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巷寂寂 一双深不见底的小眼睛熠熠闪烁。桑园惊诧地望着她:这是一个怎样 的女子啊。个头矮小,其貌不杨,好像在这里没什么亲友,否则也不会住 到素昧平生的人家里,怎么就口出狂言,要在这官盖如云的京城打天下! 北京东单一个小四合院里,东厢房飘出了炸酱和炒鸡蛋的香味。桑园和三婶, 还有两个上初中的堂弟、堂妹同桌吃饭。她边吃边打量这即将寄宿的地方。虽然从 没住过如此低矮破旧的房屋,却一点儿也不感到委屈,反而有种新鲜感,令她雀跃。 “真的变成小小老百姓了。”她微笑着想。 安置妥当后,三婶领她跟邻居们打招呼。“远亲不如近邻。”二婶说,“处好 了,比亲戚还体贴,闹僵了,比仇家还难缠。往后宁可吃些亏,也不能得罪邻居们。” 桑园恭敬地听着,随三婶挨家拜访。 “哎哟,好俊气的闺女!”紧邻隔壁的桂枝妈眉开眼笑地拉住桑园的手赞着, “常到我屋里坐呀!我家人口少,清静,一个年纪跟你相仿的丫头,一个半大小子, 连我娘儿仨。”桑园觉得她那笑眼里暗含着窥视和贪婪,不禁缩回自己的手。 北屋正房住着两家人。“这是张大哥,响当当的工人阶级,车间主任哩。”三 婶向桑园介绍东边这家的男主人。那女主人客气地对桑园一笑,说:“住在一个院 儿,就是一家人了,有事尽管来找我和你张大哥。”西边正房里住的是位肥壮的老 太婆,她在门口爱搭不理地瞧了瞧,不等三婶开口,就“嘭”地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她是原来的房主,对谁都有气似的,别招惹她就得了。”三婶小声对桑园说,就 带她来到西厢房。 西厢房房檐下,万国旗似的飘动着一排破烂尿布,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在一 个木质糟朽的小木盒里搓揉着一堆说不上什么颜色的衣物,一双粗糙的大手老树皮 似的布着纵横交错的裂痕,已经被污水泡得泛白,年轻的面孔上刻着早衰的皱纹, 明知有人走过来,却连头也不抬。他旁边站着一个俊秀女子,一手抱着吃奶的孩子, 一手在碎砖头垒砌成的炉台上捏搓棒子面窝头,见桑园跟她二婶过来,立刻露出盈 盈笑容,“您来啦。”她客气地招呼。“这是王大哥,王大嫂,咱们院儿里最年轻 的一对儿。”三婶向桑园介绍说。“嗨,也是最倒霉的一对儿。”那俊秀女子依然 挂着笑容,口气却十分无奈。“快了,等这小不点儿满地跑的时候,你俩就熬出来 啦。”三婶一边安慰着,一面逗弄那怀中的孩子。“唉,哪能熬出来哟,老大眼瞅 着八岁多了,还上不了学,愁死人了。”女子的笑容终于消失了,秀气的眼睛微垂 下去。“跟人家说这些干嘛,谁有闲功夫听你磨牙。”那男人低声喝斥妻子。三婶 忙笑着说些柴米油盐的事,便带桑园回屋。“他俩到是恩爱的一对儿。”三婶边做 家务,边对桑园说,“只可惜女的是农村户口,跟王大哥结婚快十年了,也转不成 城市户口,生下两个儿子,尤其政策规定孩子户口随母亲,也都变成没有城市户口 的小‘黑人’了,不单学校不收老大,连买粮食要用的粮票都不发给他们,每个月 只有王大哥那三十来斤粮票。所以,一家从不敢买细粮,留下细粮跟院子里的人换 成粗粮票,一斤换一斤半,才能勉强糊住四张嘴。”“这么可怜的一家子,派出所 为什么不在户口问题上通融一下?学校也不对呀,宪法上写得明白,中华人民共和 国公民都有受教育的权利,莫非没有户口的孩子,连上学的权利也没有吗?”“唉, 他一个平头老百姓,谁有精神理他的事,不赶着大人小孩回老家就是天大的通融了。 前些年户籍警们伙着居委会的人,三天两头来撵那女人和孩子,说首都重地,不能 长期住些没户口的人。王大哥被逼急了,问,养猫养狗要不要户口?不要,得,您 那,只当我这屋里养着只母狗和两只猫崽,成不?闹得户籍警气不是,笑不是。后 来看这一家子实在老实巴交,从不招惹是非,平时连大气都不吭一声,这几年才搁 开手,不大来查了。” 桑园从此在三婶家里住下。那半间堆放粮食和杂物的房子里,用两条咯吱作响 的长凳,架上两块一人多长,一人多宽的木板,就是为她准备的床。她睡在上面, 连身都不敢翻,生怕床散开摔到地上,一夜过后,周身肌肉都紧绷得酸痛。墙灰松 动的四壁,能透进马路上和桂枝家的灯光,和不知哪家的咳嗽声和撒尿、吵架的动 静。顶棚上,连大白天都可以听见耗子们放肆地纠缠打闹,晚上更是欢腾。她真担 心它们会把顶棚掀翻,一个个从上面掉下来。一上床就把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裹 在被子里,谨防哪只失足的耗子陨石般地砸下来。从小长在高门大院、雪壁亮宅的 她,对眼前的处境无奈地接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她顽皮地想。 那天早上,她愉快地起了床。婶子已经上班,两个堂弟妹也上学走了。院子里 十分清静,“大概这里只剩我一个懒虫了。”她朝墙上那面缺角的镜子里说。住了 有些日子了,该张罗着办几件正事。第一,要把方家的存折送去;再来该去复员军 人安置办公室报到;还有父亲在京的老战友也得去看望。筹划好,她哼着曲子,到 院子里唯一的水龙头那里去漱洗。早晨的空气清新,自来水也凉得惬意,她忍不住 往脸上多撩了几把水。“就顾自个儿痛快!这水费可是大伙儿分摊的。”突如其来 的这一声“河东狮吼”,把她吓了一大跳,连忙抹开脸上的水珠儿,四下张望。 “瞧啥,我这儿说你呢!”她寻声看去,见北屋西边那胖老太正叉着腰,以凶巴巴 的眼神瞪着自己呢。她并不知道有关水费的事,正要道歉,又听胖老太吼道:“还 不快把龙头拧上,存心搞破坏呀!”她哪里受过这种喝斥,气得索性把水龙头开得 更大,狠狠往脸上又扑了几把水,才关上,又故意使劲抡甩着手上的毛巾往回走。 “嗬,人儿不大,气性不小,什么了不起的主儿!”背后传来胖老太尖酸的话音。 一大早的好心情被破坏了,桑园碰都懒得碰婶子留给她做早点的馒头,带上存 折和复员介绍信就出了门。 方洪的同父异母姐姐方维正在家里休产假。几天前就接到父母的来信,说已经 托人把存折带回北京。她觉得很不放心,“老头儿、老太太怎么这样大意,一个签 了字的存折就放心交给不认识的人?”她早上还跟丈夫嘀咕,“五百块钱哪,可不 是一个小数目。”眼下,存折被这个陌生女孩送来了,她心下有一丝惭愧,忙招呼 桑园留下来吃中饭。“不啦,新生婴儿最好少接触生人,免得染上病菌。我还有其 他事要办。”桑园辞谢着出来。 复员安置办公室十分难找。桑园换了几趟公共汽车,又走了不少冤枉路,才在 一个偏僻的小胡同里找到。“你要是早几天来就好了,区医院才从我们‘安办’要 去两名复员卫生兵。往后大概只剩下去工厂了。”一个女工作人员收下她的介绍信 后,有些惋惜的说。“工厂也不错,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嘛。”桑园傻里傻气地 倒安慰人家,那工作人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别的复员兵到这里都要挑三拣 四地提出一大堆要求,分到单位后,不满意还要找回来闹着重新分配。你倒挺好说 话。回家等着吧,很快就会通知你。不过,既然你没有什么要求,分配后可不能再 来闹着换地方噢。”“不会。我根本不知道哪个单位好,哪个单位差。”桑园实话 实说。 从“安办”出来后,时间还早,桑园去了父亲的老战友王剑虹家。“马上搬到 我家来。我这里虽然没有广厦千万间,总比那种小胡同里的破房烂屋强得多。”王 剑虹听桑园讲了目前的住处,马上要她搬来。他跟桑园的父亲在进军西藏时有过生 死之交,又因为读过师范学校,自嘲是个知识分子,跟读过上海名牌大学的桑园的 父亲极投契,尤其喜欢桑园从小爱说爱笑,觉得她比自己那个虽长相漂亮,却也安 静沉郁得出奇的女儿晓竹可爱几分。他的爱人跟桑园的母亲同姓,又因为丈夫们相 知,对桑园自然也十分疼爱,当下就叫女儿去帮桑园搬过来。“不用麻烦了。我在 那里住得还好,我婶婶对我样样关心。一旦我搬过来,怕她会多心,以为自己照顾 不周呢。”桑园婉拒了王家夫妇的好意。其实,她是记着父亲的叮嘱:不到万不得 已,不要麻烦熟人。 等分配通知的几天,桑园除了偶而去拜访父亲的几位老朋友,便是逛商店。一 天,她正要走进一家新华书店,听见背后有人说:“这不是老林家的小桑园吗?” 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位五十多岁、面带粗犷笑容的魁伟军人。“杨镇伯伯!”桑 园高兴地向那人招呼,她记得自己从小就很欣赏他爽快不阿的作风。“小鬼,啥时 回北京的,也不来跟杨伯伯报到?”杨镇跟当年一样,用粗大的手指刮了一下她的 翘鼻子。“爸爸写的名单上没有您,我就……”“什么?熟人名单上没有我的大名? 你爸真是不够朋友,我不算熟人谁算?哼!”桑园自知失言,忙笑着说:“杨伯伯, 您还住在机关大院吗?改天我一定去看您。”“早搬走了,知道那个韩局长不?对, 就是有一窝小霸王的那个老家伙。他启用了一批年轻的心腹干部,就把我们这些老 干部扔过墙啦。