出她心中的忧虑。 我呆愣了一阵,顿时悟出了母亲的心事,便攥紧母亲的手掌说:“娘,真的没 见到我爸。” 母亲长出一口气,紧皱着的眉心松开了:她心上的那块石头倒是落了地,但母 亲的询问却引起我的不安。我说:“娘,爸出事了?” “没。” “那您……” “你爸过去有肺痨病的根儿,怕他……” “娘!您放宽心吧!今儿个我去了城隍庙,也跪在娘跪过的地方……” 母亲猛然截断了我的话:“你刚多大,咋会知道叩神拜佛?” “……” “你说话呀,丫头。” “娘,本想回家就对您说,可是我和二嘎子、小芹拉过钩儿了,谁回家也不准 对大人说。”我一五一十地对母亲说着,“是嘎子哥叫我和小芹拜佛的。他领头, 我们跟着在城隍爷面前磕了头。” “在佛前你吐出你爸的事儿了?”母亲风风火火地追问我。 “我不是对娘说过,爸的事对谁也不说吗?!我只对城隍爷轻声唠叨来着,他 俩都没听见。” 母亲的脸上绽露出一丝笑容:“丫头,娘的心上肉,你可千万不能说。前两天, 二郎庙后边毙了两个‘八路’,你爸就是想从重庆去投‘八路’,才被抓回去的。” “嘎子哥在城隍爷面前,一个劲地骂日本,骂汉奸。比玉柱儿大爷骂得还厉害 哩!” “他是找死哩,明儿个我告诉他娘。” “别。”我恳求着母亲,“我们是拉过钩儿的!” 母亲点点头:“小芹拜佛都说了些啥话儿?” “她说……她说……”我把小芹两次跪拜在菩萨娘娘面前的事儿,鹦鹉学舌般 述说了一遍。 母亲“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连那灯火苗儿也像受了母亲的感召,舔着一高一 低的火舌,上上下下地跳动起来。 我忘却了噩梦的恐惧,躺在被窝里得意地笑个不停。在我的那双童眸里,母亲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喜兴过了。特别是爸爸被关进大牢的消息传来之后,平日常 被欢声笑语淹没的家庭,突然变得冷寂空旷。 过去,爷爷喝酒时,常拧着我的一只耳朵,把我拉到酒桌前,让充当长孙的我 陪他吃下酒的肉菜。酒劲上来,爷爷便亲我咬我,然后捋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 给我背诵一首首古诗。而今,爷爷酒杯还是不离手,即便是我凑到爷爷的酒桌上去, 也难见爷爷借酒发疯的狂癫样儿。爷爷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一句一句地催我吃猪 头肉和羊肚子啥的。只有一回,爷爷酒后吟诗道:“‘国破山河在,家书抵万金… …’咋就总接不到你爸的来信呢!” 四叔和两个姑姑都到北平和通州去上学,家中只剩下掌管家务的三叔。他喜欢 养鸟,过去他常把我叫到鸟笼旁边,告诉我这是画眉,那是百灵;这是红靛颏,那 是蓝靛颏。他教我学习鸟叫,不管学得好坏,三叔总是一阵开怀大笑。近日,三叔 把六个鸟笼的鸟儿,忽然都开笼放飞了;代替鸟儿唱歌的是一把二胡,他拉着声音 低沉的二胡,自拉自唱京剧里的《四郎探母》。我对背诗没有兴趣,却对学唱两口 京剧挺来劲儿的。不知为了啥,三叔总是让我学唱杨四郎“坐宫院”那一段: 我好比 笼中鸟 有翅难展 我好比 浅水龙 被困沙滩 直到我长大成人,才知道三叔开笼放鸟和吟唱《四郎探母》,都是出于对爸爸 坐牢的忧愤和对爸爸平安的虔诚祝愿。 一家人中只有奶奶无爱无恨无忧无虑无喜无悲。 她是在我亲奶奶因难产病故后,爷爷续娶的填房。这个家里没有她的亲生骨肉, 因而她每天把情趣放在了麻将牌上,每天走东家串西家地去搓麻将;她心上没装着 家人,一家人也就把她视若一个影儿。可她又是这个十几口之家仅次于爷爷的第二 号人物,儿子儿媳孙男孙女们,也还对她维持着表面上的尊敬。