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各怀心事 漆黑习惯地一大早起来,宿酒作怪,脑袋隐隐作痛,出门来在饭厅,要来碗回 笼酒。酒正咽在喉咙管里,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自里面传来,一惊一呛,险一险没 将他老人家噎死。没等回过神来,红云疾闪,小漫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旋风般扑进 厅中,状如雌虎发威,戟指一刺,几乎点到老骡子的鼻尖:“你这丧良心的老贼骨 头,不开眼欺到姑奶奶头上来!识相的老实把东西还来,别惹姑奶奶一把火烧了你 的黑店,拆了你老贼骨头!” 老骡子给骂得一怔一怔,到底是老辣人物,迅速镇定下来,不卑不亢地肃容应 对:“请姑娘自重。你说我这里是黑店倒有那么一讲,不黑开不到这里。可你道上 打听打听,我们罗家老店开了上百年从来不黑客人。姓罗的向来身上黑、眼珠子黑, 心里不黑!” 漆黑早看小漫不顺眼,见她倒霉心里美滋滋美上天来,乐得白看笑话,且意犹 未竟,多上一嘴:“老骡子你真叫不开眼,她这摆明了要讹你一顿。昨夜她不是说 遭人抢了么,一屋子人都听见,给人抢光了还能有什么给你黑来?她连饭钱都付不 起呢!” 小漫虽气急败坏,脑瓜倒还明白,察言观色料定老骡子九成与此事无涉,且看 那架势多半惹他不起,偏是到手大好财货翻做黄粱一梦,心疼得死去活来,一盘怒 气登时撒向漆黑,身形骤拧,瞬间欺到漆黑面前,当面一把抓下:“原来是你这贼 兵痞子!昨晚下绊子没绊着姑奶奶又来偷姑奶奶东西,不交出来你休想活着离开!” 际此漆黑才知惹火烧身,倒不怕小漫凶悍,总是好男不跟女斗,尤其对方拿出 泼妇打架的手段,堂堂七尺男儿要给个小丫头撕打做一团,怎都丢不起这个人;相 比之下,逃跑总要好些。时不我予,小漫快如闪电,扑到面前,漆黑一跃而起,狼 狈地险险闪开,绕桌疾走:“站住,不许过来!老子顶天立地,不高兴便抢了你来, 偷鸡摸狗的勾当才不会干!” 偷东西的总是店里这些人,冷眼看去小漫最惹得起的便是漆黑几个大兵,放过 他还能找谁要去?傻瓜都知道欺软怕硬,她才不管有没有冤枉好人,尖利的指甲扫 过漆黑面颊,不依不饶:“不心虚你跑什么来,有胆别跑!” 漆黑气得两眼发黑,不跑早给她抓个满脸稀巴烂,跑还落个心虚。继续跑: “姑奶奶,算我怕了你,老子真是他妈的好人被冤枉。”逼得没法可想,扬声, “到底哪个王八蛋拿了人家东西,缩头装他娘的大孙子,再不出来我骂你八辈祖宗!” 打闹惊动众人,一刻工夫,阖店主客尽数赶到。幺六与另几名军士帮不上忙, 干自着急,蓦然见关纯虎姗姗而来,急上前一把扯住:“关爷,你快想个办法帮帮 黑子,那丫头疯了!” 关纯虎似乎早已知道此间发生事情,附在幺六耳边,小声说句什么。幺六一怔, 一脸将信将疑地抖丹田叫一声:“齐兰花来了!” 正将漆黑逼入绝境的小漫闻声一颤,变得说多快有多快,攻势顿敛,身形疾转, 顷刻掩入后堂,和兔子有得一比。除了当时不在场的边可及,满堂所有人至此都已 明白小漫正是齐兰花昨日要找的红衣贼丫头,而她好容易到手的红货却悄然易主, 她为人作嫁,空辛苦一场,难怪着急上火。 齐兰花没有真来,小漫则成惊弓之鸟,必是由后面逃走。前堂秩序恢复,众人 各寻座位坐下,召唤早餐。漆黑窝囊得没法可想,绞尽脑汁地要挽回些许影响: “老子就是不还手,男子汉大丈夫便给打死亦不给女人动手。你们说是不是?” 马靴赶紧声援:“就是就是……”见没人响应,打住,低头喝粥。 幺六嘴里嚼着馒头,特意含糊不清地:“要我就管住自己的嘴巴。” 漆黑顶想一脚踢他到海里,却需装聋作哑当没听见,继续吹捧自己:“娘的, 老子昨天就看见她黄裙子一翻背面是红色,知道她是老齐要找的人,老子讲义气, 不说破。老子别的不讲,就讲义气!” 