嗨,跟你这个小家伙提这些干嘛。工作分配了没有?如今你杨伯伯 正管着一个万人大厂,属国防工业的。工人们在班上穿白大褂,戴口罩,瞧着跟当 大夫差不多。厂里还有卫生所,厂外有医院,都需要人。怎样,到我这里来吧,伯 伯保证给你安插个好地方,工作可以随你挑。”“可是,我的介绍信和档案材料都 交给‘安办’了。”“你这傻孩子,怎么不先来找我征求意见,‘安办’那里能有 啥好工作。这也不能怪你,都怪你爸。算了,快去找‘安办’把档案要回来,送到 我那里去吧。”桑园马上答应了。 回家后,就收到“安办”的通知,叫她去某铁工厂报到。“一个女孩子家,分 到铁工厂,合适吗?”三婶担心地说。桑园却立刻幻想出电影上看过的那种炉火通 明飞溅,钢水白炽奔腾的灿烂情景,兴奋得不肯说出杨镇邀她的事。 去铁工厂报到那天,接待桑园的是厂人事科长李亮,一个三十来岁,面孔阴沉 的年轻人。“在部队做过妇产科护士?”他翻着她的档案,问。“嗯。”“咱厂卫 生科缺个妇科大夫,你去吧。”他说,目光傲然地盯着这位十分吸引他的复员女兵, “不。我想到车间去。”“为什么?”李亮惊讶地扬起眉毛。在卫生科工作是除了 当厂领导之外的“肥缺”,掌管着开药、开病假的大权,连厂头儿都敬畏三分。昨 天先来报到的那个胖女兵万红,一会儿撒娇,一会儿跺脚,闹着要去卫生科,他李 亮都没应允。今天这个叫林桑园的,不知怎么让他看着那么顺眼,不用她自己提, 他就决定分配她去高人事科只有几步之遥的卫生科,打算把她纳入他的“监护和观 察”范围之内,他至今还是个骄傲的单身汉呢。没想到这林桑园竟不识抬举地拒绝 了。“我想去车间,学习工人阶级的大公无私和集体主义精神。”她振振有词。他 对她冷冷一笑,说:“你真是幼稚得可笑。整个工人阶级是伟大的,但是作为其中 的成员,个个粗鄙流气。何况铁工厂的各车间都有危险,你个女人怎么能去?” “刚才我到车间去转了一遭,见那里有好多女工呢。”“那都是些粗蠢女人,你怎 么能跟她们比?”李亮脱口而说,马上有些失悔,脸也红了。桑园没有注意他的异 态,只顾坚持说:“反正我想去车间。”“好吧,你先回去,跟家里大人好好商议 一下,再来找我。”“我就是我家大人!”“那就回去再仔细想想,明天再说!” 李亮不耐烦地做了个“请出”的手式。桑园只好愤愤地走了。 第二天,一进入事科,她马上对李亮说:“我细想过了,还是要去车间当工人。” “傻东西!”李亮在心里暗骂,然后看也不看她说:“去铸工车间吧。先对你讲清 楚,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过后可没有后悔药吃。”“我不会变主意。不过,能不 能告诉我,铸工是干什么的?”“到了那里就知道了,打听那么详细干嘛。”李亮 不客气地说,又补充一句:“先去新工人集训队,修一个月马路!” 集训队已经有二十几个复员大兵。连林桑园在内,只有三个女的,其余都是些 二十五、六岁,自称“老兵油子”的小伙子们。他们对这三位年轻异性都很感兴趣, 很快送给她们各人一个雅号:那个大眼睛,长睫毛,鹤立鸡群般高挑高傲的周丽雅, 获称“大美妞”。那个圆乎乎,矮矮墩墩的万红被叫作“小胖妞”。只有对不高不 矮,不胖不瘦,风姿婀娜自然的林桑园大费脑筋,“就叫她小林子吧,好叫又好听。” 那个叫宋阿敏的小伙子说。于是,“小林子”马上在复员大兵中叫开了。“小林子, 你分在哪个车间?”宋阿敏问,其他人也凑过来听。“铸工车间。”桑园答道,立 刻发现小伙子们的脸上显出怪相。“铸工是干什么的?”她心知有些不妙,忙问。 “听没听说过这句顺口溜,‘车钳铣,了不起。电铆焊,凑合干。叫翻砂,回老家!’ 这个铸工嘛,就是翻砂工。”宋阿敏抢着解释。“还是不明白。”桑园苦笑说。 “听我细告诉你。”宋阿敏索性挨着桑园坐下,“车钳铣,指的是车工,钳工,铣 工,技术活儿,干净又不累,人人爱干。电铆焊,就是电工、铆工,气焊工,有技 术,却有危险有怪味,硬着头皮也可以干。这翻砂工嘛,小时候撒尿合泥玩过没有? 就跟那差不多,整天盘弄油黑的砂子,做成砂型,再灌进铁水,铸成工件。那个脏, 那个累,加上千把度高温铁水四溅,真是日本鬼子讲话——死啦死啦的有。谁被派 上这活儿,就剩甩手回家的份罗。”旁边的人们也七嘴八舌替桑园不平。“这人事 科长真够狠心的,叫个大闺女去翻砂!”“小林子,这活儿谁都不肯干。人事科长 八成看你老实巴交,就欺负你,硬把这活儿派给你了。谁不拣软柿子捏呢。”“找 那小子闹去,不干了!咱们复员大兵那么好欺负的吗?”一个叫王忠的小个子跳着 脚嚷。“闹也没用,”胖妞万红忿忿插嘴说,“李亮那小子顶不是东西,长得倒人 模狗样的,可是跟厕所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才进厂那天,我求了他半天,嘴 皮子都快磨薄了,也不答应让我去卫生科,真够孙子的。”“那要怪你自己,功夫 没下到家呗。”宋阿敏说着对小个子王忠挤眉弄眼。小胖妞便缠着他问,怎么才算 功夫下到家。阿敏大笑着,不肯明说。 桑园没理会众人的笑闹,低头想:这也怪不到李亮,是我自己要求下车间的。 也不信翻砂不是人干的,否则这个车间早就撤掉了。这样一想,心中释然,更不想 找李亮换工种。 翻修马路可不是个轻爽活儿。这段路已经被载重大卡车经年累月压成钢筋水泥 般坚固,又值天寒地冻,小伙子们抡起镐头,刨没几下就哼卿起来。桑园没用过镐, 便操起铁锹朝地上挖,只听“呕当”一声硬响,地皮戳出个白点子,连人带锹猛地 歪倒,又被宋阿敏一把扶住。“急什么,干这活儿又没奖金拿。等我用镐把地刨松 了,你再挖也不迟。”宋阿敏说着,举起镐刨下来。桑园有些不服气,到地边捡了 一把比较小巧的镐头,才要举起来,被宋阿敏一把按住,大眼睛瞪得溜回,说: “逞什么能?咱哥儿们的脑瓜儿要是被你的镐头撞上,吃什么都不香啦。一边站着 去吧。” 桑园到底有些不甘心,趁阿敏进工棚喝水的工夫,举镐狠创下去,“当啷”一 声,只觉两臂震得麻痛,掌上的虎口也要裂开来似的,镐也顺势震飞出去,正撞在 王忠撅着的屁股上,吓得他一蹦老高,转身哭丧着脸朝桑园作揖:“我说姑奶奶, 您饶了我呗!幸亏撞上的是屁股,要是脑袋我就玩完啦。咱还没娶媳妇呐,行行好 吧。”这话正被从工棚出来的宋阿敏听见,笑得直不起腰,指着王忠说:“人家小 林子瞧你个子矮,怕你找不上媳妇,编着法儿教你窜高些,不说谢谢,还在告饶!” 林桑园十分抱歉地朝王忠笑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年轻人在一起,再苦也不在乎。每到歇工的时候,人人都累得快散架似的,也 挡不住开玩笑逗乐,连歌带舞。小伙子们中间,宋阿敏是个十分醒目而且活跃的人 物。他中等个头,略带消瘦,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在漆黑的浓眉下十分有神,而且总 带着嘲笑和傲慢的神态。他曾在长白山区的边防线上当了几年兵,跟当地老乡们学 得一身地道的朝鲜舞蹈,此时也不肯荒废,便乘歇工自唱自跳起来。那节奏感十足 的动作,无论耸肩扭腰,都显露出刚里带柔的男性诱惑力,把文工团出身的大美妞 周丽雅看得脚痒,不由得跟他配合着扭起来。这又牵动了另一个漂亮英俊的高个小 伙子。他本姓苏,一开头就被宋阿敏叫做“苏格拉底”,原名倒没人叫了。可惜他 一直闹不清,自己冒名顶替的这位苏氏同宗是法国人还是苏联人。他对大美妞的爱 慕之情人人可见,除了干活儿的时候总跟她形影不离,连休息的时候,目光也是不 知疲倦地追随着她。此刻见她随着阿敏起舞,也不合拍,不赶点地跟着乱扭起来。 跟桑园坐在一起的小胖妞万红一时性起,也加入了这个舞蹈行列,滑稽地扭起来。 旁观的人们笑着叫着为他们击掌踏足,有人朝桑园喊:“小林子,就缺你啦,跳一 个呀!”桑园笑而不动,只顾和王忠扯闲话。 修路完工后,复员大兵们正式进车间当工人。 这天,铸工车间主任大老万带新工人林桑园去参观铸型场。这是人事科长的指 示。“但是,分给她的活儿不能太重,最好是技术性的。”李亮对大老万交待。老 万先有些奇怪,这位一向眼睛朝上的大科长,怎么会突然体察民情,关怀起一个区 区新工人来。等见到林桑园,他才心领神会了。 铸型场十个篮球场宽,十层楼高。顶上高悬着几个大铁水包,随着指挥哨音, 由巨大的铁臂缓缓送向窜着通天火苗的炼铁炉前,只见炉身微微倾斜,一股红亮白 炽的铁水注入铁包,同时飞溅出烟火一般灿烂的铁花。然后,大铁包被举着徐徐伸 向铺着厚砂的地面,向凹人的砂型里倾注铁水,又飞起一片亮花。 桑园从没见过这样磅礴壮丽的奇景,一时出了神,不由得矗着满地黑砂,向大 铁包走去。“站住,那里危险!”有人厉声喝住她。那人正在跟老万说话,眼睛却 一直盯着桑园。见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向铁水走近,急得大喊。老万也忙招呼桑园过 来,向她介绍说:“这位是技术员丁玉书,天津南开毕业的,文革前该叫工程师的。 现在没这头衔,对付着叫技术员吧。今后,你就跟他干活。”桑园听说丁玉书是大 学毕业生,心下先有几分敬重,忙恭敬地叫了声:“丁技术员。”