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光光大顺 三年以前,当他的父亲因谋反大罪被诛灭九族的时候,他正好刚过十八岁生日 不久,他知道同朝廷历来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于是他开始了逃亡生活。 那一年是大唐天授元年。 他过了十八年的好日子,此后三年他无时无刻不再体会着被别人拒绝的滋味, 后来他终于习惯了被拒绝但他依然无休止地向别人提出要求,所不同的是,他似乎 是在恶作剧,他的脸上多少有一丝残忍的微笑,他盯着那些因为拒绝了他而显得恼 羞成怒的人们,从容转身,漫无目的地向下一个村庄飘荡而去。 时值初冬,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天空低沉,阴云密布,万物凋零,他独自一人 悠哉乐哉地游荡在这杳无人迹的荒郊野外,正在这时,一个冬天的响雷击中了他。 事先毫无半点征兆,等他反应过来时,雷声早已隐去,四野一片焦糊,身旁数 丈之外的一株枯树兀自嚯嚯燃烧着,一片狼烟。 他觉得有些异样,低头一看,身上的衣服片丝不留,全部燃成灰烬,他吃了一 惊,仔细感觉一下,觉得不痛不痒,反而有一种暖洋洋飘飘然的感觉。 他赤条条站在一片野草的灰烬当中,愣得一愣,不由得嘿嘿一笑,脱口骂道: “他妈的!”他弯腰从地上拣起三枚铜钱,这是他从逃亡那天开始就一直装在身上 的,无论境遇如何变迁他都一直带在身上。他吹去铜钱上的灰烬,掂了几掂,捏在 手中,辨明路径,抬腿向南方走去。 刚一抬腿,“唿”地一下,身形便窜出数丈之远,倏不及防,踉踉跄跄奔出数 十丈之后才定住身形。 他回头看着那片兀自冒着青烟的草地,百思不得其解。 他满脸迷惑之色,愣得须臾,前后打量了一下身体,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他干 咳了一声,咂咂嘴,又试着朝前迈出一步。 这一步足足跨出了两丈之远。 他感觉浑身精力充溢,身躯轻盈飘荡。他不再迟疑,放开大步,犹如风驰电掣 般地飞掠在崇山骏岭中,耳畔风声飒然,眼前景物飞速后退,层出不穷。 他只觉意气风发,身躯再不受任何桎梏,往来自由,畅意至极。 他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唯恐自己一辈子停不下来,就这样活活跑死,念及此, 惊然止步,赤条条健美异常的躯体嘎然停住,在初冬的寒风中立在一座山峰上。 他呼吸平稳,浑身上下有一股说不出的舒适惬意之感。 这时候他终于清楚发生奇迹了。他抬头看看依旧苍白而阴沉的天空,盘膝坐下, 运气调息。 游侠生涯是唐朝的时尚,同所有贵族子弟一样,很小时候他就开始习练内功心 法,学习击剑等武艺,正所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 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王维这首脍炙人口的《少年行》入木三分地刻画了长安 (飞熊按:诗中假托咸阳)纨绔子弟斗箭走马、佩剑任侠、结伙到酒楼姿意纵欢的 浮靡景象。 在这种自我陶醉的环境中,他在长安一班“侠少”中颇具侠名,然而当他开始 流亡生活不久,一次不小心招惹了一个地痞无赖,他摆出一副少侠的模样,想好好 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地痞,结果他那几招华而不实的花拳绣腿被地痞三招 两式便拆得稀烂,着实被饱打了一顿,此后他自嘲地笑了,对以往的意气生活也有 了比较实在的认识。 他无疑是一个聪明的人,武既不行,脑袋中毕竟还残存着不少圣贤之言,思前 想后,释然一笑,便心安理得地浪迹江湖,绝不用不切实际的想法折磨自己。 他这一盘膝坐下,仔细回想了一遍以前学过的那些内功心法,目观鼻端,屏息 静气,清静神明,返光内照,这才骇然发现,自己的丹田之中,汩汩然、泊泊然, 充溢着江海一般的精纯内力,无边无际! 更让他惊喜莫名的是,自己以前修练了很多年都未打通的大小周天、十二重楼、 三十六玄关,乃至三百六十五个穴位,竟然畅通无阻,那股巨大而驯服的内力意到 行到,圆转流注,十分如意。 他将内力聚于双掌,然后猛然推出。耳畔立刻传出一片低沉而浑厚的雷鸣之声, “轰隆”一声巨响过后,身前一块坚硬的岩石被他那威猛无涛的掌力击成齑粉,荡 然无存! 他眨眨眼,神情怪怪地一笑:“嘿嘿,这算得上天下第一了罢?”他实际上长 得十分英俊,五官线条明晰,只是脸上神情随时有一丝揶揄的诡笑,令人有些不大 踏实。身材呈倒三角形,宽肩蜂腰,双腿修长而强壮,身上肌肉块块隆起,健美异 常。 他站身来,默默想了一下那些多年未用的招式,断断续续地打了出来,但见原 先不堪一击的花拳秀腿,此刻挟带威猛无比的内力使出,山峰之上,粹石横飞,枯 萎的干草在掌风激荡之下,凌空四射,疾逾电光石火,密布身周方圆数十丈。 