幺六一口馒头刚吃下,赶紧又咬一口,还是含糊其词:“给个小女贼讲的哪门 子义气。白讲了不是?人家给你讲暴力。”说含糊还不太含糊,一桌子人都听得清 楚。 漆黑气得直翻白眼,酒杯往桌上一墩:“老子撒尿去!”起身朝外走,走两步 忍不住回身,恶狠狠附到幺六耳边,“多吃些,噎死你个吃里爬外的瘪犊子!”忿 忿甩袖而去。 边可及虽与漆黑他们一桌,却是忧心忡忡,这一厢笑闹并没听进去,不时往依 然独据一桌的凌霄瞥上一眼,若有所思。 凌霄没有叫酒,一碗粥两个馒头,就着咸菜慢慢吃着,不知想些什么。 关注他的不止边可及一人,念如音亦然,她聪慧清澈的目光似乎总在他的背影 上搜索着什么,很认真又很不经意的样子。有时候,她亦会将目光投向窗外,投向 “萧亭鹤唳”的石碑前,那里有另一个魁伟的背影。她觉得那个背影远不似那人的 表面一样轻松与快乐,很沉很重,且伤痕累累。 关纯虎默默地站在石碑前,长久地看着上面那四个血红的大字。 萧亭。耳熟能详的地方,现在正踩在他的脚下。他为什么要来呢?辽东局势已 近乎糜烂,而刚脱下开裆裤的小皇帝却完全不知道此间的危机,不知道倭寇与蒙古 诸部已达成默契,不知道建州三卫人心思变,女真人蠢蠢欲动……,他正舒舒服服 地躺在龙椅上以为蒙古人只能制造些小小磨擦而已。恐怕不止是小皇帝,连精明强 干却不懂军务的张阁老亦被瞒在鼓里。兵部与边将们不但隐瞒了连番大败,甚至隐 瞒了倭寇犯边的火辣军情。 于是,有了这样一个阴谋,他成为这个阴谋的最重要载体,被抛出。前所未有 地,他以区区一个兵部主事的身份被钦命暂时署理辽东的全面军务。这绝不是简单 地破格重用,他一眼即看出里面包藏的险恶用心:那些老奸巨滑的权臣知道辽东形 势已再难遮掩,想借重他的才干试图挽回的心思不是没有,更多的居心是将他当作 替罪羊扔进这已沸腾的热锅中;当一切不可收拾时,所有的罪名都将加诸他的头上, 他的结局不堪设想。这样的替罪羊从古至今不可胜数,有一些还背着千年万载的骂 名,并永无昭雪的希望。 既看穿那些大人物的把戏,想出应对的举措一点不难。那些大家伙不会在他一 棵树上吊死,会容易地另外寻一个自以为是的笨蛋顶替。他们找上他是对辽东还抱 着最后一点希望,若他拒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辽东,保全自己的功名利禄! 他终于没有退后,一头跳进了大人物们布下的小圈套。是勇敢还是愚蠢?他不 知道,亦无心深究,他一直关注着辽东的情势,深知留给自己的时间已不多,不可 以有丝毫的浪费! 身临其境,他才知道情形比预料中更为严重。空饷的情况与他估计的不相上下, 除了左先勇一军完整,其余各部将领吃空额至少三成,多的竟超过七成,几乎变做 空营;这些还不可怕,兵不在多,他自信只需一万精兵即可横扫辽东,要命的是士 气,战无不败已令整个辽东将士的士气降至冰点,从上到下,畏敌如虎,每每不战 而溃。 十几年来,辽东用兵不断,奉命征讨的总是这一批将领,兵士渐成将领私军, 各将领彼此争功夺利,仇视戒备,拥兵自重。他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派下来无非顶 着一个虚衔,从那些悍将手中必得不到一兵一卒。有兵他还可能将之训练成劲旅, 没有兵,他能做些什么? 身后,一声战马长嘶。回首,凌霄执马于数尺外,神情萧索:“我,走了。” 一丝掩不住的失望掠过眼角,关纯虎眉间竖纹一暗:“决定了?” 凌霄艰难地点一点头:“如果,你能见到我父亲,告诉他老人家,忘记他不肖 的儿子!”拧身,跃上战马,猛抖丝缰,以义无返顾地姿势越过萧亭勒石,绝尘东 去。 关纯虎神情黯然,呆呆地看着那一骑红鬃烈马渐行渐远,直至被耳畔另一声马 嘶搅扰。雪白的骏马上,念如音英姿飒爽,如一道耀眼的风景掠过,掠过际侧首, 意味深长地向关纯虎一笑,不假一言,扬长而去。 “请留步!”一声娇呼自身后响起。