“甭加头衔,叫 老丁好了。今后不准进这里来,溅上一滴铁水都不是轻的。”丁玉书认真地对桑园 说着,就把她带出来。 离铸型场不远处,有排干净整洁的小平房,鳞次栉比地在各个门口挂着“库间 主任办公室”、“绘图室”、“资料室”、“木模车间”、“仓库”等招牌。丁玉 书带林桑园走进绘图室,递给她几支鸭嘴笔,一张蓝图和几张绘图纸,“描张图看 看。”他说,又告诉她如何使用那些笔和纸。便离开了。 等丁玉书再回来,桑园早已描完图,在摆弄桌上的小零件。丁玉书看了图,点 点头,随手拿起一个零件交给桑园,“把它画在图纸上,要有透视性。”桑园接过 零件,端详了一下,很快画出来。“学过机械制图?”丁玉书看着图纸问。“没有。 高中时学过立体几何,我想画法都是一样。”桑园答道。“很好。”丁玉书一直紧 绷的脸柔和起来,“看来,你做我的制图员毫无困难,没事还可以到隔壁木模车间 学点木工手艺,组长马师傅是一流的木工。不过,不准单独去看翻砂。”桑园嘴上 应着,事后又悄悄去看了几次。那飞舞的铁花,总是带给她灿烂的惊喜。 丁玉书交给她的任务总能提前完成。她便常去木模车间走动。很快跟马师傅他 们混熟了。他们称她“林师傅”,这使她感到很新鲜。“他们都叫我林师傅哩。” 一天,她兴奋地对丁玉书说。“是啊,第一次听见别人叫我丁师傅,我也高兴过好 一阵子。”丁玉书微笑着说,“不过,你不去卫生科当大夫,非要下来当工人,就 为了听这一声林师傅吗?”“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工厂里,芝麻绿豆大的事都 会很快传开,何况你这样……”丁玉书顿了顿,瞧了桑园一眼,没再说下去。 一天,桑园独自在屋里绘图,忽听门外有个女人的声音在高喊:“丁玉书,你 出来,老娘找你打官司来了!”又听见大老万粗声粗气地问:“你哪儿来的?上班 时间,乍呼啥?”“我是他爱人!”那女声高扬地说,“专门从天津赶来跟他打离 婚,这回他总躲不掉了吧。”桑园正竖起耳朵听,门被打开了,老万伸进头来问: “老丁呢?”“不知道。八成去车间了。”“让他老婆进来坐会儿,成不?”“没 问题。这图已经快画完了。”老万回过身去说:“丁大嫂,您先进屋歇歇,等老丁 回来再说。天大的事,小两口好好商议,别动不动把‘离婚’挂在嘴头子上,那是 儿戏吗。”老万说完,闪身让那女人进屋。女人气哼哼进来,一屁股坐在丁玉书的 椅子上。扭头看见一个年轻俊气的女子正好奇地望着她,不觉怔了怔,便若无其事 地把头转开。“丁大嫂,您喝水。”桑园起身用丁玉书的茶缸盛了开水,学着老万 的口气招呼那女人。那女人斜了桑园一眼,接过茶杯。桑园又低头画自己的图。 不一会儿,丁玉书进来。女人一见他,把手中的茶杯狠狠往桌上一摔,指着他 的鼻子嚷:“小子,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娘今儿个找上门来了。咱们打开窗 户说亮话,这回你再不肯签字,老娘就折腾你没工夫吃喝拉撒睡!”丁玉书脸色煞 白,抖着嘴唇说:“我怕你,成不成。别在这屋吵,咱们一边说去。”说着,他拉 起女人的胳膊进了资料室。很快,那边传来桌椅相撞的声音,只听那女人声高八度 地喊:“今儿个我是铁了心的,跟你小子抗战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不看 僧面,你要看佛面,咱儿子才两岁不到,你忍心看他缺父少母的?”桑园听见丁玉 书在哀求,不禁自己点起头来。“少拿儿子说事!我才三十出头,守活寡要守到啥 时候?你一年回天津探亲一个月,够干嘛?连被窝都捂不热,要你个男人有啥用? 要不离也成,立马把我调到北京来。”“我又不是户籍警,又不是人事科长,有那 能耐?”“没能耐你就回天津呗。”“这里工作丢不开。”“哦,扯了半天淡,还 跟从前一样,车轱辘话来回转:又不能弄我来,又不肯回天津。你是风箱里拿耗子, 两头堵哇。不成,今儿个非离婚不可!”“别这么大声嚷嚷,成不?以为是光彩的 事呀。”“有啥不光彩,老娘又没偷人!”女人的声调更高了。“还嘴硬,敢说你 没偷人?”桑园听出了丁玉书话语里的明显恼怒。“我偷谁了,拿证据来!”女人 显然心虚了。“我可不愿说出那猪狗的名字,脏了我的嘴!横竖我不离。”“好你 个丁玉书,有种!老娘这就敞开偷人给你瞧瞧!”“啪!”一声响亮的耳光。桑园 闹不清是谁打了谁,只觉得事态严重了,忙去主任办公室找老万。“主任,不好了, 打起来啦。”“谁跟谁打起来了?”老万好笑地问。“我也不知道,您快去看看去 吧。”桑园把老万领到资料室门口,朝里面指了指,忙回制图室来。“唉哟我的大 领导唉,您可得给咱们做主哇!”桑园听见那女人声如裂帛似地嘶叫嚎哭,“他可 是大打出手罗,再来还不得把我打死!这日子没法过啦。”“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有事好商量,怎么招得老丁起急了呢?”老万明摆着偏心老丁。“我哪招他,是他 诬赖我偷男人。我看他才有鬼呢,屋子里坐着个水葱儿似的人儿,……”“不准胡 说!”老丁厉声喝断,“人家才来没两天,又是黄花闺女,许你胡吣?”那边顿时 没了音响,桑园只觉得心里作呕。只听老万又说:“你两口子的事,我看是冻豆腐, 难拌(办)。回老丁宿舍商量去吧,别在这里骂架。老丁,带她走。”“我不跟他 去!”那女人倔声拗气地说,“我等他立马签字离婚,自己走。”“你也是肚子里 有墨水的人,该讲点儿道理。这么大的事,总该容老丁仔细琢磨琢磨吧。这么着, 你先找个地方住下,两天后来听回话。”“看在您老的面子上,我先走了。不过, 两天后可得叫他签字。”“那我不能打包票。如今父母不能包办结婚,领导更不能 包办离婚。不管怎样,先请回吧。”那边静了一阵,便听见重重的摔门声,连墙壁 都震动了。桑园才发现这墙不过是胶合扳,难怪传声这么真切。 “我说老丁啊,你做事倒是大刀阔斧,在生活问题上怎么像块滚刀肉,难切难 断的。都闹到这份儿上了,还恋她什么?不是我老万说你,拿着热脸蛋,去亲人家 的冷屁股,不寒碜吗?”那边老万大概估摸着那女人已经走远,结结实实训起丁玉 书来。 “我哪里还会恋她!”丁玉书啐了一口,说,“自从那次我妈冷不丁去天津看 我儿子,撞上那猪狗男人从我女人房里溜出来,回来对我一说,我就寒了心了。敢 情邻居们的风言风语全是真的。就冲这,我也想跟她离婚,只是心疼我那小不点儿。 要是我跟他妈离了婚,只怕被街坊的孩子们指着骂‘破鞋崽子’了。他妈固然脸皮 厚,装听不见就得了,小小的孩子怎么受得了。”“把孩子接来嘛,叫你妈带着。” “她不干。说如果我抢孩子,就叫兄弟们上京烧我家的房子。”“她敢?”“她敢。 她那些个兄弟也是不要命的愣头青,我惹不起。”“他娘的这算啥娘们儿。你小子 当初怎么看走眼了?”“当初她可不是这样的。”“可也是。那会儿你要是知道她 这个样儿,也不敢娶进门。”沉默了一阵,老万又开口说:“发昏当不得死,拖着 不是法子,总要了结呀。”“老万,明儿我请一天假,跟我妈合计合计。”“成, 明儿甭来了。有小林顶着呢。” 第二天,桑园做完手头上的事,就溜达进本模车间来。“林师傅,您来啦。” 一个小鼻子小眼,小嘴巴小瘦个子的年轻女工跟她打招呼。桑园总觉得这个小女工 很像连环画《无底洞》里的小耗子精,一见她就想笑,此刻便笑着跟她点头。“林 师傅,我们正在议论你师傅老丁呢。过来坐会儿。”一脸俏皮相的马师傅招手叫桑 园。她走过去,学着他那样盘腿坐在一堆工人中间。“林师傅,昨儿个你了师傅跟 他媳妇骂些啥,跟咱们学舌学舌。”一个胖和尚似的年轻工人对桑园说。“我啥也 没听见。”她淡淡地说。“人家是黄花大闺女,肯跟你扯这些淡?还是听我的吧。” 马师傅抢白了胖和尚一句,“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对啦,说到我们哥儿们几个趴 在资料室后窗上往里瞧,直想瞧老丁媳妇长啥模样。谁知大老万那熊背总挡着,高 低瞧不见。哥几个正急得不行,杨老蔫说了声,老丁媳妇出门了。我们赶紧随着老 蔫溜过去正跟那娘们儿走个脸对脸儿。嗨,你们猜,那女人长得啥样?”马师傅说 着咽了一下口水,卖关子地斜睨着众人。那些听众猴急地问:“快说,快说,啥样 儿?”“真她妈的不含糊,真是一只大水蜜桃儿!”“细说说,细说说。”人们瞪 起了眼睛。“那白脸盘子粉嫩嫩的,那黑眼珠子活溜溜的,那红嘴唇子厚嘟嘟的, 真叫人恨不得上去啃一口。”大伙儿听得出了神,马师傅越发得意起来,故弄玄虚 地说:“你们知道那娘们儿最勾人魂儿的是什么?”“什么?”“怀里那俩个大肉 馒头呗。又赶上她正在气头上,走起路来噔噔的,俩肉馒头也跟着上下跳动,害得 杨老蔫绷不住劲儿,一歪身撞进她怀里。”人们粗野地笑起来。“老蔫还有绝招, 他赶错眼一把挟住那娘们的细腰,口里说着对不住,没瞧见,撞疼了没有。另外那 只手又赶紧去胡摸那俩大肉馒头。我们那个乐呀,又不敢笑出声,差点儿没憋过气 去!”马师傅说完,笑声更放肆了。“她该赏老蔫一个大嘴巴。”小耗子精气愤地 嘟囔。“赏大嘴巴?才不呢。瞧她顺势靠在老蔫身上那个浪劲,倒像要赏他那两个 大肉馒头似的!”马师傅说着,脸上显出十分鄙夷的神色。