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魂岛 儿子津津有味地听丁七郎讲着失魂岛的故事。丁七郎宠爱地看着儿子,声音中 流露着自豪:“失魂岛早先不叫这个名字,阿爹和你这么大时,它还叫子母岛,后 来让一帮子海盗给占了,官兵年年剿,可岛子凶险得很,水急浪高,到处是暗礁旋 涡,大点的战船就别想进去,海盗凶悍得很,官兵顶不经打,年年打败仗,最后一 回还给打得全军覆没,再就不敢打了。这岛子名声也传出去,改叫了现在的名,满 天下犯了大案子走投无路的亡命徒抢着往这儿跑,到这儿呢,就得看阿爹的脸色, 谁叫满天下只有阿爹能载人上岛呢!” 儿子问:“为什么只有阿爹能去,二伯伯和五伯伯他们都不行?他们很想呢。” 丁七郎诡诡地笑:“你还小呢,长大慢慢就知道了。” 儿子不依不饶:“为什么长大才能知道?阿爹你现在就告诉我嘛!” 丁七郎的目光却已离开儿子,望向一名身穿孝服正牵马走来的青年。那是个很 好看的年轻人,好看得令人嫉妒。而比他的脸蛋儿更出众的却是他手中的一柄大刀, 丈二长的大刀。丁七郎自幼就与拿刀佩剑的人们打交道,所见的每一个异乡人都不 会是手无寸铁,可他还没见过谁会扛着如此巨大的家伙逛街,那该是大将军用的把 式,江湖人对这种大字号的兵器一向敬而远之。大将军丁七郎没见过,据说镇上诗 书传家的余三爷的爷爷辈出过那么一个大将军,不过孙子辈就是他妈的孙子辈,三 个余三爷也担保抡不动这么一大柄刀儿。 在丁七郎面前站住。像许多孝子一样,他的声音沙哑疲惫,令人感觉出几分不 祥:“你,是丁七郎?” 丁七郎依然坐着,仰起头看他:“我是。” 他说:“上失魂岛。” 丁七郎:“卖大刀你不会找我。你要愿等就等多凑几个人,等不得的话,你一 个人出全一千两。” 青年显然略知行情,没有被吓着,平静地取出三张银票,递给丁七郎:“这是 九百两,还有这匹马,纯种的蒙古马。” 丁七郎接过银票,验明无误,塞进怀里。站起来,又看了看马:“这马儿不值 钱。我们这儿最好的马只卖五十两。” 青年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丁七郎。 儿子有些害怕,钻到丁七郎身后,抓紧他的裤腿。丁七郎慢慢地笑了:“看你 这身孝,上船吧。小海子,回家找你阿妈,说阿爹出海去了。”儿子一溜烟地去了。 青年微一颔首,算是道谢,跳上丁七郎的单桅船,默默地在船头坐下,丈二大 刀横放在面前。丁七郎随之上船,一边解揽一边问:“兄弟,报个名儿。” 青年闷了一会儿,说:“林护心。” 丁七郎摆弄着船儿:“林护心?犯什么案子了?” 林护心望向海天深处,似乎没有听到丁七郎的问话。 船缓缓地动了,离岸向大海深处划去。丁七郎熟练地把着舵,眼睛却不时斜睨 着林护心,嘴角弯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林护心的目光则凝固在远方海天相交处,身 子也似化为雕像,一动不动。 足足有半个多时辰,两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沉默着,在海上,这样的沉默让人 非常不好受,丁七郎好几次张口欲找些话说,看一看林护心的样子,又咽回去。他 开始后悔没把儿子带出来,好有个说话的人儿,哪怕回家给老婆数落一个晚上也值 得。 