凌霄稍稍迟疑,终放缓了马速,却并不停 下,亦不回头。念如音快马加鞭赶上,并骑际乃疾勒战马,与他并辔而行,“抱歉, 打扰先生。我叫念如音,先生怎样称呼?” 凌霄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相干,有话快说。” 念如音迅速权衡,决定单刀直入,不绕半点弯子:“我知道先生此行是要亡命 海上。先生身手我已见识,我冒昧替先生设想,既沦落至此,以先生性情人材只有 一条好走。” 嘴角弯出一丝冷笑:“想我投靠你?” 念如音稍缓一缓节奏:“先生误会了。”自嘲地笑一笑,“先生出身贵胄,万 不得已落草,心里百般看不起我们这些海盗土匪,怎肯屈居人下?我说的出路是青 牛岛。廖独眼已江河日下,两个儿子不争气,兄弟阋墙,整个岛子早已离心离德, 只等一名强力人物出现,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大首领。先生此来,时机正好呢。” 凌霄的脸上不见任何表情:“我当青牛岛首领,于你有何好处?” 念如音拨马头,与他靠近些许,低声:“先生是明白人,无利不起早。七星岛 的情形并不似外界以为的那样一团祥和,宝顶峰和邵白都对青牛岛垂涎三尺,各自 暗遣得力私人间入青牛岛,想令他归入旗下。他们都是野心勃勃之辈,一旦夺取青 牛岛,下面的目标即是七星其余各岛。”一抹忧色浮起,轻轻一叹,“若萧墙祸起, 我们的末日便指日可见了!” 凌霄默默地信马而行,不知想些什么。 念如音:“最好是大家势均力敌,才好彼此顾忌,七星岛维持现在的格局不变, 便没有外力可以征服我们。”看一眼凌霄,“我会劝姐姐全力支持你,你能成为青 牛岛大首领即是对我们最大的回报,再没有别的。” 凌霄依然沉默。昨日一场雨后,马足下的黑土地略显泥泞,有一些乱。 乱蹄声正当此际响起,自身后追来,不一刻接近。念如音回首,边可及寒酸的 身影和他瘦弱的老马闯入眼帘,还有他载满心事的面孔。 看见凌霄与念如音并辔而行,边可及分明地一怔,马速稍缓,迟疑中仍不住地 接近。 追至并行,边可及略带尴尬地看一眼念如音,向凌霄:“这位大哥,可否借一 步说话?” 不等凌霄回答,念如音已“扑哧”一笑,抢先开口:“边先生,不必了,无非 是想叫他帮你捉拿修山,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边可及登时满脸通红,声音不觉降了几圈:“大家可以互相帮助的,在下虽然 不济,寻常十几名盗匪还应付得来,在一起亦好有个照应。” 念如音:“人多好办事不错,可边先生来此无非办案,拿下修山便需离开。边 先生甩甩袖子走了,他却无处可去,那边得罪了修月怎样在此安身立命?” 边可及一怔,愧色随之显现,一拍额头:“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思虑不周,当 我什么亦没说过。”直欲拍马逃开又觉礼貌上太说不过去,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凌霄却倏忽开口,声音淡漠:“为什么认准修山?这里比他罪大恶极的满地都 是。” 边可及赧色稍霁,轻轻叹一口气,一点点自嘲:“我只是个小小捕快,只有这 么点大的力量。我知道我有点笨,只能抓抓这些小鱼小虾还认真得什么似的。”自 嘲愈浓,轻轻抚一抚马鬃,“大奸大恶或许有大英雄去对付他们,我没这本事;小 奸小恶,亦总需有人去管。管得来我便管吧,管一件少一件呢。” 凌霄:“修山你管得来么?”修山有修月做后盾分明已超出了边可及能力所及。 边可及苦笑,这个问题从修月现身起即困扰着他:“总不能半途而废吧?一见 到麻烦就撒手不管我算什么?”赧色再现,“这些话我都埋在心里,第一次说出来, 你们要笑话我千万别当着我的面。” 念如音灿烂一笑:“才不会笑你。