半个时辰之后,他将能够回想起来的招式都打过一遍,这才心满意足地长吁一 口气,收手而立。 但此刻浑身真气充溢流转,非但不觉疲倦,反而感到兴奋异常。他忍不住使劲 往上一跳,“唿”地一下,身形竟然倏地窜起数丈,惊慌之中,疾忙气沉丹田,身 形上升之势被阻,“叭”地一声,摔落在山峰碎石上。 他笑眯眯地看着阴沉的天空,自言自语道:“看来我还得重新认识自己。”不 过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弄身衣服穿上才行,否则这等放浪行骸,也太过惊世骇俗了。 不想也倒罢了,这一想起,疾忙隐身岩石之后,四下打量一番,确信无人之后,这 才辨明方向,依旧南行。 但总觉得山林之中到处有眼睛在盯着自己,浑身上下无处躲藏,十分不自在。 微一沉吟,立刻有了计较,转身钻进森林之中,不一会出来时,腰部以下已经围上 一圈树皮,虽说行走之际还会偶露峰芒,但总算聊胜于无,人也自在多了。 当下撒开大步,正要南奔之际,耳中忽然听到一阵人语之声,疾忙停步,四周 打量,却不见一人,略一思索,便即释然:“我现在已经是千里眼,顺风耳了。” 游动不已,而黑棋犹如秃鹫一般,双爪牢牢攫住了巨蟒的七寸,正在进行生死搏杀。 他大吃一惊,凝目细看时,却见黑白两子对阵分明,但只要看的时间稍微久一 些,适才那幅血淋淋的缠杀图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棋盘上。 他心头惊骇异常,木鱼声也开始显得诡异起来,霍然站起身来,抬腿就想逃走, 但眉头一皱,沉吟须臾,咧嘴无声地一笑,又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三位大师可否 赐教?”话音刚落,诵经声嘎然而止,居中而坐的老僧依然背对着他宣佛道:“阿 弥陀佛,不知施主光临敝寺,有失远迎,尚请恕罪。”“不敢请教大师法号?” “阿弥陀佛。”老僧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他微微一怔,随即道:“在下雷……雷光 光,请教大师法号?”“贫僧沉默。”“沉默大师?”雷光光惊讶万分:“在下适 才多有得罪,尚请大师见谅!”言毕,雷光光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揖了一揖。 沉默大师之名妇孺皆知,雷光光早有耳闻,却不料这位有道高僧竟然住在如此 简朴的荒山野寺中,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传闻沉默大师乃一浪迹天涯的游方僧人,因其深得佛法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 要旨,故而除了自报法号和宣佛之外,再不开口讲话。雷光光从小居住在长安豪门 之中,深知上至皇帝下至黎民百姓,无不想求见沉默大师一面,然而任皇上多方征 召,沉默大师只是不理。游云四海,善度有缘人,而与人接洽的一应事务,统统交 给自己的两名弟子去办理,自己反正是不置一言的。 雷光光想到这里,又即开口道:“在下因在山中迷路,途中又碰上强人,远远 见到宝刹,故而前来投宿,不料却得见大师风范,实乃三生有幸。”雷光光这番言 语自然半真半假,目的不过想引沉默大师开口而已。他心头多少有些疑虑,传闻中 的沉默大师云游四海,居无定所,而此刻这间小庙虽说简朴,但用来居住,却也算 得上十分舒适了。 他紧紧盯着沉默大师的后脑勺。 沉默大师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石桌对面坐下。 雷光光好奇地盯着他,但见沉默大师年约七旬,枯瘦如柴,一双细迷眼泛着洞 察人情的冷光,神情漠然。 沉默大师果真没说一句话。他的一名弟子道:“雷施主,大师请你执黑走完这 局残局。”雷光光苦笑:“我这臭棋篓子,怎敢班门弄斧,贻笑方家?”他紧紧盯 着沉默大师,希望他能开口讲话。那名弟子又道:“施主有所不知,大师自号沉默, 除了自报法号之外,是不会开口讲话的。”“看来都是由二位代劳了?”“正是。” “可是,你们真能体会大师的心意吗?”“尽力而为。”雷光光皱眉道:“如此一 来,不尽合拍之处想必在所难免了?”“这个自然。”一直未曾开口的僧人满脸和 气地回答他。 沉默大师不动声色,紧紧盯着棋盘,早已陷入沉思之中去了,而他的两位徒弟 相视一笑,别无言语。 雷光光一愣,心头若有所悟,继而恍然大悟,古古怪怪地一笑:“既然如此, 便要请大师多多指教了。”说完,他随手拿起一枚黑棋,看也不看,胡乱放在棋盘 之上。 三僧一愣,继而惊骇莫明,呆呆看着棋盘,桥舌不下。 雷光光仔细一看,自己也不禁失笑。