“你这狗嘴里还能吐出 象牙来,尽糟践人!”那个被叫作郝师傅的中年女工捶了马师傅一拳。“她自己糟 践自己。”马师傅心平气和地说,“明儿见了老丁,非撺掇他打离婚不可。”“那 杨老蔫平时蔫头蔫脑,节骨眼上还真敢干。”一个年纪很轻的工人羡慕地说。“蔫 人出豹子,听说过没有?文革开始那会儿,厂头派他守夜,他就敢把一块儿值班的 大姑娘给睡了。厂头要处分他,他还犟着脖子说,守夜困了,找个乐子提提神,严 防阶级敌人乘机破坏。不说给个奖励,还处分?”马师傅做出一付傻头傻脑的无辜 相,笑得人们东倒西歪,连一本正经的郝师傅也笑得直抹眼泪。桑园也笑出声。 “那大姑娘跟她家里饶得了老蔫?”小耗子精翻着白眼间。“当然不饶他。所以他 比谁都先娶上媳妇儿嘛。”马师傅说着瞧了桑园一眼。“您这当组长的真够呛,就 会分配咱干活。昨儿个那出好戏就想不到叫上咱们。”胖和尚扛了马师傅的膀子。 “都把你们叫去瞧热闹?你们乐了,不怕我被大老万扣奖金?”“怕我什么?”车 间门口响起一个粗重的声音。人们连瞧都不敢朝门口瞧,偷笑着回到自己的工作台。 “小马子呀,我看你是匹害群之马!上班时间带头聊大天。”“没有的话,大老万。 我们这儿商量技术革新呢。”“少糊弄我。你那肚子里几根肠子我还摸不清?这个 月的活儿再完不成,我连你的工资、奖金一起扣!”“您要是扣了,我找我万大妈 要饭吃。”马师傅做了个鬼脸说。老万只当没看见,扭脸对桑园说:“小林,跟他 们学手艺成,可别叫这帮坏小子带坏了。”“我说老万,您可别“老虎掉山涧,— —伤重(众)啊。”郝师傅不满意地说。老万笑笑,自顾走了。 两天后,老丁媳妇又来了。拿到双方签过字的离婚申请后,欢天喜地,连步态 都轻飘了。老丁却像遭霜打的庄稼,几天直不起腰。“别这么丧气,”马师傅坐在 绘图室来安慰他,“三条腿的蛤蟆难寻,好样的女人到处有。再寻觅一个嘛。” “说得轻巧!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娶上一个?”丁玉书无力地说。“咱肚子里没墨水, 每月老赚七百大毛,谁看得上?不比你,名大学毕业,百多块钱工资,儿子又不跟 着你,就跟没结婚一样。我要是女的,准跟了你。”听马师傅提到儿子,老丁的眼 红了,脸色更阴沉,咬着牙说:“我恨透了,这辈子再不跟女人打交道!”一旁的 桑园有些坐不住,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马师傅瞧了她一眼,拍着丁玉书的肩说: “话别这么说。毛主席说得好,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是好的,百分之九十五以 上的女人也是好的。要相信群众,相信女人嘛。”这番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把桑园和 丁玉书都逗笑了。 不久,桑园听到两件复员大兵的传闻:一说是“苏格拉底”自杀未遂,一说是 小胖妞受处分,不准长工资。正闹不清他俩到底出了什么事,宋阿敏在吃午饭的时 候来找她。“出去坐坐好吗,有点儿事跟你说。”阿敏瞧了一眼正闷头吃饭的丁玉 书,对桑园说。“我也正想找个人打听点儿事,你来得正好。”桑园说着,跟阿敏 走出制图室。 他俩坐在一堆木料上,桑园马上问:“老苏和万红出什么事啦?”“我就是来 跟你说这事的。”阿敏显出不常有的郑重。“苏格拉底跟大美妞相好也不是一天两 天了。这些日子好得不清不楚。不但三餐饭吃在一处,还在一个饭盒里伸勺子,吃 完你的吃我的。上着班,有时没事老苏也要到周丽雅跟前转转,咬着耳朵说几句知 心话儿。一到下班钟点,两人比谁都收拾得快,急急会在一起,勾肩搭背回宿舍。 回去后的事就不用说了。老苏跟我说过好几次,等攒够了钱,买套时髦家具就结婚。 谁曾想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有个穿军装的帅小子来找大美妞,两人聊得挺热乎。 立刻有人给老苏通风报信。老苏赶去,没见到那个当兵的,问周丽雅他是谁。小周 说是文工团的同事,回家探亲,顺道来看看她。老苏听她说的平淡,又想她早就是 自己的人了,便不疑心。没想到,前几天大美妞闪电结婚了,新郎不是老苏,是那 个文工团的帅小子!两人还立刻动身去度蜜月,连面都没跟老苏照一个。老苏眼看 到手的家雀飞了,气得差点儿背了气。有几个缺德哥儿们还对他连损带笑。他一时 想不开,就切了手腕。好在这小子怕痛,没切到要害,被人发现后送到卫生科缝了 几针,现在没事了。可是给人家落下笑柄啦,说他动不动就给自个儿放血,哪个大 姑娘还敢跟你谈恋爱。”桑园听了,摇头叹息一阵,又问:“万红是怎么回事?” “她呀,叫激素催的!”阿敏鄙夷地一笑。桑园瞧了他一眼,暗自纳闷他居然知道 激素这种医学名词。“分到车间没几天,就叫她师傅玩大了肚子。车间主任定了她 个‘破坏计划生育’,勒令她立刻去做人工流产,还不给她长工资。”“她师傅倒 没事吗?”“那小子更惨,给定了个‘流氓行为’。扣发全年工资,每月只给几块 钱伙食费。”见桑园沉默着,阿敏又说:“我跟你讲这些事,是想提醒你自己加小 心。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连我也在内。”“我可是缺乏激素的人。”“这我相 信。可是人家会来逗你呀。像你那个丁师傅,听说才离了婚,你可要着意避着他些, 男人熬不住孤独的。”“丁师傅不是那种人。”“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他是哪 种人。等出了事,哭都找不着调儿。”桑园被阿敏絮叨得不耐烦,站起来说:“该 上班了,我得回去。”转身朝绘图室走去。迎面看见李亮站在那里,她点点头就过 去了,再没想到他已经冷眼旁观了她和宋阿敏好一阵子。 从此,桑园“偶遇”阿敏的机会越来越多。本来,排队买饭是最让她头痛的事。 买饭的人多,卖饭窗口却开得很少,等轮到她,菜饭早就冰凉了,害得她从小虚寒 的肠胃要难受好一阵子。近来,她总是遇见阿敏。他一见她,便要过饭盒,凑到排 在队前面的人跟前,嘻嘻哈哈聊上几句,就“夹塞儿”进去把饭买出来,热气腾腾 送到她手上。开始她心里有些不安,觉得对不住排在后面的人。阿敏不以为然说: “管那么多,这叫作‘生存斗争’。脸皮厚,吃不够,脸皮薄,吃不着。”她也觉 得事出无奈,只管自己肚肠不痛就好了。不过,她从不忘记如数把钱票、粮票还给 阿敏。他也决不扭捏推辞,知道只有收下了,才能继续为她效力。 下班时,桑园发现阿敏也常挤回城的班车。“你不是在厂子宿舍住吗?”她问。 “进城办事。”他总是这样回答。只见他手脚并用,力排众人,飞身上车,占住一 个最好的座位。等桑园随着推搡拥挤的人群上车后,他便站起来让她坐。她有些不 好意思。可是跟车上那些男男女女贴胸靠股地站在一起,有时还能感到旁边哪个男 工粗重浊热的呼吸,也真不是滋味。她便一横心坐下,安享舒适。 有一次,桑园才在阿敏让的座位上坐稳,旁边有个女工大着嗓门对她说:“让 让,这有个大肚子,发扬一下雷锋精神吧。”桑园马上站起来,准备让座,却被站 在旁边的宋阿敏一把按四座上。“对不起您哪,这儿没雷锋叔叔。肚子大吗?谁叫 她大的谁该给让座,关别人啥事!”阿敏双手抱在胸前说。“你这小子,说话咋这 么难听?”大嗓门气冲冲地嚷。“南(难)听,把耳朵朝北呀,那就好听了。”阿 敏立起眼睛说。“说话别那么损吧。”桑园小声对他说。“损?瞅她那横样儿就不 顺眼!叫人让座儿也不软和点儿,倒像谁欠着该让似的理直气壮。还拿大话压人, 什么‘学雷锋’。都学雷锋她就美了。甭挤就有座!顶恨这种唱高调儿的人。宁让 座位空着也不让她坐。” 那天进了城,桑园急着往家赶,被阿敏叫住。“我请你吃馆子去。”阿敏说。 桑园有些犹豫,她从来不下馆子,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地方。“走吧。每天吃食堂的 猪食饭,也该犒劳犒劳自己的肚子嘛。’他笑着劝道。她想到回家也总是炸酱面、 汤面什么的。三婶忙得没时间细做,自己又不会做,早就吃得生厌了,便欣然答应, 跟他来到一处大招牌写着“玉华台”的饭馆。 阿敏拣了个靠旮旯的清静座位,招呼桑园坐下,又叫服务员来收拾满桌的鱼刺 乱骨,顺便叫了两杯啤酒,一碟凉菜。“白天这饭馆可挤了,这会儿人少得多,咱 们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才能拣到好座位。”阿敏边说,边把一杯 啤酒递给桑园。“正格儿的,你干嘛不住在厂子宿舍,天天挤车呢?”他把一片松 花蛋打进嘴里,边嚼边问。桑园正用舌头沾了一下从没喝过的啤酒,苦得直摇头。 “我婶婶不叫去,说工厂宿舍太复杂,怕出事。前些天听我讲了老苏和胖妞的事, 上班前总要嘱咐我半天呢。”“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干嘛那么听话?正格儿的,你 爹妈呢?从没听你提起过,别都成了‘地下工作者’吧?”他喜欢把死去的人称作 “地下工作者”。