这么后悔的时候,林护心蓦然开口,虽不转过身来,却分明是说给丁七郎: “你知道我,云怨唇告诉你了?” 丁七郎动作略略一僵,悄悄地向船边移近些。 失魂岛的海盗起初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多时分成数十帮伙,彼此并不融洽,官 兵来剿时,还能同仇敌忾,齐心合力,官兵一退,窝里便自己又斗起来。直到卅年 前,一名扶桑失势逃亡的将军率领家臣来到失魂岛,海盗们与之大打出手。扶桑倭 兵人数虽少,却训练有素,战力惊人,海盗险遭灭顶之灾。在几乎被赶下海去时, 一名年轻的亡命徒云恨天横空出世,以雷霆手段消灭不肯听命与他的那些海盗头目, 兼并他们的部众,一统而成为一个帮会形式的组织,名“失魂帮”。利用对岛上地 形的熟悉,云恨天领着新创的失魂帮游击倭兵,迅速扳回了局面。经过半年多的彼 此消耗,扶桑将军武田村和云恨天都明白再这般下去,大家舍同归于尽再无另一结 局。有此共识,彼此终于开始接洽,开始谈判。讨价还价后,双方相约各派九人立 擂较技,哪方获胜即成为失魂岛的主人。失败的一方则可在没有找到新的落脚处前 暂时借住北岛。失魂岛本来叫子母岛,顾名思义可知是由大小两岛连接而成,南方 大岛为母岛,北岛要小得多是子岛。云恨天艰难取得这一仗的胜利,倭兵依约退入 北岛,但他们显然不拟放弃失魂岛这天险之地。云恨天亦无力赶他们下海,只能着 力训练帮中海盗,失魂帮海盗竟因此强盛,几乎令前来剿匪的官兵全军覆没,再不 敢兴兵来犯,名声雀起。 云恨天虽凶猛,却颇有头脑,不似倭兵般肆意骚扰附近沿海,而以劫掠商船为 主,沿海渔民因之对他颇具好感,不敢之外还加上不愿向官兵提供失魂岛水路的破 绽和有关海盗的情报。丁七郎是沿海渔民中最了解失魂岛的人,云恨天成立失魂帮 后,便只允许一个渔民载人上岛,起先是丁七郎的阿爹,现在是丁七郎。虽说船资 的八成要交给云恨天,还要应付诸多方面,对沿海的贫苦渔民而言这却是富贵得不 能再富贵的美差。 端了云恨天的饭碗,丁七郎自然要听他的号令——就算不端他的饭碗也不敢违 他——而林护心提到的云怨唇,正是云恨天唯一的爱女。 丁七郎待惯了各色亡命之徒,虽小心戒备,却不慌乱:“你不像看起来那么笨。” 林护心:“我不拿你怎样。没你,我上不了岛,也回不了岸。” 林护心白嫩的肌肤和保养细致的双手显是脂粉阵里出来的人物,丁七郎看得出 行船操把舵的粗活他决计干不来,所怕的是林护心自己想不到这些,逞一时之勇杀 他。既然林护心说出来,那必不是头脑简单的亡命徒,丁七郎心安下来:“不瞒你, 说着了。云姑娘早两天是撂下话来,一见着你这样的就得给她报个信儿。我不敢不 照她的话做,信已经报出去了。看不出来吧?其实就是我不报,你前脚一踏上失魂 岛,人家马上就能知道。我看你也就是找她玩命来的,不在乎她早知道一会儿。你 说是不是?我不算黑你吧?” 林护心:“不付船钱,你也一样载我去失魂岛?” 丁七郎:“反正你也快死的人了,钱留着便宜别人不如成全我。也算我送你赴 黄泉路一场,留个交情,每年清明我给你烧些纸钱。” 林护心默默闭上眼睛。如果他还有一丝一毫的信心亦会被丁七郎的话激怒。 丁七郎明白他所要做的不是复仇,只是去一死以求心之所安罢了。他和云怨唇 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呢? 