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和尚”的年轮 红豆泪 父亲在南国被监禁而死,是我生命之树上的第一片落红。 指甲草、蒲公英、七色肥皂泡般孩提梦幻,显得过于短暂,就像天上瞬间即逝 的流星,只留下一束恬静而神秘的光环,令人回味思念,使人沉醉长久…… 我是多么想再生一次,永远那么高,永远长不大;童眸永远透明清澈,花季永 不凋谢!然而生命本身就是不断诞生和陨落的过程,像滑落天穹的流星,像随水飘 零的落叶;流星不知陨落的经纬,落叶不知飘零的去处。 爸爸的死讯,是经过曲里拐弯的邮路,先从重庆传递到在北平经商的舅舅手里, 后转道唐山捎到我姥姥家的。姥姥、姥爷悲泣一场,马上叫狗瘤子叔叔套车,在年 三十接母亲带我回娘家。 信,辗转走了一年多的时间。其实在母亲跪拜城隍时,爸爸已经折命于囚窗铁 栏,北洋大学的校友集资,将爸爸葬于嘉陵江旁的一座公墓里。可怜的母亲,不知 她在虔诚祈祷上苍时,爸爸已不在人世而奔往了天国,他长眠在嘉陵江畔,日日夜 夜静听着水浪的絮语;她认为爸爸会永生,像她梦里爸爸的音容笑貌一样,母亲还 在梦乡时她已经成了一个寡妇。在母亲的企盼中,也融进了我的等待,按照母亲在 灯下的喃喃,我望眼欲穿地寻踪天空的大雁身影,大雁尚无音讯,白雪却先送来了 断肠的信函——我和母亲都没了依附的大树,我成了小草般的孤儿。 爷爷阅读这封皱巴巴的信笺时,先是老泪纵横,之后手脚筛糠般不住哆嗦,立 刻瘫倒在硬木椅子上。 爷爷有高血压症,信笺如同一声霹雳,使他血压陡升,从这天起,爷爷成了半 身不遂的偏瘫患者。叔叔和婶婶们都掉泪了,特别是在通州师范读书的小姑,她和 我母亲搂抱在一块,哭成泪人;泪水混着鼻涕,淌下脸腮,湿了衣裳。那“哇哇” 的哭号声,震动了窗纸,惊得檐下的鸽子,都“扑梭梭”地抖翅飞到了后院。 年节。一个比雪野还要冰冷的年节。中午,全家没吃年饭;晚上,小芹没来找 我一块去打灯笼串街。 从这天起,疙瘩爷爷南菜园那口辘轳井,井口多了一块木板钉成的井盖;我和 母亲的屋子里,多了一个陪伴我们母子俩夜宿的小姑。 在漫长的冬夜,在冰冷的土炕上,我小姑宽慰着我母亲说: “嫂,你千万不能倒下,要往开处想。” “嫂,有丫头在,嫂你就还有盼头。” “嫂,开春丫头上学,我给他买了个印着花公鸡的书包。” “嫂,丫头认字块已经能认好几百了,大了是会有出息的。” “嫂……” 小姑的话,像石头子儿掷到棉花堆上,换不回母亲的一点回声;母亲如同被霹 雳击中似的,仿佛那突发的闪电夺去了她说话的机能,她只知道两眼痴痴地盯着屋 内的纸顶,似乎爸爸就镶嵌在纸顶上,或在摇晃着的灯光暗影里。 小姑一天一天、一遍一遍的宽慰话,终于换来了我母亲的一番话:“我属羊。 人家都说属羊的命苦,在我身上应验了。苦就苦吧!哪怕我去啃树皮,我去嚼草籽, 也要把丫头拉扯成人。他姑,你说丫头身上不会没有他爸的影儿吧!他爸可是在北 洋大学考第一的好材料哩!” 母亲已经许多天没有流泪了,对小姑低声讲这席话时,眼泪像暖泉河的泉水一 样,“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小姑一边为母亲擦泪一边掉泪,我躺在炕脚,泪瓣儿 “吧嗒吧嗒”往下掉,不一会儿就洇湿了枕头。