“闭起你的鸟嘴!”她气得骂出一句木工师傅们常骂的话。“哈 哈,还真有点儿工人阶级的气势了呢。骂得好听!那么,你爹妈怎么不跟你在一起?” “他们都在‘五·七’干部学校。”“这么说,咱们是一个阶级的人罗。”阿敏从 没听桑园讲过自己父母是做什么的。见她言行文静娴雅,还以为是知识分子家庭出 身呢。“我爹妈也是干部,还是长征过来的。可惜他们不会爬,都只混了个十二级。” “在北京吗?”“要是在这儿,早就请你上我家吃饭去了。我家祖籍是四川,我妈 做川菜最拿手。”“我家也是四川人。我七岁才来北京的。”桑园觉得跟阿敏越说 越近乎,又问:“你父母到底在哪儿?”“我妈也在‘五·七’干校。我爸嘛,见 马克思去啦。”桑园一听,同情地“哦”了一声,不想再问下去,怕他心里难过。 “不想知道我爹怎么死的吗,是个很好听的故事哩。”阿敏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亮。 “好听?死人的故事会好听?”桑园诧异地问。“因为他死得奇特,所以好听。” 阿敏咬牙切齿地说,手也攥紧了啤酒杯,好像那是什么人的脖子。不等桑园要求, 他便静静地讲出那血腥的故事。 原来,阿敏的父亲在延安档案局工作过很久,经手了许多重要人物的档案。文 革开始不久,有几个自称是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派来的人,来家找父亲搞调查,问有 没有看过康生的档案。他父亲说没看过。那些人不信。他父亲说,当时经手的档案 那么多,怎么会单想到去看康生的呢?比康生位高望重的领导人多着呢,哪会在意 他。可是那些人不肯罢休,还是三天两头来纠缠。他父亲开始还反复跟他们解释, 后来索性装聋作哑,一言不发了。倒是母亲被这些人聒噪得受不了,对他父亲说: “老头子,你不讲话,他们还有完吗?干脆就说看过了,又不能把你怎样?”他父 亲拍着桌子嚷:“没看过就是没看过,看哪个龟儿子能压出老子的屁来!”以后便 平静了好几天,那些人再没上门。谁知一个风高月黑的夜里,有人在家门口喊: “老宋在家吗?”他父亲应了一声,那人又说:“有点儿事跟您商量,您出来一下。” 他父亲当时已经准备睡下’,便说:“有事进家来说吧。”“别给大嫂添乱了,还 是您出来吧,就说两分钟。”那人和声细气地坚持。阿敏母亲也嫌有人进来还得端 茶递水的麻烦,又听那人声音很耳熟,知道是熟人,便不疑其它。催丈夫出去了。 然后,阿敏父亲就再也没回来。他母亲问遍了所有的熟人,都是一问三不知。他姐 姐去找父亲所在单位的革命委员会要人,他们说,人又不是他们叫走的。他母亲急 得没法,就叫他姐姐给部队拍了电报,把这个唯一的儿子叫回来主事。等他风风火 火地赶回来,人们已经把父亲从下水沟里拉出来。那再也不是个能出气的大活人, 而是一具被臭水泡得肿胀,脑袋变得比篮球还大,眼眶里蠕动着白色蛆虫的尸体! 他再也忘不掉父亲左边太阳穴上那个黑森森的小洞。当过兵的他一眼就辨出那是个 枪眼,决不是革委会领导说的“跌倒在地上碰破的伤口。”他也忘不掉父亲张着的 嘴巴,无论怎样板弄也合不拢,好像一直在说:“儿啊,你老子是被人害死的。死 得不明不白呀。”他母亲一直跪着守在尸体旁边,眼睛空洞瞪视着,没有泪水,只 是喃喃地念着:“我不知道他们会下毒手,原不该催你出去的。”阿敏摇着哭成泪 人的姐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姐姐把中央文革来人找过父亲的事告诉了他,他就操 起菜刀要找人算帐。姐姐一把夺下刀,哭着说:“你去找谁算帐,谁肯承认他们杀 了人?到时候把你自己赔进去,宋家不就绝了根。忍了吧。”阿敏听着,一口闷气 攻心,跌坐在父亲身边。他摇着稀软的遗体,哀哀哭着说:“爸,告诉我,是谁害 了你,我取他的头来祭你老人家!”又扯开喉咙骂:“康生你个老杂毛,我宋阿敏 操你的祖宗八辈儿!你子子孙孙都没屁眼!” 宋阿敏边吃边讲,嘴里狠狠地嚼着,像是在嚼着仇人的皮肉。桑园却拿不动筷 子。“你这杯啤酒还没动,叫我干了吧。”阿敏席扫了各盘菜后,又端起桑园面前 的啤酒一饮而尽。“比我那杯甜呐。”他抹去嘴角的酒滴说,又伸手到裤袋里翻找, 突然火烧屁股似地站起来说:“糟糕,我的钱包忘在工作服里了!但愿夜班的兄弟 们别去摸我的口袋。”桑园二话不说,到服务台付了帐。“嘿嘿,就算你犒劳我每 天给你抢座位吧。咱们两清了。”阿敏有些醉意地嘻笑说。“回家去吧。落难的公 子哥儿。”桑园不大欣赏阿敏的嬉皮笑脸,说完便径自走了。 回到三婶家,桑园看见桌上还有碗剩面,觉得肚子有些饿,端起来就吃。“快 拿到火上热热再吃。等你半天也不回来,以为你在外面吃过了呢,就没放在火上。” 三婶说着要开炉火。“甭麻烦,凉的顺口。”桑园一口气把面倒进肚子里。“你三 叔才来信,说就要转业到西安,要我跟孩子们都搬去。”三婶边洗碗边说。“您走 了,我住哪儿去?”桑园茫然问。“这房子搬不走哇,留下归你了。每个月交几块 钱的房费就得。”三婶瞧了一眼桑园,笑了笑又说:“这房子可不能轻易撒手。多 少人因为上无片瓦结不成婚。”桑园含糊地点点头,回小床上睡了。 因为互相知道了对方也是干部子女,桑园跟阿敏走得更近,还商量着过年一起 去干校探亲,阿敏说他母亲劳动的那个干校也在河南。 那天,阿敏端着一茶杯弄碎的西红柿来找桑园。“尝尝,新鲜又好吃的凉拌西 红柿。”他把茶杯放在她的绘图桌上。“你从哪儿弄来的?”桑园看着像红玉一样 逗人爱的西红柿问。“我师傅从家里新摘的。我抢了俩,又去卫生科骗了点葡萄糖, 就做成了。”阿敏得意地说。一听说糖拌西红柿是他自制的,又看见他那双还沾着 机油的手,想着他会不会有肝炎,桑园就不肯动嘴。“怎么,嫌咱工人阶级手脏? 早就知道你们这些卫生兵穷讲究。咱洗了好几遍肥皂才动手剥皮的。放心大胆吃吧, 闹了肚子我包赔!”桑园一时盛情难却,闭上眼大口吞下那杯西红柿。中午买饭的 时候,正碰上阿敏的师傅。“抢去的西红柿呢?”那师傅嘴上问着阿敏,眼睛却瞟 着桑园。“早下肚啦。”阿敏拍着自己的肚皮说。“跟我耍花招?坦白说,拿去孝 敬谁了?”桑园有些脸红,转身就走。阿敏朝他师傅挤挤眼说:“您老是过来人了, 还拿徒弟开心。” 几个月后,三婶一家果然搬到西安去了。阿敏听说桑园变成那一间半房子的户 主,乐得直蹦高,“嘿,太棒啦,连新房都不愁了!”他拍着大腿说。“谁的新房 不愁了?”桑园瞪起眼问。“你的呀。你可不知道,这年月弄房子有多难。就说我 师傅吧,结婚这么些年,孩子都快上学了,两口子还分别在单身宿舍里混。只有等 星期天,别人进城了,他们才能在一个被窝里亲热,……”“你说起来就没完啦。” 桑园不爱听他油嘴滑舌。“好,好,说正经的。你一个人住在那里不怕吗?”“不 怕,就是有些闷。”“需不需要我……帮忙…?”阿敏以为她弦外有音,忙喜形于 色地问。“好啊,去帮我找几本书来看看。什么书都行。” 阿敏虽然失望,却也很尽心地去找来几本皱皱巴巴,缺页少角的破书。桑园一 看,是些《七侠五义》、《拍案惊奇》、《啼笑姻缘》一类在文革中被批判为“封 资修毒草”的书。她十分兴奋,真想马上就知道这些书是怎样“毒”法。谢过阿敏, 她高高兴兴把书背回家。 一连几个夜晚,她直读到眼睛张不开才放手。后来,她发现其中有本《斯巴达 克思》,更放不开手,索性通宵赶读。白天上班,阿敏见她双眼布着血丝,摇摇头 说:“看把这举世无双的眼睛累得。再不替你找书看了。”“你敢!”桑园威胁地 跺着脚。 没想到,北屋边那胖老太也来干涉。“你这成夜的灯点着,得收你双份电钱!” 她喷着唾沫星子朝桑园嚷。“一个小灯能费多少电?您成天价大声开着话匣子,交 几份电钱?”桑园毫不示弱。西厢房王大嫂悄悄跟她说过,这凶婆子“专拣软柿子 捏”。“我到你厂子里告你去,不怕没人管你这黄毛臭丫头片子!”老太婆的唾沫 星子喷得更欢了。“去呀,认得路不?我带你去。有车钱吗?要不要我给垫上?” 桑园斜了眼,俏皮地问。这一老一小的斗嘴,早招得各屋出来瞧热闹。尤其是那些 光腚的孩子们,都吃过胖老太的骂,没有不恨她的。这时,都齐了心地朝她喊: “给你一大哄哄,哦嗬,哦嗬!”胖老太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恼羞成怒地朝桑园 开了黄腔:“我操你……”活没完全出口,被个男人平淡的声音喝住:“胖大妈, 您拿啥操,啊?掏出来大伙儿见识见识。”光腚孩子们立时起哄地尖声叫起来。胖 老太寻声望去见是西厢房王大哥抄着手,站在房廊下,便一声不敢吭,低了头钻进 屋去。 “唉,如今我也变成粗鄙的市井小民了。”桑园回到屋里,懊丧地想,只好又 捧起书来消气解烦。 读完《斯巴达克思》,她把它交给阿敏,叫他一定要读。“没读书的毛病。” 他耸耸肩说。“读书怎么是毛病?是好习惯,像吃饭睡觉一样重要。你要是不读, 今后咱们就没有共同语言了。”“好,我读,我这就读。” 过了几天,桑园问他读了没有,他含糊地说:“读了,读了。”又过几天,她 问他读完没有,他说:“快了,快了。”她转着眼睛想了一下,问:“你说说,书 里那位艾斯姬琵塔为什么要谋杀斯巴达克思?”阿敏愣了一下,说:“大概是‘爱 死鸡’抢了他的女人。”