一个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她对边可及的最初印象是笨头笨脑,此刻大幅改善,虽不甚聪明他却别有一种罕见 的率真。 边可及转开话题:“我不识路,能跟你们走一程么?” 念如音:“有什么不能。没有我,你们便到海边都多余。海盗自有海盗的规矩, 不是谁都可以下海,以你们两个的性情肯定上不了……” 一阵马蹄骤起,迎面而来,转眼接近。褐衣怒马,十几骑旋风般驰到面前,当 先一名青年武士,浓眉大眼,修着连鬓胡须,神采飞扬,背后斜背一口大刀,刀柄 红缨随风飘扬。略不减速,他们分明与凌霄一行无涉,切近时,红缨刀一眼瞥见念 如音,蓦然猛勒丝缰,强行止马。身后十几骑个个骑术精湛,猝然随首领于高速中 勒马,却不见半点凌乱,惟溅起大片尘烟,令得念如音掩面不迭。 这片土地,除了海盗就是马匪,以这些人精湛骑术看来,是马匪的可能居大, 而那柄红缨刀更说明问题,红缨刀陆云龙横空出世,短短半年时间已成为一股可观 的势力。 一声怪笑于尘烟中响起:“九姑娘,怎就带两个人便到处乱走?我家里正少个 压寨夫人,不怕把你抓去胡乱入了洞房么?”念保城六子三女夭折了七个,仅剩下 行七的念奴娇与行九的念如音,却都精明能干。将念如音唤做九姑娘的除了七星岛 中的长辈只有一个陆云龙了。 念如音脸一红,嗔到:“死陆胡子,怕你不敢,光耍嘴皮子给自己壮胆!” 尘埃落定,陆云龙目光掠过凌霄,在边可及身上特别地停了停,笑容依旧,声 音中却多出一份狐疑:“怎么出来个捕快?老九,你们要受招安了么?” 念如音怒:“什么老八老九,我和你又不是很熟,招不招安,亦轮不到你管!” 陆云龙不以为忤:“那可说不定,你看不上我陆大首领,保不住你们家老七看 上我,不定哪天抢了我去做压寨相公,到时候还需劳驾你叫我一声姐夫。”叉腰挺 胸,摆一个帅帅的姿势,没摆完,已笑做一团。身后十几名马匪更是肆无忌惮地狂 笑起来。 念如音且恼且好笑,拿这陆红缨没得一点办法,啐一口:“狗嘴吐不出象牙! 懒理你,敢到海上来,淹死你个王八蛋!”一催马,向前驰去。 陆云龙意犹未尽,在后面喊着:“九姑娘,老九,小心些呵,我陆红缨德高望 重,手底下那帮子王八蛋需没一个好东西,别叫他们把你抢去入了洞房。”銮铃乱 响,一行人嘻嘻哈哈地策马去也。 念如音行出一箭地,勒马等凌霄与边可及跟上,并驾而行。边可及:“这个陆 云龙不太像马匪,不像是穷凶极恶之辈。” 念如音:“谁说马匪海盗就一定穷凶极恶,多是被官家逼得活不下去才出此下 策。”有意无意地看一眼凌霄,“陆云龙为人不错,讲道理有义气,光是嘴巴缺德, 你要由着他,他会越说越来劲,正经事都可以不干,乘早别理他就是。” 边可及好奇地:“他还有正经事么?” 念如音:“怎么没有?土匪的正经事就是打劫,不打劫吃什么?没见他那一帮 子人叫花子一般。” 边可及无法接受打劫是正经事的说法,待要理论,沉默许久的凌霄忽然开口: “我帮你对付修山。” 边可及一怔,正要反对,念如音一旁已拍掌叫好:“好极了,好极了,我们三 个合作,一起努力,帮你拿下修山,”先指边可及,再指向凌霄,“帮你当上青牛 岛大首领。你当上大首领给修月分庭抗礼,她想对付你亦没有能力。” 边可及一脑袋糨糊:“什么青牛岛大首领?怎么说?” 念如音想着怎么解释时,凌霄一贯干涩的声音:“我姓凌,叫我凌不肖。” 漆黑黑着面孔走到关纯虎身后:“我想了又想,看了又看,没有别人,偷那小 女贼东西的就是你。对不对?” 关纯虎回头:“这里的人除了兵痞子就是贼,只我一个清清白白当官的。结果 你怀疑我?” 漆黑翻翻眼睛:“操,当官还有清白的?天底下最他妈不是东西的就是官!” 关纯虎:“就算不是东西,凭什么就说是我偷的?” 漆黑:“不凭什么,老子瞎猜的。你老实说是还不是,别骗我。” ---------- 炎黄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