我怕母亲看到我正在哭,假装翻过 身去,把后背甩给了母亲,然后用棉被蒙上头,吞噬着流进嘴里的泪水…… 我这把眼泪,既是为爸爸流的,更是为母亲流的。她属羊,说要为我去啃树皮 吃草籽儿;我属鸡,我是大公鸡,我就是在粪堆上刨食儿,也要喂养我的母亲。也 许是在这酸楚的日子,我和苦命的母亲,已经系上连心情结,搭起共度风雨的树巢 ——那时,我还是个没有迈进学堂门槛的娃娃,已经知道眼泪是咸中带苦、苦中带 咸的液体,就像爷爷杯中的酒。 过了正月十五,狗瘤子叔叔赶着的那挂篷篷车,把母亲和我拉到姥姥家去了。 行前,叔叔架着偏瘫了的爷爷,疙瘩爷爷搀扶着罗锅子奶奶……房东房客两家二十 几口人,都围拢在姥姥家的篷篷车旁,鸡一嘴,鸭一嘴地叮嘱我母亲:要宽心。要 挺住。要为丫头着想。不要让娘家老人着急上火。 这些话语,已在我耳朵磨出了老茧。我不想再听,我的目光在大人的夹缝中穿 行,搜索着我的小伙伴小芹。从初一到十五,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小芹像是钻进了 耗子洞,再没到前院来过。更让我纳闷的是:送行的人群里,不但不见小芹,也不 见小芹娘的身影儿。 “小芹呢?”我问罗锅子奶奶。 “……”罗锅子奶奶支吾了一阵,干瘪的嘴唇锁住不动了。 我又乍着胆子问疙瘩爷爷。 疙瘩爷爷先把一口痰吐出老远,抹抹嘴巴回答我说:“这个疯小丫头子,竟在 大年三十去洗澡;她一个人去就该揍,拉了你去更该狠狠地揍。她命不值钱,你的 命可值钱,她爹揍肿了她的屁股,她娘带她住姥姥家去了。” “这不怨小芹,是我……”我为小芹争辩着,“那天……是我拉她去雪地逮兔 子的。后来……” 男人们和女人们都不听我讲的话,他们只顾和我母亲磨叨。我的话还没说完, 老白骡子已迈开了蹄子,木轮车的车轱辘一转,把一切声音,都抛在了后边。 我为小芹委屈。 我为小芹难过。 母亲说着辞行的话语,我坐在篷篷车里两眼发呆。仔细想想,小芹已不止一次 为我受过而挨揍了:“拜城隍”是我引的头,这次到雪地里去拾野物,又是我的主 意——就在小年和大年之间的一天,我出的一个馊主意,还叫小芹挨了她爹一顿揍 呢! 那天,我和小芹在古磨房里拉磨玩,看见一群群冬天觅食的灰斑鸠,大模大样 地飞到磨房里,来找粮渣儿吃。它们欺侮我俩人小,没有猫儿抓鸟儿的本领,跟我 俩转开了磨盘。我们扬手轰它们离开这儿,一会儿又“扑棱棱”地飞回来。 我说:“想法儿逮上一只,它们就不敢再闹妖了!” “家里没有养猫,咋逮?”她说。 最初,我并没有能想出主意来,脑袋瓜一转,忽然记起了秋天时,跟二嘎子去 野外用铁夹子逮鸟的事儿来,便动员小芹说:“嘎子哥家里有打鸟的夹子,你爬狗 道到徐家,把那家什借来,咋样?” “咱俩一块去吧!”小芹有些胆怵。 “你去借鸟夹子,我去找一把高粱粒儿来。各干各的,不是可以快点逮住一只 斑鸠吗?!” 小芹听信了我的理儿,便爬狗道去了隔壁徐家。 我跑回前院,蹬着一个小板凳,掀开粮缸缸盖,抓了一把红高粱粒,一口气跑 回古磨房。不一会儿,小芹气喘吁吁地拿着一把打鸟的夹子,顺篱笆下的狗道,钻 回到南菜园。 