“胡说!艾斯姬琵塔自己就是个女人。你根本连一页都没 读!”桑园跺着脚说。“别生气。挺好看的小脸儿为这事气黄了,不值得。我也有 我的难处嘛。”“啥难处?”“你没到厂子宿舍去过,不知道那儿有多嘈乱。一下 班,就不断有女工来串门子。等那些成双成对儿的走了剩下的人就打牌赌烟卷。每 回我拿起书没读两行,就被人家骂着‘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书也被抢去垫 桌脚,叫我读不成。”“厂子里就找不到个清静的地方吗?”“有是有。可是咱快 二十年没摸书了,叫我一个人坐着读书,总像屁股底下长着刺儿,怎么也坐不稳, 除非……”阿敏说着,拿眼角睨着桑园。“什么?”桑园问。“除非有个人严严地 督管着。”“你真有心读书?”“哄你是狗子。”“好。今晚带书到我家来。” 当天,阿敏果然夹着书,跟桑园走进她家。乘她出去洗脸,他把这屋子打量个 仔细。见大屋里只有张小木板床,一张裂了条大缝的八仙桌,还有张老古董的方凳。 伸头到里屋一瞧,只有一床草垫子。他摇摇头,又比量着,自己念叨:这儿该摆得 下个大双人床,那儿要安个大立柜,双开门的。靠墙要并排两个单人沙发和茶几。 她爱读书,得买个两头沉的书桌。冷不防桑园进来,问他:“念念有词的,说啥呢?” “我,我说这种地方你住着一定挺委屈吧。”“委屈什么,你不是说别人结婚后连 个窝都没有吗,我这里早预备下了。”桑园无意地说。猛然觉得自己失口,忙掩饰 地摆出威严说:“废话少讲,快读书。从前我管弟、妹们可严了,你最好也给我乖 点儿。”“是,是。”阿敏忍住笑说。 两人开始各看各的书。桑园斜倚在床边上,发现阿敏真是坐不住。他身子总是 在凳上扭来转去,弄出“咯吱”的声响。好不容易坐稳,就朝八仙桌上那面小镜子 挤眉弄眼。过一会又挖鼻孔揉眼睛。桑园又好笑又好气,心想刚开始大概难得静下 来,过两天会习惯的,便不去理睬他。 不到一个钟头,宋阿敏终于忍不住,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说:“该下课了吧,教 师大人?”“好。今天是头一遭,我不难为你,放学回去吧。”“别一下课就撵学 生走啊。聊聊天,以资鼓励嘛。”“我没功夫聊天,还有那么多书要看。你走吧。” “早知道就不该给你借这些书。”阿敏叽咕着,见桑园头也不抬,只好踩着浆糊似 的脚步粘滞地走了。 从此,阿敏接长不短地就来这里读书。倒不是他真的对书发生了兴趣,只是想 跟桑园单独相处。车间里几个年轻女工不断对他眉目挑逗,他觉得她们不及桑园的 万一,从不搭讪。可是,他也想不通,桑园这样聪明的女人,怎么傻得只会啃书本, 从不想到“情”、“欲”二字,难道以为自己会永远年轻漂亮吗?再说,读书有啥 用,莫非领导会因你知道个“爱死鸡”,就给你长几块钱工资?不管怎样,他还是 一有空就到桑园家里来,装模作样地枯坐一阵。没想到却引来邻居的注意。 “那常来的小伙子是你对象吧?”一天,桑园正在房檐下洗衣服,隔壁桂枝妈 笑嘻嘻地问她。“才不是,普通朋友。”桑园不在意地回答。“那可好哇,”桂枝 妈一拍大腿,笑眯着眼凑到桑园跟前,“给你桂枝姐牵牵线,成不成?那丫头的厂 子里尽是女工,自己又笨嘴拙舌,真叫我这当妈的着急。我瞅着这小伙子挺不错。 大眼睛,高鼻梁,不笑不说话,真招人爱。叫阿敏是不是?明儿个你把我家桂枝跟 这阿敏说合成了,大妈会好好请你。”桑园顾不得思忖怎么她知道宋阿敏的名字, 连连摆手说:“不成,不成,我从来没办过这种事。”“不要紧,说不成大妈也不 会怪你呀。” 当桑园把桂枝妈的话传给阿敏。阿敏笑得喘不过气来。“打量我是废品收购站 呀。那闺女我早见过了,那一脸的雀斑,像让谁撒了把茶叶末子似的。这且不说, 那个胖劲儿,往马路牙子上一站,准有人拿她当邮筒,往那大嘴里扔信。”桑园马 上想起那胖闺女中、下段一般粗的模样,真跟那一抱多粗的邮筒差不多,不禁笑起 来。“你这张嘴,真是缺德到家了。你在哪儿看见人家来着?”“嗨,我每次来你 这里,那胖闺女都要撩起门帘出来跟我照个面。再不就把一张柿饼子脸贴在她家窗 户上瞧着我。八成想男人想痴了。”“这么说,你不打算跟她谈罗?”“跟这长相 的女人谈啥,比她强十倍的我还正眼不夹呢。”“那我这就去回她妈。”等等,邻 居可不能得罪。你这样直通通地回她,她面子上搁不住,不跟你暗使坏才怪。” “那怎么办?”“这么着,你跟她妈说,我有媳妇了。嗯,这样说不好,将来不好 打圆场。有了。我有个哥儿们,快三十了,还是光棍一条,正急得不行。我瞧着跟 那闺女挺般配,你去跟她妈说说。” 桂枝妈得了信,乐得嘴都合不上,忙张罗着第二天相亲。 阿敏带着他的哥儿们大孙来相亲后,桂枝妈来找桑园,“你桂枝姐先是瞧不上 大孙的。我也看不上眼。个子不高,倒长着斗大的脑袋,一双烂眼边的小眯缝眼儿, 蒜头似的朝天大鼻孔,耷拉着一张蛤蟆嘴,跟坐在旁边的阿敏一比,简直是没模样。 桂枝懒得理他,只顾跟阿敏讲话。瞅冷子大孙说自己是共产党员,还是工段长,叫 我动了心思。想你也听人家讲过,桂枝她爹从前当过伪警察。关了这些年,带累我 们娘儿几个都算伪属,人前抬不起头来。要是桂枝嫁个共产党员,不就带着这一家 子扬眉吐气了吗。等我把这个理儿掰给桂枝听了,她也满心同意。所以呀,你叫阿 敏对大孙说,我们同意了。” 桑园把这话传给阿敏。阿敏“扑哧”笑出来,说:“大孙开头也没看上那闺女。 我就劝他,快三十的人了,碰上个女人就别撒手。她家又有房子,你没爹没娘给她 做个倒插门女婿,吃住不愁,这便宜哪儿拣去?说长相差点,日子长了,自然越看 越有趣。经我这么一说,他才答应交交看。” 没过多久,桂枝便和大孙手挽手出双人对了。 又过了不久,桂枝娘站在院子里高声宣布:俺们桂枝要跟一个共产党员结婚了! 又进桑园屋来请她参加婚礼。桑园说:“谢啦。我一遇见热闹就脑瓜子疼,贺礼的 份子我已经随了,就此祝他俩幸福吧!” 桂枝结婚那天,桑园果然去王剑虹家躲了一天清静。第二天回来,正赶上桂枝 娘站着院当间,高高举着一方洁白的手绢,上面有一片鲜红的颜色,“街坊四邻们 瞧瞧,这是俺桂枝的女儿红!”她用手起劲抖着那手绢,脸上十分得意,“这年头, 想娶个没破身的黄花大闺女,可不比大海捞针还难吗?俺桂枝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黄 花大闺女呀。”院子里瞧热闹的人里有个半大小子尖声尖气问:“大妈,那手绢上 别是昨天您宰的那只鸡淌下的血吧?”人们幸灾乐祸地哄笑起来。桂枝妈紫胀着脸 骂道:“小短命的,缺你祖宗八辈子德了!”桑园从没见过这种公然张扬隐私的习 俗,羞得赶紧钻进自己房里。 不出半年,桂枝的肚子明显地大起来,桂枝妈又找桑园,“闺女,你说住这大 杂院够多乱。白天孩子们叫驴似的嚷嚷,夜里两口子吵架满院子听着。冬天屋里冷, 夏天院里热,外头下大雨,里边下小雨,这地方有啥住头?”她说着,瞟了桑园一 眼,见她没理会,往前凑了凑,堆出甜得腻人的笑容又说:“我女婿托人在黄城根 弄了一间单元楼房,又清静又整齐。我寻思着你是个爱读书好清静的闺女,要是愿 意呢,咱两家就换换房。你去住那单元房,我呢,将就着把你这破房收拾出来,给 桂枝坐月子用。也没别的意思,只图个两便呗。”说完,两只眼睛巴巴的望着桑园。 桑园听她说得恳切,也真觉得这院里太嘈杂,听说单元楼清静,换房后又能成全桂 枝妈照应闺女,这样于人于己两便的事,有何不可呢,当下就点头答应了。“我就 知道你是个爽气的孩子,”桂枝妈拍手打巴掌,乐得眉眼都错了位,“你甭着急没 人帮你搬家伙。我女婿有的是力气,我叫他后天,请了假来帮你。” 当天宋阿敏就知道了。二话不说拉着桑园到了黄城根。只见这里有几栋墙皮剥 脱,缺砖少瓦的简陋小楼房。楼周围都堆满垃圾,汪着发绿的臭水。阿敏见有个老 头坐在楼前晒太阳,就拉着桑园走过去。“大爷,您老好哇。”阿敏带笑招呼。 “好,好。”老头边轰赶着爬到脸上的苍蝇,边含糊地应着。“您老在这里住得有 年头了吧?”“敢情,大跃进那年,这简易楼一盖成,我就住这儿了。”“这楼住 着还舒坦吧?”“舒坦?你小伙子坐着说话不腰疼。舒坦,你干嘛不来住?”老头 瞪了他一眼说。阿敏狡黠地朝桑园挤了挤眼,又恭恭敬敬地对老头说:“大爷,我 们就是想跟人家换房到这里来住呢。”老头张开半闭的眼睛,瞅了阿敏一眼,又合 上,懒懒地说:“我看你这小伙子是吃饱了撑的。”“怎么说?”阿敏故意装傻。 “这儿前有臭水沟,后有垃圾堆。进了楼去,楼上吼一吼,楼下就抖一抖。吃着饭 呢,顶棚上就往碗里落‘胡椒面儿’。你也不用脑子想想,这里要是好住,谁肯跟 你换?” 两人从黄城根回来,桑园立刻对桂枝妈说,房子不换了。“咦,都说好了的, 又反悔?拉出来的屎还兴收回去呀!”桂枝妈一瞪眼,一副要撒泼的架式。阿敏站 到她跟前,面对面不紧不慢地说:“大妈,您女婿进了门,就把媒人扔过墙吗?挖 好粪坑等人跳,人家不跳还强往里按?当心缺德太狠,生下孙子没屁眼儿。”桂枝 妈气得浑身直抖,却说不出对词,恨恨地回屋去了。“你也真是,说不换就完了呗, 干嘛咒人家没出世的孩子。”桑园抱怨说。“你不知道她那种老娘们儿,根本没道 理可讲。