按围棋规矩,一片棋如要成活,必须有两 个“眼”,黑棋的棋形颇似一只凶猛的秃鹫,秃鹫的两只眼睛正好是两个“眼位”, 使得这一片处于重围之中的黑棋已经安然成活,并且死死钳住白蟒的七寸。雷光光 适才随手走了一子,正巧将秃鹫的一只眼睛给填上了,如此一来,这片黑色立刻死 绝。 一名弟子将这块黑棋一一提完,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雷光光。 雷光光脸上一副无可奈何之状,心头却冷冷地道:你们适才不是说出差错不要 紧么,既然不要紧,咱们就不妨出上一出。 他多少有些得意地看着沉默大师,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沉默大师一张枯瘦的脸上一片苍白,死死盯着棋盘,连呼吸都有些粗了,浑没 有一代高僧风度。 雷光光心头大不以为然,他摇摇头,正待说什么时,却听一名弟子惊呼一声, 往后便倒,竟然昏死过去。另一名弟子不敢再看棋盘,双掌合什于胸前,口中念念 有词,分明是在念《金刚经》。 雷光光大奇,调头向棋盘看去,立刻一愣,心头砰然巨震,但觉天下之奇实在 莫过于此了。 黑棋的秃鹫顶被提掉之后,看似黑损,但仔细一看,棋盘中空出这一块之后, 增大了双方腾挪的余地,非但如此,白棋立刻露出两处漏洞来,而黑棋的两只爪子 已经牢牢攫住了白棋的右下角,无论白棋如何应子,两个破绽只能补其一,势必一 败涂地无疑。 沉默大师两位弟子的棋力不可谓不强,但一人被吓昏,另一人不敢再看,皆因 十数年来他们无时不在专研这局棋,今日被雷光光随手一子破去,心头之惊骇、沮 丧、激动无以复加,是以大为失态。 沉默大师苦思良久,只得弃子认输,站起身来:“阿弥陀佛,老纳输了。”雷 光光但觉此事神鬼难测,冥冥之中似乎别有主宰,长叹一声,一躬到底:“在下得 蒙大师指点,终生不敢稍有或忘!”沉默大师微微一笑:“两位弟子失态,老纳只 好破戒一次了。雷施主,请──”“大师请──”两人并肩走入殿中坐定,沉默大 师拿出一套僧衣:“施主如不忌讳,请用此僧衣遮遮体。”“多谢大师!”雷光光 接过,按沉默大师指点,到偏殿中换了僧衣出来,刚刚在大殿中坐下,却听沉默道 :“阿弥陀佛,施主若无它事,便请下山吧。”雷光光一怔,看着黑沉沉的夜色, 但觉沉默大师满脸肃穆,深不可测,实在猜不透他此举有何深意,只得站起身来: “既如此,在下这便告辞。”沉默点点头:“阿弥陀佛!”雷光光转身走了两步, 突然停下身来,从右手中拿起一枚铜钱,微一沉吟,“叭”地一声将铜钱掰成两半, 将半枚铜钱放在沉默大师身前:“在下承蒙大师指点迷津,大恩不敢言谢。今后但 有所命,大师可差人持此半枚铜钱吩咐在下,但有所命,在所不辞。”“阿弥陀佛, 多谢施主布施。”雷光光又是一怔,半枚铜钱可谈不上布施,当下但觉沉默大师一 代高僧,行事无不透着佛法精微,禅家意趣,崇敬之心愈发坚定了,当下再无言语, 辞别出来,连夜在山中行走,无论左思右想,总是猜不透沉默大师何以在深更半夜 将自己赶将出来。 此刻虽然寒意浓重,但一袭宽大而厚实的僧衣裹在身上,再加上凭空一个响雷 使得他内功暴进,非但不觉得寒冷,连饥饿都不曾感到,顺着一条依稀可辩的山道, 在黑夜中高一脚低一腿地向南行去。 一路上平安无事,天亮时分,这才发觉偏离了小路,此刻立身在一座森林边沿, 他四周瞧瞧,别无它路,只得一头钻进森林中,约行了数十里路,待日上竿头时分, 来到一条溪流旁边,喝了几口清洌的溪水,站起身来沿溪流不紧不慢地走着。 雷光光? 有趣。他想着这个灵机一动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心想光宗耀祖既是不可能的 事情,干脆连真名也隐去,免得羞没家门。 他无疑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父亲是否真有谋反实迹,他实在不愿去管。则天 皇帝一下子诛灭了他的九族,若非见机得快,他自己也定然无幸,这位女皇不可谓 不狠,但被她诛灭的皇亲贵胄可着实不少,也没见得别人把她怎样了。 自从被地痞饱打一顿之后,他便懒懒散散起来,报仇与否,便自己给自己免了, 他历来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此番被雷击了之后,浑身上下无一不是天下第一的样子,报仇与否,这个问题 又重新冒了出来。 不过他还是一个比较谦虚的人,立刻就反问自己:果真是天下第一了么? 尽管还不大肯定,但想来也是差不多了,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武功比自己还高 的人会是个什么样子。于是关于是否报仇的问题,他决定暂时放一放,先到江湖中 行走行走,待确定自己的武功算老几之后再定不迟。 就在这时,前边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阵兵刃撞击声,他咧嘴一笑:“人生无处 不江湖啊!”