真是该着我俩倒霉,当我和小芹把高粱粒撒在鸟夹子里,把打鸟的夹子支起来 时,小芹娘喊她去吃晌午饭。十来只斑鸠,见大人走近磨房,“呼啦”一声,都飞 上了半空。还算幸运,小芹娘没看见我俩支在碾盘后边的鸟夹子。我朝她挤挤眼, 小声说:“我也去吃饭,放下饭碗快点来,那群斑鸠保险还会再吃食的!”小芹笑 了笑:“看谁吃得快,谁就先逮住那只夹子里的鸟儿!” 结果出乎我俩意料,那群斑鸠一去未归。疙瘩爷爷养的那群鸽子,到磨房来觅 食了,鸟夹子没打着斑鸠,却夹死一只鸽子。为了这事,我主动找疙瘩爷爷承认错 误,疙瘩爷爷没动我一个指头;她爹却用鞋底子,狠揍了小芹的屁股蛋子,打得小 芹连哭带号…… 篷篷车在土路上缓缓滚动着。我耳畔响的却是鞋底拍打小芹屁股的声响。母亲 见我两眼发呆,疑心我病了,用手摸摸我的头:“没发烧!你咋这蔫?” 我几乎要哭了:“我想小芹,我……” “到姥姥家,也有伴儿跟你玩,隔壁温家的瞎表姐,她那双手正巧哩!”母亲 说,“虽说她是睁眼瞎,可是她会编席、编篓,会叠蝴蝶、老鹰,还会……” 我插断母亲的话:“车过丁家洼时,能不能把小芹拉上,叫她上我姥姥家住几 天?” 母亲摇摇头。 “为啥?” “你姥姥姥爷也不喜欢丫头,稀罕小子!”母亲一绺头发披落下来,遮住了半 个脸,“再说,多个孩子多一份乱,娘想静静心思。” 我既想小芹,更心疼母亲,便断了拉小芹去姥姥家的奢念;但我盼着车过丁家 洼村口时,能看见小芹。告诉她她姥姥家离我姥姥家——丁家洼到小李庄——只有 二里多地,她像小马驹子般的撒个欢儿,就跑到我姥姥家来了。 “丫头,你可不许再来这儿洗澡了。”母亲摇醒了我的重心梦,“万一淹死, 娘就没有抓挠了。” 我侧脸看看,篷篷车正经过暖泉河。在灰蒙蒙天空下,暖泉河像一锅煮饺子的 开水,冒着泡儿,散着热气。 狗瘤子叔叔见我不答话,便尾随我母亲规劝我说:“墩台……南坡,是……是 乱坟岗子……岗子。我……夜里赶……赶车,途经……经这儿,看见……看见…… 蓝簇簇……的一团……不,一片鬼……火儿。这儿……有水鬼,还有旱鬼……旱鬼, 专门拉小孩……小孩当……当替身,鬼们好……好去投生,投生……后,男鬼变…… 女娃,女鬼……女鬼变……男娃。” 我挺害怕,斜一下身子便依偎在母亲怀里。并说:“娘,二嘎子他爸,就埋在 这儿!” 母亲没有回声,却有一串泪珠掉在我的额头。抬头看看,母亲用牙咬着下嘴唇, 正无声地流泪。她一定是由王柱儿的坟,想起我爸来了。我伸出哆嗦的小手,为母 亲脸上抹去泪花,说:“娘,从今后我再也不到暖泉河来了,真的,我决不再来了!” “好……好……丫头。”狗瘤子叔叔,抢先道出我母亲的心里话,“长大…… 大了,找你……你舅舅,到……到北平……平上学去。毕……毕业挣钱……钱,给 你……你娘……挣座金……金山……银……山!”说完,他回头朝母亲和我咧嘴一 笑。 母亲眉心皱起的小丘,舒展开了。她不愿让狗瘤子叔叔看见泪痕,忙低垂了头。 我却被狗瘤子叔叔逗笑了,我觉得他挺像街头耍猴戏的手艺人,有逗乐的本事,加 上阴天他又犯了结巴症,听他断断续续的结巴声,我心上郁积的云彩飘散了,露出 一线瓦蓝瓦蓝的天。 