只有拿狠话才能弹压住她。” 转眼快到国庆节。满街的灯彩人流烘托着热闹气氛,却让桑园觉得十分寂寞。 她写信给父母,说准备去干校跟他们一起过节。可是父母马上回信说,他们马上就 要被调离干校,只是调去哪里,啥时候走,都没定下来,大家人心惶惶,最好别来。 桑园无法,去问阿敏过节有什么安排。“我姐选在国庆节前一天结婚,好连着歇四 天婚假。我妈没请下假,赶不上主持婚礼。我是唯一的娘家人,得充半个主持人, 到时候会忙得脚丫子朝天的。”阿敏正说到得意处,忽然发现桑园有些失意的样子。 想到她在北京没有什么亲人,忙说:“你跟我一起去参加我姐的婚礼吧,也好见习 见习。”“去你的!”桑园白了他一眼,“我正想得空多看几本书呢。” 国庆节前夕的晚上,桑园把从小饭馆买来的两条炸小黄鱼,一碟蛋炒西红柿, 还有二两白米饭一起热好,正在“举碗邀电灯,对影成三人”地嗟哦叹息,宋阿敏 敲了敲门走进来。“你怎么没去参加你姐的婚礼?”桑园问。“结个蛋,吹啦!” 阿敏气冲冲地一屁股坐在方凳上。“怎么回事?”“咱到玉华台饭庄去,边吃边说。 这回算我补请你。”“这里有这些菜,再煮点儿面条,足够两人吃的。”“哼,这 点儿还不够我塞牙缝哩。又没酒。怎么,怕我没带钱包,还让你掏钱包?放心,今 儿个这客我请定了。” 坐进饭馆,一杯啤酒下肚,阿敏说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昨天晚上,他那准姐 夫跟朋友喝酒喝多了,醉醺醺闯进权作新房的他姐姐的宿舍里,说是看看婚礼场面 有没有什么欠缺。姐见未婚夫喝醉了,忙说万事俱备,要他快回去睡觉,别误了一 大早要开始的婚礼。准姐夫一来酒意拱动春心,二来想着只差一天的事儿,就有些 迫不急待,脱衣躺到新床上。姐执意把未婚夫拖起来,要推他出门。他却顺势把她 拖到床上,用力压在身子底下就去褪她的裤子。姐姐又气又急,连呼救命。邻人不 知出了什么事,纷纷冲进来,见是未婚的小两口在厮打,忙把他们劝开。姐姐翻身 起来,才发现外裤已经被拉掉,羞得抬不起头来。忙把裤子囫囵系上,翻出大红结 婚证书,当众撕碎,连声叫未婚夫滚蛋,再别来找她。阿敏住在厂子里,对此变故 毫不知情,一大早就去姐姐那里打算主持婚礼哩。没想到一进房,满地碎纸零乱, 姐姐衣服不整地呆坐在床上,眼睛又红又肿像俩烂桃儿。他问了半天,才问出昨晚 的闹剧。他忍住笑劝姐姐,那事不过是一层窗户纸似的,早晚要捅破,何必较真。 姐姐说,照这么说,还要结婚证书干吗,还要婚礼干吗,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 候干得了呗。阿敏功道,先把婚事办了,以后再教训姐夫不迟,还有他帮着呢。姐 姐坚决不肯,说婚前就耍流氓,婚后哪里管得了。阿敏看说不通姐姐,又请了她的 几位知心女友来帮着说。费了一天口舌,姐姐不改初衷。气得阿敏跳着脚,骂姐姐 “蠢驴”,索性甩手不管了。 “你说说,她蠢不蠢?”阿敏说完,又灌下一杯啤酒。“我要是你姐姐呀,也 会这样做。”桑园把玩着空酒杯,点着头说,“本来嘛,一生只有一次,怎么能不 珍视庄重。”阿敏着意地看了她一眼,又说:“你不知道,我这老姐姐已经三十大 几了。一向争气好强,不肯低就。还是我张罗着四下托人物色。好不容易找到个副 团级海军军官,一下子叫她给轰跑了,将来不知会拖到猴年马月呢。唉,我爸死后, 我妈一直精神恍惚,姐姐的婚事全靠我操心,怎么叫我不起急。”桑园听到这里, 心头一愣,想到自己身边连个知冷着热的兄弟姐妹都没有,鼻子里就有些酸酸的。 阿敏见她闷闷不乐,也没心情逗笑,只是无聊地喷吐着一串串烟圈。这些轻扬上升 的蓝灰色烟圈,由小渐大,一个追着一个,一个套着一个,然后慵懒散松开,淡化 得没有踪影。 这顿饭直吃到服务员张罗着结束营业,催他们去柜台付款。阿敏见女服务员一 脸的不耐烦和横劲,本想着张口损她几句,想了想,却忍住了,乖乖去付了钱。 阿敏送桑园到家。“今儿个咱们的心情都不好,明儿大国庆的,咱上中山公园 瞧游园会去,也散散闷。你去不去?”他问。“去。这日子过得也大无聊了。”两 人又聊了一阵。桑园一眼瞥见八仙桌上的小闹钟指到十一点多了,忙说:“你该走 了,再晚赶不上末班车。”“好。明儿在西华表下见。不见不散。” 宋阿敏才从屋子里出来,迎面拥上一群人。“小子,站住!深更半夜在这院儿 里转悠啥,别是寻摸着偷点什么?”为首一个矮墩墩,昂首挺肚的老太太,哑着嗓 子问。阿敏无端受辱,正要发作,转念一想,别给桑园招事,就变作一副笑模样对 哑嗓子说:“大妈,您瞧大侄子我像那偷鸡摸狗的小人吗?再说,这院儿里我常来 常往,大伙儿都认得我,想干坏事也下不去手哇。”这时,桑园已经闻声赶了出来, 忙作证说:“他是我厂子里的同事,常到我家里来的。”哑嗓子着意盯了桑园一眼, 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嘛,不打自招!一个大姑娘家,带个大男人进屋,干柴烈火, 大伙儿说说,能有好事吗?”“对,对,那能有啥好事。”跟随的人们附合着说。 哑嗓子背后闪出个斜眉溜眼的瘦男人:“鲁威主任,叫他俩坦白坦白,在屋里干什 么?”被称作鲁威主任的哑嗓子一本正经地问阿敏。火气顶到脑门的宋阿敏,竭力 维持着笑容说:“您老倒说说,我们能干什么?”“是我审你,还是你审我?老实 告诉你,早就有人揭发你们搞流氓!”鲁威把最后那两个字说得又响又亮。桑园的 脑子里“轰”地响了一下,手脚气得冰凉,光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阿敏斜着 眼瞟着这姓鲁的,说:“说我搞流氓,谁看见了?谁逮着了?还是谁抓住我那光棍 儿啦?有胆子的站到我跟前来揭发。背地里捅鼓,那叫放屁!比放屁还不如,叫欠 揍!”“好你个小兔崽子,嘴还挺硬!大国庆节的,维持治安要紧,把他俩都给我 送到派出所去!”鲁威气势威严,一声令下,那个瘦男人立刻扑上来扭桑园的胳膊, 顺势摸了她的脸蛋一下。“啪!”桑园怒不可遏地一个巴掌扇过去。“你,你这小 丫头片子,敢打人。”瘦男人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说。“打的就是你!看你再敢动 我一下!”桑园切着齿,眼里闪着凶光,利刃似的逼视着那瘦男人。旁边的宋阿敏 也被她的目光镇压了。“快给我带走。叫派出所去审他俩去。” 桑园不理众人,挺着胸走出大门。她心中暗自纳闷:“院里爱看热闹的邻居们, 怎么今晚上连个人影都没瞧见呢?” 在派出所里,值班民警听鲁威哑着嗓子絮叨完,懒洋洋地说:“就这点儿事? 交给我吧。您跟您的居委会委员们回去歇着好了。”等那群人走了,民警拿出几张 白报纸和两支铅笔,摔在他俩面前。“干嘛?”阿敏问。“如实写出作案经过。” 民警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说。“一没偷,二没抢,叫写什么作案经过?”阿敏把 纸、笔摔回去。“没作案?咋叫居委会逮着送这儿来了?”“这你该跟他们打听清 楚啊。怎么就把人放走了呢。大伙儿一堆儿吵着骂着多热闹。”“你少耍贫嘴!瞧 你小子就不正经。难为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跟你混在一起了。快写。”民警又打了个 哈欠,把纸笔推了过来。“写点什么?”阿敏铺开纸,抓着头皮问桑园。“我怎么 知道。”桑园气恼地说。“不准交头接耳!再讲话,按串通作弊论处!”民警说完, 低下头打起瞌睡来。 阿敏抱着头想了一阵,忽然提起笔疾书。桑园懒得看他写什么,只呆呆地盯着 昏暗的灯泡,又眯起眼数睫毛间的光线。 民警一觉醒来,阿敏马上呈上自己的“交待”。民警就着灯光一看,原来是他 对他姐姐拒婚发出的一大篇怨言,居然牵扯到孔老二和慈禧太后,又从“三从四德” 批判到“三纲五常”。民警看得摸不着头脑,又拿起桑园面前那张纸。一看,仍是 白纸一张,便摇摇头,叫桑园签了个名。他拨了个电话,叫铁厂保卫科来领人。 “没证据。你们领回去教育教育吧。”那民警在电话上说。 下半夜,铁工厂来了两个人。阿敏嬉皮笑脸地跟来人又是打招呼,又是递烟。 桑园不认得他们,只默默地跟他们上了一辆吉普车。 “你们这几个单身小伙子,就会惹是生非。”路上,其中一个人朝阿敏喷了口 烟说:“上半夜才处理完三车间那小于聚众斗殴的案子,下半夜又叫我们来接犯男 女关系的人。唉,大节下也不叫人安生。”“哥儿们,话要说清楚。咱可没犯什么 男女关系,大处男一个呢。”“甭跟我瞪眼。没听见民警在电话上怎么说的吗?” 车停在厂保卫科门前,四个人下了车。“你们走吧。”一个保卫干事边说,边 往值班室走。“上哪儿?”阿敏问。“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回家最好。”那人头也 不回说。“深更半夜,连公共汽车都没有,叫我怎么回家?”“那我管不着。我们 只管把人接回厂,不管送回家。”那人说着,已经钻进值班室。“要不,你去我宿 舍。我跟别人挤一夜去。”阿敏对桑园说。“我不。”桑园别转脸。“这么着,你 到值班室来坐一阵。