爸爸被捕一事,像 巨石落水,在家中激起一圈一圈涟漪,只有在她心上那条冰河里,见不到一丝波澜。 母亲和婶婶们拘于礼仪,依然侍奉婆母,但她们围着锅台做饭时,常常小声议论我 的奶奶: “没心肝的。” “公爹娶她算是倒了大霉。” “丫头,记住点,长大了不能娶独生闺女,你奶奶就是独生女儿。” …… 更深,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想起小芹在城隍庙的许愿,便说:“娘,小芹也是 独生丫头。” 母亲说:“不在于她是不是独生。” “你是说她不能当我媳妇?她可是在菩萨娘娘面前磕头了。” “胡闹。” “许你们大人拜佛,咋就不许我们拜佛哩。小芹磕了两次头。一、二、三、四、 五、六……她一共磕了八个头呢!” “丫头,听娘对你说。”母亲吹灭了灯,把我搂进她的怀里,悄声细语地说道, “你爷爷是秀才,你爸爸、你四叔、姑姑们都上了大学和师范学堂,你爸早就说过, 大了送你上北平求学。小芹是个庄稼丫头,咱家是书香世家。今后,别再和小芹玩 娶媳妇、过家家啥的了,过年一进八岁你该背书包上学堂了。” “不!”我在被窝里扭动着身子。 母亲掩好被我踢蹬开的夹被,吓唬着我:“你听,又下雨,又打雷,雷公爷可 是专劈不听话的娃!” 我想着城隍庙里青面红发的一座座佛爷,听着雨声搅拌着“啪啦啦”震动窗纸 的雷鸣,顿时屏住呼吸,不敢再闹了。去年雨季,城关大柳树下,暴雷击死一个在 树下躲雨的人;我和小伙伴去看稀罕,被雷劈死的是个小伙子,他浑身上下软得像 鼻涕,围观的大人们说,那是雷公爷把他的筋骨都抽走了;雷公爷用这小伙子的筋 骨熬药炼丹,壮他自个儿的身子。想到这里,我拼命往母亲怀里扎,直到在母亲胸 膛里睡着,梦里似又出现城隍庙中的小鬼…… 第二天早上,我突然发起高烧。仁育堂药店的掌柜——我大姨夫给我号脉,说 是由于惊乍而起,派学徒给我送来两剂煎服汤药。那药苦如黄连,爷爷扳住我的手, 三叔掰开我的嘴,我母亲端住药碗,硬是像灌牲口一样,把汤药灌了下去。灌药时 我连哭带号,边咽边吐,药汤吐了爷爷一身。 爷爷只是说:“良药皆苦口,苦口才治病。” 三叔插嘴说:“今后不许你跟二嘎子他们进庙,看神啊鬼啊啥的。甭说小孩, 连大人进了城隍庙都发瘆!” 我朦朦胧胧中感到我和小芹、二嘎子进城隍庙的秘密,已经不复存在,小小心 田里感到委屈和愤懑,因为这是我们拉过钩的童心之盟;而这张心上的无字纸契, 被我一场高烧给焚烧了。 小芹来看我,我闭着眼。 二嘎子、小石头、春儿来看我,我也不睁眼皮。 模模糊糊的高烧中,我觉着愧对了小伙伴们,我后悔把拜城隍爷的事告诉母亲。 因而,当母亲煮鸭梨喂我吃时,我先是摇晃一撮毛的瓦片头,后又把梨汤碗给拨拉 翻了,作为对母亲泄露我童贞心誓的报复。 睡梦中,仿佛看见罗锅子奶奶走进过屋子。她佝偻着身腰坐在炕沿上,像把肉 杠上挂猪肉的弯钩。罗锅子奶奶和母亲说些啥话,我虽没有听见,但我迷迷糊糊地 看到母亲像鸡啄米般地连连对罗锅子奶奶的话点头。于是,我从病中醒来之后,我 看见母亲演出了这样一出我看不懂的戏法儿:她先在碗里倒上半碗水,然后拿来十 几根竹筷,一根一根地让筷子在碗里站立。竹筷两头都是圆的,在水碗里站不住, 矗下一根,躺倒一根。但母亲十分耐心,不断轮回地在水碗里矗着竹筷。 母亲面孔十分虔诚,不禁使我想起城关三月三庙会上,用脑瓜或肩膀顶起丈高 竹幡的艺人。他们敲着铜锣,吹着唢呐,擂着响鼓,招来里三层外三层看杂耍的人。 这儿没有闲人围观,只有母亲和我。我觉着挺好玩的,便失口喊了一声: “娘——” 母亲没有回答我的呼唤,只是用目光示意我不要出声。 “娘,你这是耍啥戏法哩?” 母亲狠狠瞪了我一眼,仍然没有回答我的询问。 