童年的喜悦和忧伤,都像夏天的闪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嬉笑过后,我便 人来疯地学开了狗瘤子叔叔的结巴声。母亲训斥我,说我对叔叔没有礼貌;狗瘤子 叔叔却满不在乎,他乐乐嘻嘻地说:“丫头,你……你可不……不能……阴天…… 天时学舌,淮阴天……天学舌,谁……谁就准……准变成……变成结巴磕子。” “为啥?”我又笑了。 “天上……天上的管……管云彩的神,是……是个结巴,神……神就让……让 学结巴……巴的人,也变……变成结巴。”狗瘤子叔叔,找出来天上的根据。 “我不信。” “准……准着哩。” 我又逞疯地学了两句,母亲拧疼了我的耳朵,我才关住嘴巴(后来我当真有了 轻度口吃,这与阴天无关,后文另有描述)。 车到丁家洼村口了。高粱一片火红的秋天,小芹和她娘曾顺路搭脚,到丁家洼 下的篷篷车,我企盼着能在这儿见到小芹。我先是挑着脖子朝村里看,后又把屁股 挪到车辕上,这样可以看人看得更清楚些。村头小桥边有几个小孩在追逐,他们又 喊又叫又蹦又跳,我慢慢地垂下了头,孩子群里没发现小芹的戳天小辫。 忽然,篷篷车旁响起“汪汪”狗叫,我抬头一看,不禁吆喝开了: “小黄——” “小黄——” 小黄朝我摇头摆尾,可是黄狗旁边却没有小芹。 它好像是到村边觅食来的,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态。仔细一看,它三条腿落地, 一条后腿蜷缩悬在半空,这狗和小芹一样可怜,显然是被人用棍子打折了的。我从 篮篮里掏出个白馍,扔到它的嘴边。它把白馍叼在嘴里,竟然跟着篷篷车,一蹦一 瘸地出村了。 “小黄——你回去——” 狗瘤子叔叔叫我不要哄它回去。叔说狗能认路,认认姥姥家门,过两天或许会 把小芹给引来呢!没用小黄引路,小芹就追小黄来了,狗瘤子叔叔只好“吁”的一 声把车停在村边,抱我下车和小芹见面。 “小哥。”她惊喜地看着我,“去姥姥家?” “嗯。” “大娘,下车在我姥姥家坐会儿吧!”小芹仰脖招呼我母亲,“我娘可想您哩!” “过两天跟你娘去小李庄吧!回姥姥家问你娘好!”母亲从篷篷车探出头来, 用手往南一指,“才二里多地,一溜达就到。” 小芹眼里忽然闪出泪光:“你在姥姥家住多少天?” “不知道。你呢?”我问小芹。 “我也说不清,姥姥总逼我娘回城关,我娘就是不去。” “你屁股还疼吗?” “肿了十来天了。疼倒不疼了,娘说屁股上留下一块块青紫印儿。” “怨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是我叫你挨揍的。” “谁也不怨。”小芹眼泪汪汪,“怨命。这是我娘说的。” 我没词儿了,因为我还不懂这个“命”字;比我只大几个月的小芹,却开始吞 吐这个字眼了。 她抽泣着说:“我爹揍我的时候说:‘一个小丫头片子,没脸没皮,竟跟小子 一块洗澡!今后,你再敢干这事,我就把你劈两半。’爹揍完我,又拿我娘撒气, 爹说:‘你有能耐给我生个小子,小子就是要上天,到银河里去浮水,我不但不阻 拦,还给小子搬登天的梯子。’” 母亲在蓬篷车里坐不住了,她下了车,拉起小芹的手说:“走,跟你娘打个招 呼,上丫头姥姥家住几天吧!” “不,”小芹甩开我母亲的手,“我娘叫我去河边检柴火呢!我走了。” 