他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的脾气历来如此。 在他还是公子的时候,吃穿不愁,自然没有必要急急忙忙去做什么事,在他不 是公子而论落江湖之后,左右不过是东游西逛,更没什么心急火燎的事了。此刻虽 说可以印证一下武功,但这点事情实在还不至于让他心痒难耐,况且,如果打斗的 人不过是江湖屑小们在群殴呢?那非但无趣,反而无聊了。 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一摇一晃地来到了打斗场附近。 他看好地形,悄无声息地爬上一棵参天巨树,在树丫上舒舒服服地坐稳,拢了 拢宽大的僧衣,这才放眼向场中看去。 人很多,有百来人左右,僧尼丐俗,什么人都有,团团围成一圈,圈内有三具 尸体,二个活人。 正在打斗的是一道一俗,道人使剑,剑法轻灵而沉稳,年约六旬,气宇清虚, 神态谦冲,三络长髯飘忽之际,一派仙风道骨。一柄长剑出神入化,已占尽了先机, 但看得出,道人并不想置对方于死地,不过是想逼对方撒手认输而已。 对手是一名年约五旬的清瘦大汉,身上已挂了数处剑伤,虽非致命,但奋力周 旋之际,鲜血汩汩而出,四散飞溅,虽落下风,兀自健斗不屈。 然而围观的百余人并不在意打斗,人人脸色肃然,手按兵刃,冷冷盯着场中另 一位锦服之人。 此人年近六旬,身形异常伟岸,五官豪迈如同刀劈斧砍的岩石一般,线条分明, 刚毅沉静。 他背对打斗的二人,翘首望天,魁梧的身躯另有一副落拓不拘的丈夫气慨,于 身周之事毫不在意。 场中又斗得数个回合,“嗤”的一声,道人的长剑又在对手的右腿上划了一道 尺许长的口子,立时肉翻血冒,瘦高汉子站立不稳,踉跄几步,又傲然而立。 道人一声长叹,回剑入鞘,后退数步:“贫道承让了!”瘦高汉子浑身流血, 神态枭傲不驯地扫视众人一眼,微一沉吟,回转身来,对着锦服大汉恭恭敬敬地道 :“大哥,小弟先走了。”锦衣大汉微微摇头,回身对着他道:“请三弟稍候片刻 如何?”“是,大哥!”瘦高大汉在身上连点十数指,勉强止住血流,却并不包扎, 一屁股坐在岩石上,看了看手中的半截判官笔,对适才同他动手的道士道:“飞天 道长,名不虚传,老夫服了。”飞天道长? 雷光光心头一惊,他不是清泉观的观主么,怎地会来到此处?念头尚未转完, 却听飞天道长道:“夺命判官,招招夺命,贫道承让了。”瘦高汉子嘿嘿一笑,看 了看手中兵刃,手腕一翻,“嗤”地一声,那半截判官笔竟然没入山岩之中,不见 了踪影,他对着飞天道长拱拱手,不再说什么了。 雷光光心头又是一跳:判官称命? 若论江湖阅历,雷光光自视也浅薄得很,但毕竟也学了十多年武艺,长安城中 也是前呼后拥过的,尽管时过境迁,现在回想起那段日子不过是膏梁子弟们一种新 奇而带有刺激性的挥霍方式,但对江湖中几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场中一时有些静默,群雄戒备之情愈发明显,自控能力稍差的人,竟然忍不住,身 不由己地抽出了兵刃。 云飞杨看看死去的两人,叹口气,走到判官称命身前,掏出一枚精致的药丸递 给他:“三弟,服下去吧。”称命吃了一惊,疾忙站起来道:“大哥,不必了──” “嗯──你对我没信心了?”判官称命神情一振,双手接过药丸,捏碎蜡封,一口 将药丸吞下。 云飞杨这才叹口气道:“多谢兄弟了。”称命这才知道,他也没有信心,不禁 神色一黯,但随即抬眼道:“大哥,你走罢──”话未说完,称命已经一掌击碎自 己的天灵盖,尸身缓缓跪倒在云飞杨身前,气绝而亡。 云飞杨同他近在咫尺,适才见他不包扎伤口,知他已存必死之心,是以这才逼 他服下来之不易的这枚大力丸,谁料称命为了让云飞杨无后顾之忧,竟尔自绝身亡, 以称命的武功,要杀别人都非难事,便何况杀自己? 云飞杨久久凝视着脚前的称命,微微摇头:“好兄弟!”良久之后,云飞杨回 转身来,突然纵声狂笑,有十数人心胆俱震,转身就逃,而大部份人被云飞杨豪气 所逼,情不自禁后退数步,全神戒备。 只有三人未动。 站在最全面的是清泉观观主飞天道长,其后是丐帮帮主石磊,与他并肩而立的 是一位古稀老者,身形枯瘦,背脊佝偻,身着儒士青衫,面皮枯黑,神态清冷。 “吝啬秀才,今日同飞天道长和石帮主联手,不怕坠了你的名头么?”“不怕。” 青衫老者淡淡地道。 雷光光心头大震:“这个酸秀才还活着?”吝啬秀才的大名他很小时候就有耳 闻,但只把他作为一桩武林趣谈而已,并不相信确有其人,因为长安的侠少们没有 一个人见过他。这只是一个神话而已。秀才而吝啬,这便令人不快了,而这秀才非 但老,并且武功神鬼难测,这实际上便是妖魔鬼怪一路,甚至成了互相间打趣的代 名词。 突然之间,这种小时候的神话人物突然出现在眼前,雷光光心头不禁有些阴冷 冷的,说不出的难受。 却听云飞杨道:“看来老夫迟早难免一死,三位便请一齐动手,成全老夫罢!” 