寒风吹来,丁七郎打了个冷战。他抓过身边的葫芦,拧开盖子,猛灌一口,爽 透了地拖长音“啊”了一声,向林护心:“要不要来一口?酒是好玩意儿,喝它个 五六七八分醉,天大烦心事也就狗屁什么的了。” 林护心迟钝地呆一呆,伸手接过酒葫芦,用手抹一抹葫芦嘴,亦猛灌一口,过 一会,又是一大口。 丁七郎:“你直管喝,行船人家离不开酒,舱里边还有好几葫芦呢。你可别小 看这酒,几十年的佳酿。我爷爷是半个秀才,周围这几十里属他有学问,我阿爹是 独苗,到我这辈,前面六个哥哥姐姐都没养活下来,等生下我,老爷子一看那结实 样子就知道一准能养活。他是指望我读书考功名的,图吉利,酿了一百坛子状元红, 埋下地去,说二十年后等我靠下秀才破窖开封,请乡亲来喝。我是养活下来,到七 岁那年,刚刚开蒙,老爷子得个急病,撒手归西,我这功名也不提了,连这状元红 也给忘了个干净,直到去年盖新房子,我娘才想起来,起出已是二十八年的陈酿。 本来我舍不得胡乱给人喝的,看你命苦,喝一口少一口的,我不能小气到没人情味, 对不?我再多嘴问你一句,你和云怨唇到底结的什么梁子?说不说在你。我这人就 爱管个闲事,帮拳打仗我没那本事,没准帮你出个主意什么的也说不一定。” 林护心将葫芦对着嘴咕噜噜一口饮尽,眼中什么东西在隐隐闪烁,声音却冷漠 得令人难受:“她,杀了我的父母、妻子和三个月的孩子,家里,除了我,连一只 猫也没活下来。” 沿海饱受倭患,倭寇凶狠残暴,尚未听说曾有绝门屠户,云怨唇何恨林护心之 甚,要将后者满门杀尽! 丁七郎叹一口气:“你和她上过床?” 林护心咬紧了牙关:“我瞎了眼!” 丁七郎已了然他们之间的恩怨。男人在骗女人上床时会用尽手段,不吝巧言毒 誓。林护心做错两件事:一是起坏心思,二是看错了人。他是咎由自取,然则他的 父母何辜、妻儿何辜,全家上下何辜?云怨唇太过分了。 丁七郎:“前些时,失魂岛来了个三当家的宋惊雁。像是个人物,整饬帮物, 手握大权,和云怨唇很不对路。云恨天倚重宋惊雁,云怨唇就不爱待在岛上,动不 动上岸来,生些是非。云恨天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养出来的闺女还能是善类? 有一回进城,一个不知她底细的小子就说了句轻薄话,她一个脸色过去,手下上去 就把人给阉了。这桃花劫是最叫人躲不过的。” 林护心拿不准丁七郎是否暗示可以利用宋惊雁与云怨唇的不对路,凝神静听下 文,偏偏丁七郎却由此打住,专心地把他的舵,一言不发。 林护心细想,复觉得不太可能。宋惊雁既是云恨天器重的人,即便与云怨唇不 和,亦多半为着她放纵任性,不听管束,再怎样亦不会帮自己害她性命。念至此, 才生起的一线希望即告破灭,料想丁七郎拿不出什么主意,心灰意冷。呆呆地继续 望向远方。 午时刚过,海天相交处,一个黑点现出,有经验的渔民容易看出那是一艘海船。 沉默已久的丁七郎率先看见:“有船来了。云怨唇多半在上面。” 林护心眼角痉挛一下,手握紧了丈二大刀,缓缓地站起来。 海船迅速地接近,不多久已可看见船头站立着的一名健美的女郎。她的身边身 后还有十几名形态各异的剽悍汉子。丁七郎没猜错,果然是云怨唇。 一声斥喝,丁七郎合作地收帆,来船已伸出铙钩,搭住他的单桅船。