小芹揉揉眼窝,朝村口小桥走去。瘸腿的黄狗一蹦一跳的,跟在她的身后。我 想再喊小芹一声,让她回头看我一眼,嘴巴仿佛麻木了,竟然没有吐出声音。 篷篷车重新上路,把一腔萧瑟悲情甩在了车下。 我急急忙忙爬到车尾,隔着篷篷车车帘的缝儿,睁大眼睛向后边窥视着。小芹 和小黄的身影,最初还清晰可见,随着木轮车“吱扭吱扭”地转个不停,小人和小 狗渐渐变得朦胧起来;最后,她和它终于被田野化雪升腾起的水汽,融化成为一体, 消失在我的眼波之外…… 母亲见我跪在车尾,招呼我说:“坐到前边来,快到姥姥家了。” 我仍往篷篷车的布帘外边张望着,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寻找啥东西。年节下的那 场大雪,已然悄悄融化了,露出土地的黑色脊梁,一群群的乌鸦飞落到田垄里,一 蹦一跳地觅食儿。只有这山的山尖还是白的,像我爷爷头上覆盖着的白发。 “丫头,你干啥哩?”母亲第二次呼唤我了。 “看北山哩!” “回过……过头来,看……看姥姥家吧!”狗瘤子叔叔插嘴说,“这儿……儿 ……能看见……见姥姥家门口……口,那棵……棵大白杨树……树了!” 我依然跪在车尾一动不动,像是给那“白发老人”叩头。前年冬天,爷爷曾带 着我和小芹,去过北山脚下落生我的小小山村。那是车把势往城关送粮之后,爷爷 突然动议的,为带小芹到我老家看看,爷爷特意去找过疙瘩爷爷,为小芹“请假” 说情。 去时,日头高照。到了山村,老天爷变脸了,大雪把我们爷仨截在山村。爷爷 倒锁双眉,说是出门错翻了皇历;我和小芹却乐得合不上嘴,因为大山充满了诱惑。 走出石头围起的院墙,我对大山高喊: “小芹——” 山也跟着我喊: “小芹——” 她面朝大山喊我: “小哥——” 山也帮助她喊: “小哥——” 我俩去寻找藏在山窝的喊话老人,找不到老人的踪迹。 “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 大山爷爷不告诉我俩他在哪儿,像跟我俩藏猫儿玩似的,躲在山旮旯的啥地方, 重复着我和小芹的喊话。我俩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山洼走去,一边走还一边高喊着 从罗锅子奶奶嘴里学来的儿歌: 大肚弥勒佛 推磨又筛箩 白雪变白面 白面蒸白馍 大山爷爷很快学会了这首儿歌,鹦鹉学舌似的跟着我俩喊叫。 “山爷爷真聪明。”我说。 “他一定不像我爷爷那么厉害,可能是喜眉笑眼的。”小芹猜谜地说,“这会 儿,山爷爷一准偷偷朝咱俩咧嘴哩!” “他胡子长吗?” “一定很长。”小芹凝神地说。 “那他咋会有咱俩的童嗓哩?” “山爷爷是神,会学小孩话!” “他住在哪儿?” “藏在大山洞。”小芹自信地回答。 “哎呀,山洞里会有狼的。”我停住脚步。 小芹也不敢往山上走了。 我俩充满神奇地望着飞雪的高山。小芹好像发现了啥稀罕东西,朝上一指说: “小哥,你看——” 顺着她指尖望去,白白的雪花中有星星点点的艳红,挂在半空,走近它,才看 清那是一棵山楂树。它的枝枝杈杈上已穿起白袍。因而和雪花一个颜色,那一颗颗 红玛瑙似的东西,是秋天漏摘的山楂果儿。