飞天道长乃成名数十载的英雄人物,此刻自不便以多胜少,正欲开口回避,但听吝 啬秀才干干脆脆地道:“好!”飞天道长一愣,此行是以吝啬秀才为首,当下不便 说什么,沉吟当场。 石磊一抱拳:“阁下欠丐帮几条人命,老叫花想单独讨还。”云飞杨淡然笑笑 :“石兄既有此意,但请动手不妨。”“不行。”吝啬秀才冷然道。 石磊解释道:“在下忝为一帮之主,若不能为弟兄们作主……”“我知道你不 愿依多胜少,但若非我三人合力,断然制服不了这魔头。”“秀才抬举老夫了。” 云飞杨失笑。 吝啬秀才这才抬起眼来,目中冷光一闪,淡然道:“三十年前老夫输你一掌, 今日看来依然不是你的对手。”云飞杨摇头道:“三十年前,你我皆心高气傲,一 掌一拳,现在想来还真不算什么了。”“此言怎讲?”“秀才若心头不甘,不妨打 我一掌,以报三十年前之仇好了。”“果真?”“自然如此。”“好!”吝啬秀才 果真走入场中,站在云飞杨身前:“准备好了?”雷光光心头大为惊讶,这吝啬秀 才的脸皮怎地如此之厚,人家嘴上让你,不过客气而已,你他妈就当真了,还要脸 不要? 但转念一想,这才符合吝啬秀才的名头。想通此节,对素来崇敬的飞天道长和 石磊也不禁有些小看了。 既然能同吝啬秀才同流合污,那便高明不到哪里去。心下对云飞杨便有了许多 好感,但盼他临时反悔,别上当才好。 飞天道长跨前一步:“且慢!”云飞杨转头看着他:“道长有何话说?”“你 不必自损功力,我三人合斗于你便是。但今日之事事出有因,尚望你不要怪罪贫道 等人依多为胜。”“不怪不怪,”云飞杨不无揶揄地道:“三位合力为武林除害, 何怪之有?” 这已经是明目张胆地偷袭了,直看得雷光光大为反胃。 雷光光大摇其头,暗道老子虽是公子哥儿,但这光明正大的侠气还是有一点, 而你吝啬秀才成名数十年尚如此无懒,实在是可耻至极!轻视之心,愈发足了。 云飞杨身躯被这阴毒的一掌击中,向后飞出十数丈之才落地,勉强站稳,皱了 皱眉:“秀才之帐可算清了?”云飞杨乃黑道第一枭雄,凭的绝非匹夫之勇,吝啬 秀才那点弯弯肠子他岂能不知,适才故意不理睬他,自顾同飞天道长讲话,但暗中 却气运胸腹之间,硬接了这一掌。 但掌力刚一接触到他的腹部,云飞杨立刻惊觉不妙,双足点地,顺着掌力就势 后跃,这才飞出十数丈去,甫一落地,便觉丹田之中一阵阵暴痛,疾忙运气护住, 强自镇定心神,傲然立于场中。 吝啬秀才阴冷地一笑:“这叫做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云飞杨 哈哈一笑,但却牵动了丹田大穴,一阵暴痛透彻心肺,笑声嘎然而止:“嘿嘿,这 可贻笑于方家了。”石磊和飞天道长茫然相视,不明云飞杨何以一招落败,关切地 看着他。吝啬秀漠然道:“石帮主,飞天道长,二位有所不知,适才云飞杨是故意 诱老夫偷袭他的。”石磊飞天自然不明所以,纵是雷光光也如坠五里云雾之中,摸 头不着脑。 吝啬秀才冷笑一声:“只要我出手偷袭,他便要假装受伤,这样一来,二位是 江湖中成名的英雄,自然就不便出手相助老夫,而仅凭老夫一人可实在奈何不了他, 待他收拾老夫之后,便会向两位叫阵了,哼!哼哼!”石磊和飞天面面相觑,信疑 参半,要知道云飞杨纵横江湖数十年,若说他如此工于心计,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一时间别无话说,呆立原地。 但雷光光却不这样想。他既然已经讨厌上各啬秀才,则云飞杨如此作为,便是 大丈夫为人处世的权宜之计,有何不可? 简直是奇妙得很! 但吝啬秀才的话却让他担心起来:“然而云飞杨百密一疏,老夫的掌力或有不 及之处,但这枚定海神针却够你云飞杨受上一阵子了,此刻你要单打独斗,嘿嘿, 老夫也不去怕你!”云飞杨不动声色:“你不妨试试。”“不用试。”吝啬秀才自 信地道:“你若不运气调息,半个时辰之后,定海神针自当钻入丹田穴中,无药可 救。但你如果此刻拔出神针,最多是内力泄漏而已,虽然武功尽失,但于性命无碍。” 雷光光吃了一惊,向云飞杨看去,却见他依然神态自若,并无所惧:“要杀你,用 不了半个时辰!”言毕,大步向场中走来。 吝啬秀才一阵干咳,看了看周围默不作声的群雄:“你们觉得老夫毒辣么?” 过匪夷所思,丐帮同云飞杨之事,改日再行商议不迟!“说完一挥手,三十名丐帮 弟子收起各自兵刃,肃然退朝一边,让出一个缺口来,石磊也让朝一边,只想看个 究竟,却不愿再动手了。 丐帮如此,群雄哗啦一声退出了大半,只有二十多人依旧站在场中,其中一位 虬髯壮汉大声道:“云飞杨作恶江湖多年,人人可得而诛之,对此獠不必讲甚么江 湖道义,大家伙齐上!”众人先前着实忌惮云飞杨,此刻见他已中了定海神针,一 边叫嚣着江湖大义为重,一边缓缓围了上去。 云飞杨苦笑良久:“酸秀才,你可知老夫这辈子最引以为自豪的是什么?” “武功智谋?”吝啬秀才见大局已定,心想你要罗嗦,正好可以拖延时间。 “不对。”“哦,哪是什么?”云飞杨一字一句地道:“就是老夫未曾混迹这 干所谓的侠义人士中间,自污其名!”