他看见云 怨唇憔悴了许多,脸上堆积的仇恨比林护心多出不知凡几,乍一看,你会以为林护 心不仅杀了她的父母、她的爱侣和孩子,还屠灭了她的九族。 世上有一种人,一点点伤着他(她),就能使他(她)恨入骨髓,非要把你打 入十八层地狱,还不肯罢休。云怨唇是这种人。 她目无余子地盯着林护心:“我早说过你会后悔。” 林护心咬紧牙关,唇间溢出鲜血。 云怨唇:“从现在起,见你一次我割掉你身上的一部分,直到你死。” 林护心蓦然怒吼一声,丈二大刀一点船板,人如惊鸿乍起,向云怨唇扑去,空 中翻腕,大刀横勇无铸地劈向傲立船头的云怨唇。云怨唇挺立不动,身后早有十几 枝长梭刺出,用十几种不同的方式轻易化解了大刀的劲道,另有四枝长梭向林护心 刺至,来势并不凌厉,显然意不在伤人,只想将他迫回小船。 林护心空中无从着力,不落回小船惟有向四柄长梭投去,后果可想而知。然他 已被仇恨燃烧,失去理智,对生死毫无所谓,全不变势,大刀猛然脱手,向云怨唇 砸去,身子悍然迎向四枝长梭。长梭略不犹豫,疾速撤回。他们不敢杀他。林护心 已双手捉住两柄长梭,顺势登船,幽灵般迅捷地闪到云怨唇面前,翻腕间,一柄匕 首扎向她的咽喉。 云怨唇敏捷地疾退三步,三步中有两枝长梭挑在林护心的匕首上,将匕首击落, 还有十几枝长梭重重砸在林护心身上。林护心一点没有改变方向与速度,在重重梭 影中穿出,竟突破重围,扑到云怨唇身前,将始料不及的云怨唇扑倒在地,双手狠 狠掐住她的脖子。就在他以为将要成功时,两声脆响,他感到一双臂膀被人重重一 提,便不复为自己所有般用不上一点力气,随后才知道疼痛。他猛低头,张口向云 怨唇的咽喉咬去,下巴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托起。于是他看见一张傲慢、年轻的面 孔。林护心知道亦是他卸了自己的双膀,仇恨却无可奈何地怒视着这个人。眼光如 能杀人,此人必死。 傲慢的年轻人冷冷地说:“我叫萧亭会,你不要记错了。” 直到用尽全部的力气,林护心才停止挣扎。云怨唇刻薄地咬着薄唇,扬起巴掌 抽打他的面颊,一下,有一下……,到她的力气亦用尽。 周围十几名面目狰狞的大汉,用各自的方式在一旁嘲笑助威;萧亭会在云怨唇 扬起手时,轻轻一皱眉,走开来。 累了的云怨唇捉起林护心的左手,握住他的小指:“先从不要紧的地方开始。” 用力一拧,“啪”的一声,林护心的惨叫与云怨唇的笑声随之响起。云怨唇复一用 力,将已掰断的手指扯下,“下一次,我对你好些,用牙齿咬。” 林护心没有听见她的话。他早一步晕了过去。 再醒来,他仍在丁七郎的小船上,云怨唇和她的船已走得无影无踪,丈二大刀 被扔在船板上。他的左手被草草包扎起来,大约是丁七郎的手脚。后者正全神贯注 地烧烤着一条鱼。 十指连心的痛,使林护心呻吟一声,丁七郎抬起头来,看一眼他:“起来,一 点小伤,穷叫唤什么!” 林护心忍着疼坐起来,发现双臂亦给驳好,驳接技术非常高超,令他觉得这个 丁七郎不是一般的人物。 丁七郎将已烧好的鱼递过来,林护心摇摇头,怔怔地盯着海面发呆。 丁七郎却不把手收回:“我答应出主意,就一定有主意给你。云怨唇一时半会 不会杀了你,你有机会。像刚才不就只差一点点么?你一个人肯定不行,要有帮手 就不同了。失魂岛也不光是失魂帮的天下。你先把它吃了。” 林护心侧首注视着丁七郎,许久,接过鱼,缓缓地吃着。 丁七郎:“失魂帮最大的对头就是倭寇。