它们在白雪中探头探脑,在银色的世界 里独绽着惹眼的红颜,我跑去踩了树干一脚,枝上的雪团纷纷坠落,山楂果儿仍然 挂在树梢。小芹走过来,我俩拼命摇着那棵山楂树,红红的山楂果儿,雹子般地滚 落到雪地上。 山楂果儿已经抽缩了,一咬依然又酸又甜。我俩鱼儿般地在山楂树中穿梭,捡 拾着山楂果儿,棉袄兜儿装得鼓囊囊的。小芹眼尖,她又发现梯田的石缝荆棘丛子 中,挂着一串串红豆,我俩拨开带刺儿的枝杈,手掌扎破了,但摘下一颗颗的红豆 鲜红鲜红,像血浸血染,红得烧人眼睛。 “真好看。”小芹仔细地看着,“能吃吗?” “不知道。” 小芹嚼了两口:“苦甜苦甜的。不信,小哥,你尝尝!” “要是毒果儿,咋办?”我说。 “那就让这毒果儿,把咱俩都毒死在山上。”小芹嘻嘻地笑个不停。 “我不吃。” “我吃。”小芹又往嘴里扔了两颗红豆豆,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我认真了。一巴掌把她手心捧着的红豆豆,打落在雪地上。掏出一把我口兜里 的山楂果儿,递给她说:“给,你吃山楂。” 小芹回手拔掉了我掌心的山楂果儿,撅着嘴说:“我偏吃这红豆豆!” “不让你吃!”我上前两脚,把红豆踩进雪地里。 小芹来了拗劲儿,还上两脚,把山楂果儿踩成了红泥。 “我揍你一顿。”我扬起拳头。 “你打!你打!”她把小辫伸向我。 我放下拳头,不知如何是好。小芹“扑哧”一声笑了:“小哥,你忘了,在城 隍庙里拜佛时,我许愿当你媳妇哩!没过家家,你就像我爹打我娘那样揍我,我就 去当小石头的媳妇,给他做鞋织袜,陪他点灯说话。气死你。” “我不打了。”在小芹面前,认输的永远是我。 雪是白的。 豆是红的。 我俩在银色世界里,各自数着摘下的红豆豆的数儿:一、一、三、……十二… …二十五…… “我比你多。”小芹对我显摆。 我扭头钻进田埂上的荆棘丛子,直摘到追上小芹的红豆数儿,才从树棵子里闪 出来,扭头一看,小芹正在树棵子里摘红豆豆哩,我风风火火地朝她喊道:“小芹, 你的豆豆,不能比我多!” “就该比你多!”她小嘴像敲响脆脆的梆子,“丫头就该比小子能干活!” “我是丫头。” “你是小子。”小芹还嘴说,“是假丫头!” “……”我便咽住了,嗓眼如同塞进了棉花。 小芹嬉皮笑脸地走过来,把她摘的红豆豆,都塞进我的巴掌里:“这回行了吧? 够不够?再不够数儿,我把兜里的豆豆,再掏给你一把。” 我笑了:“小芹,你真好!” “还打你媳妇吗?小哥!” “你们跑这儿过家家来了?!”爷爷突然出现在我俩的背后,“沿着脚印叫我 好找。” 我和小芹捧出山楂果儿和红豆豆,献给爷爷,爷爷不喜欢山楂果儿,只偏爱一 粒粒的红豆豆。爷爷说这红豆豆名叫枸杞,郎中用它配药补血壮身。爷爷真是个叫 人琢磨不透的老头儿,平日斯斯文文,一副文秀才模样,但只要一念古诗啥的,身 子就东倒西歪,脑袋摇来晃去。那小小的枸杞,不知让爷爷想起了哪桩事儿,他又 抽开“羊痛风”了: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小芹被逗笑了,询问我爷爷说:“您念叨啥哩?” 爷爷喜眉笑目地回答:“诗。” “‘湿’?您是说大雪湿了衣裳?”小芹追问道,“湿了衣裳就湿了衣裳呗, 谁想死(相思)了?” 