没几个钟头天就要亮了,再搭车回家吧。”另一个保卫干事建 议。桑园点点头,跟他进了值班室。阿敏想了几秒钟,连忙也跟了进去。 三个男人在烟雾腾腾中打牌又吆喝。桑园却很快在靠墙的椅子上睡着了。 天大亮了,保卫干事叫他俩回去。出了门,阿敏说要回宿舍好好睡一觉,游园 大会甭逛了。“不行,你先送我回家。”桑园皱着眉头对他说。“你,不怕邻居再 说闲话?”“就是要叫他们说个够!”“对!咱身正不怕影斜。看不出你还挺有主 心骨。” 可是,当她一到家,便打发阿敏回去。自己插上门,趴在床上闷在被子里大哭 起来。她想父母,想三婶,想找人诉苦。哭够了,才寻思起不知是谁在背后使的阴 坏。“一定是北屋那个胖老太。”她恨恨地想。 事情过了好几天,车间主任老万神情不大自然地来找桑园。“人事科才来人说, 你在过节期间出了点儿纰漏,要车间组织人批……不,教育教育你。我琢磨着事情 不大,就只叫本模组的那几个人拉个会场。你去一趟吧。”“去干嘛?”“随便说 两句。什么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啦,发扬工人阶级的品德啦,左不过就是这些话呗, 应个景儿。”老万说完,忙抽身走了。他心里挺不满意人事科长“狗拿耗子”,管 起保卫科都不管的闲事来,还要他出头领人批判小林。他始终觉得小林是少有的稳 重自持的女孩,压根儿不相信她跟那个吊儿郎当的钳工宋阿敏有什么不清楚的瓜葛。 木模组组长马师傅听大老万叫他组织人批判林桑园,马上捂着肚子,说吃坏东 西拉了两天稀,这就去卫生科瞧病。说着就溜没影儿了。只好由丁玉书主持开会。 大伙儿本来在喊喊喳喳地议论着,见桑园进来,都住了声。丁玉书润了一下嗓子, 低沉地说:“这会本来没我什么事。老马那小子耍滑头躲了,老万揪住我不放。我 呢,也不清楚到底出了啥事,谁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吧。”会场鸦雀无声,有人瞧 着地板发呆,有人望着窗外愣神。“我来讲两句。”一个尖细的声音划开沉寂,是 那个耗子一样精瘦的青年女工,“我对林师傅的资产阶级作风早就很反感。她自以 为高贵小姐似的,目中无人。”“说具体些,别光扣大帽子。”有人嚷了一句。 “当然有具体的事。就拿称呼来说吧,她从来没叫过我的正名儿,见面就叫我小丫 头。这不明摆着拿自己当小姐,拿我们工人阶级当丫头吗?”桑园愣了一下,马上 想到自己的确从来没注意过这个女工的名字。有一次,自己舌头打滑,差点叫成 “小耗子”,幸亏猛然想起听马师傅叫过她“小丫头”,忙转了口。“谁叫你长得 那么瘦小呢。”桑园在心里抗议着。她很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沉默是保护自己的 最佳武器。“林师傅,咱也问一句,您怎么瞧上宋阿敏那小子了?咱马师傅不比他 强多了。我也不赖呀。”胖和尚似的年轻工人憨笑着说。丁玉书马上瞪了他一眼, 说:“这会是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没叫你找对象。”大伙儿哄笑起来。桑园心里也 觉得滑稽:自己当年是批判资产阶级思想的红卫兵闯将,如今却被当作资产阶级典 型来批,莫非时空倒转了吗?“我说小林哪,咱娘俩素常过话不多,今儿借这机会 也叨咕两句。”桑园见讲话的是那位平时不大言语的中年女工郝师傅,便静下心来 听。“叫我说呢,你是个心眼软,耳朵根更软的孩子,当心被人家几句好话就哄上 手。那些坏小子们,吃饱了饭没事就动女孩子脑筋。”“嗨,嗨,郝师傅,嘴下饶 人。我们哥儿几个啥时动过别人脑筋?”几个小青工纷纷抗议。郝师傅不理睬他们, 顺着自己的话接茬说:“万一出了事呢,吃亏的总是咱们女人,所以说,该守的要 守住,该护的要护着。你是个聪明孩子,一点就透,我就不罗嗦了。”桑园感激地 朝郝师傅点点头。“郝师傅,您尽说当女人怎么难,就不说现如今我们男人谈个对 象有多难了。”胖和尚大声说。“就是嘛,前些日子,我跟我对象商议着,国庆节 把事办了。她妈却说,甭急,凑够了‘五十六条腿儿’再说。您说,咱一个小工人, 哪儿弄钱买那些家具去。寻思着我家开银行呢!”“我那个未来的丈母娘比户籍警 还神,连我二大爷是干什么的,赚多少钱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我那对象她妈更 狠,说不拿出三千块钱做聘礼,甭想动她闺女一指头。你们说说,这哪儿是嫁闺女, 整个儿是人贩子嘛。”小耗子有些坐不住,尖声嚷道:“怎么回事?今儿个这批判 会怎么变成丈母娘声讨会了呢。你们也是贱骨头,话该自找!干嘛非要找那些‘高 价姑娘’又诉什么苦。”“对呀。咱们咋就忘了木模组这个贱价姑娘了呢。哈,哈。” 胖和尚斜脱着小耗子,边说边大笑。旁边的人也跟着哄起来。郝师傅见小耗子力不 敌众,忙解围说:“话不能这么说。谁家的闺女不是人生肉养的,当妈的谁忍心看 着女儿将来吃苦受穷。”“照您这么说,我们就是打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娶不上 媳妇的人才真苦呢。”小伙子们抱怨纷纷。会场已经无法掌握,丁玉书宣布散会。 下班前,宋阿敏急急来找桑园。“有哥儿们给我送信儿,说你挨批了,受得住 不?”“没啥。你呢?”“听我师傅说,人事科李亮原来叫车间主任领人批我。主 任回说,生产任务还完不成呢,谁管那鸡毛小事。就叫我师傅克我两句算了。” “你师傅克你了?”“是啊,他说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叫我下回当心点儿, 别再叫人抓住。不过,我挺纳闷:保卫科没说啥,这人事科倒煞有介事。真是瘸子 屁眼儿,——斜(邪)了门啦。”桑园寻思了一阵,也理不清头绪,便说:“你也 甭管怎么回事,以后再别去我家了,自然不会再整到咱们头上来了。”说完就径直 去赶班车。留下阿敏一个人,像挨了闷棍似地发呆。他哪里知道,桑园是被郝师傅 几句话警醒了。原本因为都是干部子女,好心帮他培养读书习惯,谁知他从来不曾 认真,还经常搅得她也不能专心,如今又搅出个查户口,进派出所的风波,真叫她 心灰意冷,又猛然想起他眼里偶然闪过的火一样灼人的邪光,一阵不寒而栗,便决 心从此与他疏远。 桑园回家,一进院门就瞧见西厢房王大嫂在悄悄朝她招手。她挺奇怪,王嫂平 素见了她只点头微笑,从不过话的,今天怎么主动招呼起来?想着便走了过去。王 嫂四顾无人,忙把桑园让进屋。正歪在炕上吸烟的王大哥见她进来,忙起身坐正。 “桑园哪,咱姐儿俩不搭腔,可是这回这档子事,我和你王大哥瞧不过去。叫你来, 就为提你个醒儿。”王嫂认真地说。“啥事,您只管说。”“你隔壁桂枝妈可不是 省油的灯。这回查户口的事就是她去街道居民委员会报告的。往后你对她可得加点 儿小心。”“桂枝妈干的?我直以为是北屋那胖老太婆使的坏呢。她为什么整我, 我又没招惹她?”“怪道你王大哥早就说你是个没心眼儿的孩子。你忘啦,她要跟 你换房,你不肯?”“我去看过,她要跟我换的单元楼,又脏又破,都快塌了,我 敢去住吗。”“你的死活她就不管了。她只图自个儿跟闺女、孙子舒坦就得。你没 瞧见她把自个儿的蜂窝煤都堆到你的房檐下吗。间天儿还数一回,那就是暗挤兑你 呢。”“没那么便宜的事!”“那娘们儿也知道挤走你不容易,才想了那个损招, 到居委会报告说你留男人过夜。她怕一人说的人家不信,伙着北屋那个死老太婆一 起去的。你也没冤枉她。”“桂枝妈告了我,对她有啥好处?”“嘿,怎么你还不 明白,她是想叫你在这院儿里把脸丢尽,自己觉得住不下去,乖乖跟她把房子换了 滚蛋嘛。”“她真这样黑心?”“我再讲一件事,你就能体会这娘儿们的为人了。 早些年,她姘上个野男人,嫌自己的蔫巴男人碍眼。乘文化大革命时候的乱劲,招 来一队红卫兵,指着她男人说,这是解放前的伪警察,到现在还骂共产党哩。那些 红卫兵不由分说,把她男人抓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每次街道上政治学习,或者 开个会什么的,她总是忘不了宣扬自己当时如何大义灭亲,以为人家不知道这些年 她往屋里招过多少野男人。你说这娘儿们毒不毒。不但毒,还邪哩。那年闹上山下 乡,她一儿一女,桂枝是老大,论说是该去插队。她就动了歪脑筋,连着几晚上, 把桂枝学校管学生分配的工人宣传队头头请到家来,好吃好喝不说,愣让自个儿亲 生闺女陪那个半秃的男人睡了几宿。后来呢,桂校就顶了别人的名额进了工厂。你 说,这是人干的吗。这事全院的人谁不知道,亏她那天还有脸在院子里抖落那块沾 红的手绢儿,叫人看她闺女的‘女儿红’,真叫人牙碜!”“大妹子,你也甭怵那 娘们儿。”半天没吭声的王大哥慢声慢气儿开了口,“我跟北屋东边的张大哥合计 过了,不能由着这娘们儿欺负好人。她再撩蹶子,我们合伙儿治她。” 桑园谢过他们夫妇俩,回到自己屋。走到门口,才注意到隔壁家的蜂窝煤块子 真的沿廊子码到自己门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