话音刚落,他反手一掌,击飞一名从身后偷 袭的人,混战立刻开始。 吝啬秀才并不急于出手,他在人丛中从容进退,回避着云飞杨的进攻,尽量拖 延时间。 围攻云飞杨的有二十多人,武功虽然不济,但无一退缩,各式各样的兵刃暗器 不住地向他身上招呼,再加上吝啬秀才的寻隙一击,云飞杨立刻挂了彩。到了这地 步,云飞杨一声长嘶,下手不再容情,但见他掌、肘、腿、肩、腰无处不布满真力, 稍一沾到他的对手便将对方摔出,眨眼间被他打倒了十来个人,陡觉脑后劲风袭到, 不及多想,反腿朝后獠出。 偷袭他的依然又是吝啬秀才,他早已算无遗策,眼见云飞杨果然后獠,当下不 退反进,侧身而上,右手一挥,一掌击中云飞杨的委中穴,立刻飘身而退,游于场 中,任别人放手进攻。 委中穴位于膝盖正后面,乃人体大穴之一,平时纵是被不会武功的人轻轻一按, 也会腿软难禁,更何况是吝啬秀才亲手施为,而他的这掌中又夹着一枚定海神针? 云飞杨但觉一条右腿软麻难禁,情知又中对方诡计,心头暗自长叹,身躯就势 倒地,两条手臂和尚能活动的右脚依然攻击,出招之际,更加凌厉。 转眼间又被他击倒三人,但他的左腿却被一柄厚重的大刀砍中,虽未砍断,但 鲜血已将一条裤腿浸透。 雷光光摇头不已:完了。 却听吝啬秀才大声吩咐道:“大家快后退,以防他困兽犹斗。”此刻围攻之人 尚有八人,闻言俱都封住攻势,后掠数丈,注视着场中。 云飞杨双腿受伤颇重,但他依然慢慢站起,威武不屈的脸庞冷冷对着吝啬秀才 :“看来你要赢了。”“多谢成全。”吝啬秀才依旧全神贯注,并无丝毫得色。 “老夫之命就在此处,你敢来取么?”“不敢。”雷光光直看得大摇其头,忍 不住骂出声来:“扯淡!”满场之人闻言大惊,寻声抬头,看到了树丫上的雷光光, 但却没一人认识他,互相看一眼,不知他是什么来头,俱不敢出声相答。 吝啬秀才看得分明,见雷光光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虽惊奇于他竟能摸到树上 而不被自己发觉,但左思右想,心下把江湖中的厉害角色数过一遍,均没这小子的 份,胆气顿时壮了不少。但他一生谨慎,开口说话时已留了余地:“阁下是谁?” 吝啬秀才自然未听过这等大号:“原来是雷公子,不知尊驾在此,适才多有惊扰, 尚请见谅。”“那到不必。”雷光光大咧咧地道:“只是你这名字难听得紧,为什 么不改一改?”吝啬秀才并不生气:“想必雷公子已经有好主意了?”“我看你干 脆叫卑鄙无耻得了。”吝啬秀才沉吟道:“这倒有三分道理,只是雷公子得找老夫 父母商量一下才行。”雷光光未料他如此好说话:“好说好说,你爹你妈现在何处?” “他们已经死了。”一人扬了扬手中的大刀,嘲弄地道:“谁去问?”“你去。” 那人哈哈大笑,不听响应之声,回头看看脸色肃然的众人,心里不禁打了个突,笑 声嘎然而止,厉喝道:“有真本事不妨使出来,耍嘴皮子算什么名堂?”“好,你 等着──”雷光光边说边笨手笨脚地下了树,懒洋洋地向那人走去,宽大的僧袍摇 来晃去,透着三分滑稽古怪。他走到使刀汉子身前站定:“哪就有劳阁下了?” “讲话当放屁么?”那人脸色一沉:“你想干什么?”“你既已答应前去询问吝啬 秀才的父母,却还在此地罗嗦些什么?”对方冷冷地道:“我没答应过什么。”看 得出,他在竭力忍耐。雷光光“哦”了一声:“那么,你现在就去。”“他们已经 死了。”此人阴沉着睑,不耐烦地道:“你让我怎么问?”“那你自杀吧,自杀之 后,同在阴间,不就可以问了吗?”那人不怒反笑:“这本来也没什么,只可惜在 下就算问得清楚,也不能告诉阁下了。”“为什么?”“因为我是死人,而死人一 般是不能讲话的,对么?”“不对。”“是么?”“你问清楚之后,再自杀一次, 那你不就活转回来了吗?”众人本待发笑,但看雷光光一副认真的样子,疾忙闭上 了嘴。那人冷冷地道:“在下姓赵名刀,从不滥杀无辜,你最好走开,不要玩弄嘴 皮,害了性命。”“赵刀?这名字也一般得很,你去是不去?”赵刀忍无可忍,单 刀一抖:“我看还是你自己去罢!”言毕,轮圆膀臂,高举大刀,从右至左使劲砍 来,意欲腰斩雷光光。 雷光光笑道:“有劳大驾了!”双掌齐出,在赵刀的刀锋即将砍中自己时,双 掌运足内力,击中了赵刀前胸。“轰隆”一声闷响之后,赵刀尸骨荡然无存,围观 之人但觉脸上有些异样,伸手一摸,分明有一丝淡淡的血红,立刻有数人俯身干呕 不已,但大多数人心头震骇无比,默然而立。 静默。 大约过了小半盏茶时分,雷光光笑道:“看来赵刀贪恋阴间,不愿自杀回来, 这样罢,吝啬秀才,还是劳你亲自走一趟好了。”“不必了。”“为什么?”吝啬 秀才一连串干咳之后,这才平平静静地道:“改个姓名并非什么大事,雷公子既然 出了这么个好主意,便这样定得了,何必麻烦到阴间去问不问的?”雷光光满脸怪 笑:“这么说,你同意将吝啬秀才改成卑鄙无耻了?”“同意同意,老夫感激不尽。” “嗯,卑鄙无耻,好虽好了,只是稍嫌罗嗦,这样吧,叫你无耻得了,既上口,又 简炼,你看怎么样?”“多谢公子成全。”