我好生不解,正想像连珠炮般地向母亲提出我的谜团,一根竹筷居然在碗里笔 直地站住了。只见母亲对那根水碗中的筷子,高声叫道:“不管你是西天正路上的 啥鬼,都快点给我滚开。城隍爷正在召唤你哩!小鬼,你听着,你不该跟着丫头的 影儿进我家门,我们从家门儿一向行善积德,丫头又是我的独根苗儿,你快从丫头 魂里出来,回你的城隍爷那儿去!快走——快走——” 让人看得开心的是,那根筷子竟在碗里直立不倒。我正乐得眉开眼笑,母亲手 拿切菜的菜刀,朝那筷子比画着说:“你还不想走?你不走,我可要下刀了!地狱 里的小鬼,我不想让你挨上一刀,你还是乖乖地回城隍庙里去吧!你本来已经在阴 间地狱受罪了,我们从家不想叫你罪上加罪。咋样?” 不知是母亲挥刀时袖口扇起的风,还是那小鬼被母亲诚意感化了,反正我母亲 这番话唠叨过后,那竹筷“叭”的一声,倒在了碗沿上。我母亲扔下切菜刀,挑开 门帘,先是拿扫帚扫地,后又把那碗里的水泼进炊膛,“咔吧”一声把那根筷子折 成两截。她回头对着呆看傻了的我说:“丫头!这回你的病就该好了。你罗锅子奶 奶教我的,这叫驱鬼!” 我半信半疑地听着。从去城隍庙这天起,我好像知道了人的世界以外,还有神 和鬼的阴间世界。是真?是假?小小童心无法分辨,也无心去分辨。人世间的事, 才刚刚走进我的心扉,我不知道的太多太多,我知道的太少太少…… 约莫过了四天,不知这是驱魔的威力,还是汤药的药力,我退烧了。在我起炕 下地的那天中午,二嘎子领着小芹、小石头、春儿,手里拿着一挂鞭炮,旋风般地 闯进屋子。 “小哥,你病好啦?”第一个问安的是小芹,“以后可不敢再去城隍庙了。我 爹把我屁股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娘也拧我的耳朵了,说是引了恶鬼进门。” 二嘎子让我看他红肿的耳朵,以证明他没扯谎。 春儿和小石头是姐弟俩,他们家以熬硝制鞭炮为生。二嘎子手里提着的那挂鞭 炮,是小石头和春儿的爹给的,说鞭炮可以赶鬼回坟。 我说:“鬼已让我娘拿着菜刀赶跑了!” 二嘎子愣愣地说:“万一它要再回来呢!” 母亲不大愿意在屋里燃点鞭炮,怕火星烧着了被褥。她和二嘎子商量,能不能 在过堂间干这桩事。 小芹插嘴说:“我爷爷说了,要净净这间屋子,是他叫我们到这间屋里来放鞭 炮的。” 疙瘩爷爷是房主,说话一锤定音。 母亲笑笑说:“放就放吧!也许会给这间屋带来喜气哩。” “捂上耳朵。”嘎子哥对我们下了命令。 小石头和春儿龟缩到了墙角。 小芹害怕地靠在我怀里。 母亲挑开门帘,以便让鞭炮硝烟飞出屋子。 嘎子哥点着了一截祭神上贡时用的香火头儿,手提着鞭炮傻乐一阵后,高声叫 道:“这鞭炮一驱恶鬼,二接喜神。小芹在城隍庙许愿了,她说她大了当丫头小哥 的媳妇。别等长大再当媳妇了,眼下就开始过家家吧!” 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龟缩在墙角的春儿, 猛地从口兜里掏一块红盖头,麻利地往小芹头上一蒙。 小芹尖叫着:“嘎子哥,你真是个坏疱儿!” 我也觉着受了嘎子哥的蒙骗,一手掀下小芹头上的红盖巾说:“这红盖巾该给 春儿姐蒙在头上,她和嘎子哥同岁,你俩都属小龙,一块游进龙宫里,去过家家吧!” 我忘记了高烧刚退,在呛鼻的鞭炮烟雾中,迈出几步把红红的盖头,蒙在春儿 头上。 小芹夸我:“小哥,你真机灵!” 小石头拍着手连连叫好。 鞭炮声和嬉闹声,惊动了爷爷和婶婶们,他们挤在屋门口,看着我们童心扮演 出的童戏,个个笑个不住。 城隍庙殿墙上的十八层地狱图,暂时从我心中消失了。但皇天厚土上的佛家善 恶法链,却铿锵作响地套住了我的小小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