卅年前,云恨天打赢倭寇,收复失魂 岛满天下都知道,可十年前倭寇曾再度设擂和失魂帮交手岛外人知道的就不多了。 那一年武田村才死,他的长子武田刚接管部众后,邀请扶桑第一号剑术大师竹下横 来岛主持擂台,向云恨天下战书,承诺再战败将退出失魂岛,若战胜则与失魂帮易 岛而居。云恨天自负得很,爽快答应,结果却在与竹下横的决战中小负一招,败下 阵来。武田刚却提出新的方案,让云恨天可以继续占领南岛,但需在十年内需再设 一擂,最终决定双方的去留,失败方须立即无条件离开失魂岛。云恨天根本就没打 算离开南岛,满口答应。现在,离十年之约只剩不到半年时间。” 丁七郎尝一尝烤着的第二条鱼,继续放回火上:“竹下横表面上赢了云恨天一 招,其实是输了先机,为了荣誉,要与云恨天拼个玉石俱焚,云恨天见势不妙,跳 下擂台。竹下强行支撑,回去后走火入魔,半瘫在床,回国去了。不过,没半年, 又来了他的两个师弟,一个叫依田定子,一个叫川口七郎,都是顶尖的剑术大师。 这两年,竹下又调教出几个好徒弟,有一个叫龙川秀口的现在也来到失魂岛,说是 比当年的竹下更了得。我猜是吹牛。云恨天的日子倒是真不好过了。” 停下吃几口鱼,丁七郎接着说:“他也没闲着,这些年也物色了几个得力的人 物,除了宋惊雁,还有现在的二当家文行竖。他是云恨天的亲外甥,虽在外面名气 不大,在失魂岛可是了不得的大家伙,据说天份很高,现在的实力稳在云恨天以上, 岛上的头条好汉。再,就是四当家,萧亭会了……” 林护心狠狠地:“萧亭会!” 丁七郎:“萧亭会早些年,名气比云恨天还大,曾在万马军中取了一名将军的 首级,那以前有七八个杀手自称天下第一,他这手笔一出,全都老实地把‘第一’ 两个字给抹了。初上岛时,他也不在帮,后来迷上了云怨唇,所谓‘英雄难过美人 关’嘛。你要报仇,这是一道坎,得小心定了。” 再往前行,水势渐急,丁七郎灭了火,起身降下帆,神情郑重地小心把起舵来, 一付如临大敌的架式。船的去势越来越快,丁七郎索性拿了一支长篙站在船头动撑 一下,西点一下,控制船的方向与去势,小船奔驰起落,险象环生。林护心肉眼亦 可看见,两边布满暗礁,可容通行的只是一条狭长曲折的通道,单桅船便在丁七郎 娴熟的操纵下游走于通道中。水流甚急,船速飞快,在林护心心荡神摇中,盏茶的 工夫,船已冲出狭长的水道,重新进入渐渐宽阔的海域。丁七郎扔了篙,疲惫地一 屁股坐在甲板上,抓起酒葫芦,大灌一口,喘息一回,才能开口:“这里就是进入 失魂岛最难走的一条路,号称鬼门关。进失魂岛有三条路,北边的一条最隐蔽也最 好走,叫虎狼关,是倭寇进出失魂岛的门户;另一条就是失魂关了,那是失魂帮的 门户,两条道我都不能走,挨进些就给你一通乱箭。射死白射。” 林护心极目远望,依稀已见前方岛影:“快到了吗?” 丁七郎:“快了。我们上岸的地方是南岛的西角落,这一块住的都是不在帮的 亡命徒。失魂帮虽是岛上唯一的帮派,可也有不肯入帮的,都是些响当当硬梆梆的 厉害角色。云恨天知道他们身份特殊,招拢不住,只要他们不另立旗号给他对着干, 就任他们去了。话说回来,虽没有开山立柜,这帮子人也有个话事的,这头子就是 洪天策。你不会没听说过吧?当年,正儿八经的大明开衙建府的将军,坏了事,逃 到岛上来。听口音,你也是山东人,和他老乡,他要肯帮你,你这仇就有点报头了。” 洪天策曾是辽东著名的骁将,少年得志,难免恃才傲物,后因饮酒误事,耽误 军机,被倭寇击溃。