“哪你向大家宣布一下?”“谨遵台命 ──”吝啬秀才遂大声道:“各位江湖同道请了,老夫原名吝啬秀才,今日蒙雷公 子赐名无耻,各位请传扬江湖,称老夫为无耻便可。”众人心头骇异之情无以复加, 须知吝啬秀才成名多年,原先的大号虽然不雅,但总比“无耻”两字强得多了,今 天竟被这个面生的少年逼得改名换姓,实在是切齿大辱,群雄一方面惊骇于雷光光 那惊如天人的掌力,另一方面也对吝啬秀才的含垢忍辱之情有说不出的厌恶。须知 今日在场的群雄俱是侠义道中人,“名节”二字历来至为珍重,男子汉大丈夫,死 则死耳,岂能如此任人折辱? 石磊和飞天道长互相看一眼,面色沉重,满目忧虑。二人乃当今侠义道的领袖 人物,同众人所想又有不同。这雷光光之名从未听说过,但此人刚一现迹江湖,便 显露了一身人力难以企及的深厚内功,而其言行大有邪魔之迹,实在恐非武林之福。 雷光光待吝啬秀才向众人语毕,便望着身旁一位中年剑客道:“阁下可知此人 是谁?”他边说边指了指吝啬秀才。 这位中年剑客名叫华凡,乃河北华家堡堡主,平素甚有侠名,此刻见雷光光找 上了自己,淡然一笑道:“这位前辈叫吝啬秀才,但据说刚刚改了姓名。”“叫什 么?”“无耻。”雷光光咧嘴一笑:“你把无耻叫做什么,前辈么?”华凡镇定地 道:“前辈行事虽然有些过激,但除恶务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雷光光不怀好 意地上下打量他一眼:“如此说来,无耻是你的行为规范了?” 华凡之话可 有些太过玩命了,群雄无不担心地看着,谁料雷光光只是淡淡一笑:“这不是如果, 而是事实,吝啬秀才此后再没有了,有的只是无耻。你听清楚了么?”“阁下之言, 在下听清楚了。”言毕,华凡固执地闭上了嘴。 吝啬秀才插话道:“吝啬秀才本就不是什么高明的大号,这是江湖朋友嘲弄老 夫生性抠门而取的绰号,此番改弦更张,起名无耻,正可大张旗鼓地做点无耻之事, 这叫说白的鬼不害人,诸位日后可得留心了。”说完,自嘲地笑笑。众人也跟着讪 然而笑,心头对吝啬秀才生出了不少好感,若非如此,群雄可就左右不是了。 雷光光看看默然不语的云飞杨,转头道:“无耻前辈,可否将云飞杨的定海神 针取出?”“老夫遵命。”无耻缓缓走到云飞杨身前:“多有得罪,请先服下此药。” 雷光光好奇地看着他:“你不怕无耻在药丸上捣鬼么?”云飞杨哈哈一笑道:“他 若存心不救,老夫也得死,左右不过一死,有何区别?”“有区别,这样一来,你 买了我一个人情,实际上等于我欠了你一个人情。” 云飞杨拱手相谢,然后 道:“酸秀才……”“老夫已改名为无耻,旧号请不要再提。”云飞杨怔了怔,微 微一笑:“也罢,左右不过外号而已,叫什么都一样。无耻老兄,今日一战,我算 服你了,过往之事,可否一笔勾销?”“老夫已经更名换姓,今后定当洗心革面, 重新做人了,过往之事,你若能忘怀,再好不过。”云飞杨点点头,看着雷光光道 :“此去不远有一小镇,老弟可愿前去喝上几杯?”“成啊,我有几年没尝到酒味 了。”众人听得古怪,却不敢多说什么,云飞杨匆匆包扎了一下腿上伤口,对雷光 光道:“小兄弟,咱们走?”雷光光点头应了,二人并肩一笑,举步向南,便要离 去,却听身后一人沉喝道:“且慢!”雷光光回身一看,飞天道长和石磊联袂走入 场中,二人的门下弟子五十来人已经疾快地将雷光光和云飞杨团团围住,肃然静立。 云飞杨摇头苦笑,坐在他三弟刚才坐过的那块巨岩上,漠然看着场中。 雷光光不解地眨眨眼,不发一言,似笑非笑地看看飞天道长,又看看石磊石帮 主,静候下文。 飞天道长道:“贫道有言相询,尚望公子不吝赐教。”“不敢,道长请讲。” “令师是谁?”雷光光眨眨眼,想了一想道:“冬天雷。”飞天道长同石磊茫然相 顾,显然未曾听说过“冬天雷”的大名,飞天道长微一沉吟之后又道:“请恕贫道 孤陋寡闻,不知令师冬天雷一向居住何地?”“居无定所。”“哦,令师是方外之 人么?”“不是。”“不敢请教令师惯用什么兵刃?”“不太清楚。”飞天道长知 道自己问得太过突兀了,对方纵然有心欺瞒也是情理中事,当下字斟句酌地道: “公子内功惊若天人,江湖之中,已经少有人能敌──”雷光光好奇地问:“道长 的意思,是说我天下第一么?”飞天道长愣得一愣,见他问得天真,便道:“天下 第一恐不见得,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譬如令师的武艺就一定更加不凡吧?” 雷光光笑道:“那是。”“然而就贫道所知,公子的内功,放眼当今武林,确实无 人能及。”“是么?”“公子若不相信,何不问问云飞杨,他是黑道第一高手。” “是这样么?”云飞杨奇怪地看着他:“跟你相比,我的内力便如同三岁小儿一般, 不值一提。”雷光光有些信了,欣欣然有自得之状,不禁神思奔逸起来:要不要寻 则天女皇的晦气? 石帮主一抱拳道:“雷公子可知云飞杨是什么人?”“不知。”“公子可知我 等今日为何围攻于他?”“不知。”