爷爷的山羊胡子都笑颤了。他两只手拧着我俩的各一只耳朵,向我俩讲述古代 唐诗的精美瑰丽。 小芹又插话了:“爷爷,这儿没有糖(唐),糖坊开设在城关哩!您是说,这 雪花像棉花糖吧?!” 我也跟爷爷‘吊歪’,叫喊着要吃糖。爷爷无奈,只好松开了他的两只手;我 俩像两只飞离笼子的小鸟,沿着山路飞跑。爷爷慌了,在背后高声喊着: “别跑——” “山路太滑,小心滚到山沟里去——” 山爷爷又来凑热闹了,它学开了爷爷的腔调: “别跑——” “山路大滑……” 我俩等着爷爷走近,询问爷爷山爷爷的住处。爷爷山羊胡子都笑颤了,他说山 洞里没藏着个山爷爷,那是大山弹撞过来的回声。 小芹央求爷爷说:“好天领我俩去爬山吧!” 爷爷说他老了,爬不了山了。 我说:“我俩搀住爷爷。” 爷爷说他在这儿住了大半辈子,山上的每块石头,他都摸过,嫌这大山沟里憋 气。我和小芹非常失望。爷爷担心我俩出啥闪失,雪刚停住,就回到城关来了。那 大山的山道上,留下我和小芹寻找山爷爷的脚印;那大山山拗里,留下我和小芹呼 唤大山的回声…… 此刻,那悠长的童音,或许已在大山的峰峦间溶解,化为一缕云,化成一缕霞, 随风飘逝,难以听到它一丝柔弱的余音。我能听见的是篷篷车木轮滚动的声响。它 的车轴好像缺油,因而那“吱吱扭扭”的歌儿,不但扎人耳朵,而且充满了凄苦。 不是吗?爸爸死了,爷爷瘫了;连小芹和那条瘸腿小黄,也没了踪影儿。车里 又坐着死去丈夫的母亲和没了爸爸的我……这篷篷车能唱出流水般欢快的歌儿吗?! 狗瘤子叔叔,似乎有意驱赶着篷篷车里的沉郁,他用鞭子把儿,指着天空飞掠 而过的长尾巴喜鹊说道:“丫头,你看……看……它们朝村……村里飞去……给你 ……你姥姥姥爷报信去了。” 我一动不动,没有回应一声。 母亲的眼圈突然红了,叫我坐到她的身边去。这次,我听从了母亲的旨意,乖 乖地从车尾挪到母亲身边,因为我怕看母亲垂泪。 狗瘤子叔叔仿佛是长着后眼的千眼佛,没有回头似也能看到母亲红肿的眼窝, 他结结巴巴地开导我母亲说:“到娘……娘家,可不能……能常转悠……悠眼泪疙 ……疙瘩,丫头的爷爷瘫……瘫了,不能再……再叫娘家……家的老人瘫倒。” 母亲“嗯”了一声。 “大年……年三十,丫头姥……姥……姥爷,眼泪……泪已经流……流了有… …有一斗了。”狗瘤子叔叔又说。 母亲直了直身腰:“他叔,叫你费心了。” “丫头,你……你也要听……听你娘的……的话。”狗瘤子叔叔把话题转向了 我,“你……你闷得慌,我带……带你去虹桥……桥赶大集,可不能……能总磨你 娘。再不,我上树……树给你去……去掏喜鹊窝,你在树……树下等着,拿个…… 个篮地装喜……喜鹊蛋。” 我喃喃地说:“你是大人,我只爱跟瞎表姐一块儿玩。” “你看……看她来了。”狗瘤子叔叔脸上绽出笑容,用手朝前一指。 我伸长了脖子,向村口张望:大白杨树下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姥姥和姥爷站 在人群的前头。比我年纪大十岁的瞎表姐,手里拄着竹竿,一边喊着“丫头——” 一边以竹竿敲着路面,迎着篷篷车,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