上司早等着他的把柄要他的脑袋,算他见机得早,率几名亲信 亡命出逃,不知所踪。林护心对这个老乡的事迹耳熟能详,只是不知道他竟是逃到 了失魂岛。 丁七郎重新起身把舵:“另外,还有四个人,在岛上天不收地不管,论起名声, 哪一个也比洪天策、云恨天更大。虎三郎、玉临意、秋节晚、舞纷纭。听说过没?” 虎三郎独闯大内,与锦衣卫首席高手英劲武硬拼五招,而后杀出重重围堵,全 身而退;玉临意采花采到驸马府,适逢其会的武状元张稼南与众多高手眼睁睁看着 他扬长而去;秋节晚在燕京菜市口七进七出,救出三名被处磔刑的江洋大盗,然后 亲手把虎口余生的三个家伙点了天灯;舞纷纭三把火,火烧刑部、火烧西场、火烧 御花园,天下为之失色。他们在西场、锦衣卫和刑部全力通缉的十大要犯中稳居前 四位,林护心想不知道都不行。谁知他们亦在失魂岛。话说回来,除了失魂岛,天 下之大他们还真无容身之处。 丁七郎:“这四个人,虎三郎名字吓人,其实最好相处,玉临意也马虎,千万 你别惹秋节晚;舞纷纭嘛,就算惹十个秋节晚,也别惹上她。” 船边水花忽地一翻,一个俏生生的脑袋探出水面,好听的声音:“哪个王八羔 子在说我坏话?”话音一落,自己便“咯咯”地笑起来。 丁七郎冷不丁下一跳,旋即陪出笑脸:“我说是谁?原来是舞大小姐,我正夸 着你呢,十个秋节晚也不够你一剑杀的。” 扳住船弦,一挺一翻,舞纷纭轻轻巧巧地上了船,带起的水珠洒了丁七郎满身 满脸:“丁七郎,这话你当着秋节晚再说一遍,我就不把你丢到海里喂王八。” 丁七郎抹一把脸上的水珠:“他就要扔我下去了。我不是替你瞎吹吗?论打仗, 你还真有打不过他一说,可我们女孩子家家的不论这个,论漂亮。都说北岛上的菊 部小枝是失魂岛第一美女,我先就不信,要说也是你舞大小姐来岛子以前的事情。 这半年谁还不看在眼里,她菊部小枝能有这么又大又亮的眼睛,有这么漂亮秀气的 鼻子,有这么苗条出色的身段?我没见过她,可就不信还能有比你舞大小姐更好看 的姑娘。” 舞纷纭的眼睛、鼻子和身段的确堪足自豪。她“哼”了一声,任谁亦听出他不 会把丁七郎扔到海里喂王八去也:“少来。当着菊部小枝的面你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话来。” 丁七郎委屈地:“这是怎么说的?我丁七郎挺挺腰也是条汉子,给我一张厚脸 皮我也不侍候倭女。你舞大小姐长得漂亮也是为我们大明朝争光,我看着也有脸, 长倭女的威风我还算大明子民?” 舞纷纭不理他瞎说八道,明眸一闪,望向林护心:“新来的,叫什么名?犯了 什么案子?看你就是个采花贼,和玉临意一个德性。可别打你姑奶奶的主意,一刀 阉了你。” 林护心气苦,扭头不理她。丁七郎见舞纷纭眼中煞光一闪,忙又陪上笑脸: “他叫林护心,是来寻仇的。大小姐别给他一般见识。这小子有点楞头青。” 舞纷纭:“新鲜。有人到失魂岛寻仇。寻谁的仇,不会是我吧?” 丁七郎:“他哪有这个胆。他是,是……实说了吧,是来跟云怨唇云姑娘过不 去的。” 舞纷纭认真打量林护心的脸和手:“云怨唇?好小子,我欣赏你,你就跟着我 好了。”舞纷纭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比林护心小了一截,不折不扣的小女子,居然 就大模大样把堂堂一个大男人当小弟似地,叫林护心好不气恼,只好继续不理不睬。 