石帮主微微摇头,神色间大有不以为然之状: “公子只是见吝啬秀才──”吝啬秀才此刻漠然地站在一边,闻言冷然道:“石帮 主,老夫已改名无耻了。”石帮主一笑:“是老夫胡涂了。”他继续看着雷光光: “公子只是见无耻行事太不讲江湖道义,这就挺身而出,维护云飞杨么?”“公子 虽是一片好意,但此举只怕于武林安危大是不妥。”“何以见得?”“云飞杨号称 黑道第一,以往行事难免太过辛辣,今日群雄围攻他不成,云飞杨脱困之后,只怕 武林再不能安生了,公子想过此节没有?”雷光光确实未曾想过这么多,听了此言 之后,神情怪怪地看着云飞扬:“果真如此么?”“嘿嘿,差不多。”云飞扬坦然 道。 雷光光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狡辩一番呢?”“我为什么要辩?”雷光 光一怔,沉吟须臾,转问石磊:“今日之事,不知石帮主有何打算?”石磊和飞天 道长对视一眼,飞天微微点首,石磊即道:“云飞扬乃黑道枭雄,一日不除,则武 林无一日安宁。但此刻他身负重伤,不能使用内力,群雄此刻胜之不武。如果云飞 扬同意,可到清泉观暂住,待伤病养好之后,当招集天下武林同道,与他作一次公 平的搏杀。”雷光光看着云飞扬,云飞扬沉声道:“老夫一个月之后,一定到清泉 观拜访诸位。”石磊一口回绝:“不行。阁下必须此刻就随飞天道长起程。”“这 是为什么?”雷光光不解地问。 “公子有所不知,云飞扬诡计多端,若让他重回江湖,只怕数日之后,江湖便 当是一片血雨腥风!”雷光光乍舌道:“你真厉害。”云飞扬大笑:“公子过奖了!” 雷光光心下已有计较,当即道:“石帮主,飞天道长,我担保云飞扬在拜会清泉观 之前不作任何举动,可行?”云飞扬大摇其头,雷光光不解:“怎么?”“公子大 错特错了。”“为什么?”“他们不会相信你。”“为什么?”“因为你正邪难辩, 他们凭什么要相信你的保证?”“他们不信么?”“公子一问便知。”“二位前辈, 果真信不过我么?”石磊和飞天道长对视一眼,面有难色,沉吟再三,飞天道长斟 酌道:“公子甫出江湖,今日行事又大悖常情,令人正邪难辩。但公子只要假以时 日,是非功过,江湖道义之士自当有所公论。”飞天道长虽然说得客气,言下之意 却再明白不过了,雷光光断然道:“我不想证明什么。”云飞扬拍手称赞:“男子 汉大丈夫正该有此胸襟,管别人放屁干什么?”雷光光对他道:“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太清楚,我向别人证明什么去?”飞天道长和石磊忧心 忡忡地互相看看,末了石磊一咬牙,破釜沉舟地问:“雷公子有何打算,何不明示?” “你们信不过我,我也不能信你们,是正是邪,并非自己可以标榜的。咱们不妨假 以时日,互相看看,再决定怎么做。”石磊一声长叹:“公子刚出江湖便卷入是非 之中,实在是武林不幸。老夫今日行事,但盼公子能明了一点,老夫只对事,不对 人。”雷光光不大明白,迷惑地看看他,却听云飞扬道:“公子还不明白么,石帮 主和飞天道长要动手了。”“动手,为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你 听说过没有?”“听说过。”“他两人确实是侠义道中人,深知今日你我离去的后 果,所以他们要竭力阻制这种情况出现。”“他们的内功比我高吗?”云飞扬一愣 :“没有。”“哪他们阻挡得了我吗?”“恐怕不行。”“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 阻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不失丈夫风范。”飞天道长微微含笑:“云飞扬 过誉了,但正邪自古势不两立,贫道等言尽于此,如公子定要逆天行事,贫道等也 只得尽力周旋。”雷光光问云飞扬:“是不是我非得杀了他们才能走?”“你不能 杀他们。”“为什么?”“因为他们确实是侠义之士,你就算是黑道魔王也不能这 样。”“哪我们只好让他们杀了?”云飞扬笑了:“这当然更不行。”“哪该怎么 办?”“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我往往是溜之大吉。”雷光光满脸璨然:“好主意, 来,我背着你,咱们这便开遛……”飞天道长和石磊向各自弟子一招手,两人并肩 夹击而上,飞天道长一振手中青钢长剑:“雷公子,亮兵刃吧!”“我没有兵刃!” 雷光光理直气壮地说,同时四下里看去,但见丐帮和清泉观的弟子已经收拢了包围 圈,各式各样的兵刃在初冬的正午泛着冰冷的寒光。 石磊双掌虚掩胸前:“雷公子,情非得已,尚勿怪我等以多胜少,不讲江湖道 义。”“不怪不怪……”话未说完,雷光光陡见青光一闪,飞天道长的长剑已经斜 刺里刺来,同时脑后一股浑厚的掌力也倏然袭到。 --- 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