舞纷纭却已转身向岸上望去,“喂,你看那是谁?” 丁七郎顺势望去。船已近岸。简单不过的小码头是一个木头搭就的小平台,平 台上此刻正站着一名持竿垂钓略显单薄的青年,眼角眉稍常备着一抹轻愁,活似一 名飘零江湖无依无靠的落拓书生,特别的只是在他微微翘起的嘴角显出的那一线俏 皮。 他的样子懒懒的,却不坐下。 站着钓鱼的人林护心不是第一次看见,但他相信这一次不简单,此人之所以站 着未必为了站着比坐着好,当是不敢坐下,在这无法无天的海盗乐土,每个人都需 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舞纷纭快乐地挥着手:“喂,虎三郎,钓着几条鱼了?” 林护心一怔:他竟是虎三郎。虎三郎总被人叫做“拼命虎三郎”,这人身上哪 里看得出丁点“拼命”的味道? 闻声抬头,虎三郎的印堂显出一道清晰的竖纹,愈加增添几分沧桑。他的声音 似乎很轻,数丈外的林护心却字字清晰入耳:“刚刚,钓到一条母夜叉。” 舞纷纭叉起腰来:“你是不是骂我?” 虎三郎:“我是。” 船靠近木台,舞纷纭纤腰一拧,漂漂亮亮地站在了虎三郎面前:“你骂我不怕 我烧掉你的房子?” 虎三郎:“我的房子早让你烧了。” 舞纷纭怀疑地歪着脖子:“真的?那你现在住哪?” 虎三郎:“玉临意家。” 舞纷纭:“拿玉临意吓我?不高兴了我照烧不误。” 虎三郎:“你去烧。” 舞纷纭一跺脚:“你怎么不怕我来?” 虎三郎:“我本来就没怕你,只怕你烧我的房子。现在,房子都烧了。” 舞纷纭:“那你还在这里钓鱼,不快去盖新房子?你都不怕玉临意不小心把你 采掉?” 虎三郎:“没关系,还有花大少同我一起。他巴不得给玉临意采去。” 舞纷纭蹙起眉头:“恶心死人。反正你不能白骂了我。这是我新收的小弟,叫 林什么来的,就交给你先照看着,我忙着找秋节晚打仗,没时间理会他。” 虎三郎看一眼林护心,伸手摸一摸那柄丈二大刀:“好大一柄刀。林先生一定 是个高手,要肯屈尊舍下,很可以保护我的安全。” 林护心心窍玲珑,立即听出虎三郎的立场,心里骂一声“老狐狸”,脸上依旧 全无表情。舞纷纭倒是什么没听出来,教训小弟似地:“虎三郎你少来。人我交给 你了,少一根毫毛我给你没完。” 虎三郎慢慢地说:“一个问题。你确实算清了他身上的毫毛么?” 舞纷纭抡起巴掌时,虎三郎已掠出丈外,负着鱼竿,笑吟吟然。她追之不上, 亦堆起笑容:“你过来,我告诉你。” 虎三郎:“不过去。你说我听得见。” 舞纷纭恼恼地哼一声:“不过来是吧?记着,早晚给你算账!”一跺足,乳燕 般向远处投去。 虎三郎看着她轻巧可爱的身姿消失在远处,眼角似有一抹轻愁掠过,不待人深 究,已转向丁七郎:“你又瘦了些许。” 丁七郎:“等洗手不干了这营生,就会胖起来了。虎先生您这里忙着。我还得 失魂帮里走一回,宋三当家的找我有话说呢。” 丁七郎与虎三郎道完别,看一眼林护心,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随便打个招呼, 转身去也。 虎三郎待他走远,才问:“林先生怎么称呼?” 林护心:“林护心。” 虎三郎“喔”一声,收拾起钓具:“我们走吧。” ---------- 炎黄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