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静处时光 “坐下。”“师父您教训弟子一定辛苦得很,让弟子为您沏杯茶,您再慢慢教 训弟子……”“坐下!”“师父,弟子还是……”“坐下!!!”“是,师父。” 石亮恭谨万分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洗耳恭听,准备聆听教诲。 雷光光本已怒容满面,见状微微一愣,脸上阴晴不定,满布杀气。 石亮并不害怕:“请师父教导弟子。”“第一,我不是你师父。”“是,师父。” “第二,不许你叫我师父。”“是,师父。”雷光光不怒反笑:“嘿嘿,嘿,嘿嘿 嘿……嘿嘿嘿……”“弟子有什么不对么,竟惹得师父如此发笑?”“不不不,你 很有本事,我佩服得很,佩服得很。干脆,我叫您师父得了?”看得出,石亮一时 间有些惊讶,他不解地看着雷光光,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江湖中历来最重师徒情份,尊卑分明,任何人,那怕是十恶不赦的邪魔歪道, 轻易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否则即为江湖黑白两道所不耻,到这一步,那也就不用混 了。 有求必应雷光光行高于人,行事无不惊世骇俗,逍遥于世俗礼法之外,同石磊、 飞天道长、洪翁达等豪侠们自然不便相提并论,石亮在雷光光眼中不过毛头小孩一 个,虽有些鬼聪明,但如何耐得住他折腾? 眼见石亮无法置答,雷光光心头冷冷一笑:“几岁了?”“回师父问话,弟子 十七岁了。”“你是如何使得丐帮几乎发生内讧的,说来听听?”“非得说么?” 石亮有些不大情愿。 “如果我是你,那我就说,有什么了不起的?”雷光光翻翻白眼,不屑地道。 “师父想必知道,丐帮历来分污衣和净衣两派?”“略有耳闻,怎么?”“弟 子从小认为,叫花子就叫花子,没什么可丢人的,师父你说对不对?”“哼哼,那 当然。”“而既然是叫花子,穿着打扮便当符合身份,对不对?”雷光光虽认为未 必如此,但只哼了一声,没接他的茬,石亮自顾道:“所以弟子和污衣派的兄弟们 顶看不上净衣派的臭讲究,日常相处,便免不了口角之争。”雷光光见他年纪虽少, 但口齿便给,伶俐至极,只淡淡地看着他。 石亮从雷光光的脸上看不出他有什么倾向便又接着道:“弟子气忿不过,同几 个污衣派的兄弟们一合计,决定给净衣派一点颜色瞧瞧,一个深夜,我们提了几桶 大粪摸到净衣派的山洞中,每人的衣服上给了一瓢大粪,可笑净衣派这些浓包竟无 一人发觉,在山洞中臭气熏天地睡了一夜。”他偷偷看了看雷光光,却见雷光光双 目微闭,不为所动,当下又道:“第二日清晨醒来,净衣派山洞中一塌胡涂,他们 便气势汹汹地冲将出来,同污衣派理论,有几个脾气暴燥的弟兄便动起手来……” “这些人中自然有你了?”“是,师父,弟子也气不过污衣派兄弟被辱。”“嗯, 后来呢?”“后来帮主──也就是我爷爷率领四大长老赶来,制止了我们,事后追 来查去,弄得人人自危,弟子便强自出头,将一切罪责都一力承担下来了。”“哼 哼,看不出你还如此讲义气,后来石帮主便把你送到清泉观了?”“是。”“清泉 观的几条人命又是怎么回事?”“这就有些气人了……”石亮神情恨恨地道:“弟 子初到清泉观时,才十四岁,武功自然难及这些自命侠义的道长,被他们喝来骂去, 那是常事,这也不用提了,最可恨的是他们经常借比武报复,将弟子打得遍体鳞伤, 汤水难下。师父试想,我一个小孩子家,怎敌得过清泉观的成名大侠们?”“嗯哼, 凭这点事你就杀人了?”“更气人的还在后头。清泉观所居全是出家人,粗茶淡饭, 弟子怎能经受得起?只好偷偷下山,独自弄点油荤补补……”雷光光不禁莞尔一笑 :“想是你时常进补,屡犯出家人之大戒,他们便严厉惩罚于你了?”“哎──” 石亮气愤难平:“若是严厉,那也罢了,但他们的所作所为,用阴毒二字来形容是 最恰当不过了。”“何以见得?”“他们以弟子犯戒为由,将弟子关进山顶一个山 洞之中,每日只给几个窝头和一坛清水,弟子直饿得头昏眼花,实不瞒师父,当时 弟子连寻死的心都有了。”“是吗?这可有些难为你了。”“后来弟子设法杀了守 门弟子,逃出山洞,路上碰到两名巡夜师兄,也给弟子用计杀了,本想一走了之, 但心头一口闷气实在是不出不快,便摸进飞天道长的丹房,偷了一大包巴豆出来, 全部倒进水井之中,嘿嘿,听说第二天清泉观臭气熏天,好不令人恶心!”“那么, 你呢?”“弟子连夜下山,但未逃出多远,就被飞长道长捉住……”“这次你想必 大受苦楚了?”“这次弟子倒平安无事……”“这却奇了。”“师父有所不知,清 泉观如此恶毒地对待弟子,丑闻早已传扬江湖,飞天道长虽恨不得一剑杀了弟子, 但却不得不顾虑江湖道义,当下眉头一皱,又被他想出了一条毒计……”“把你送 到洪老英雄的镖局中?”“这正是飞天道长一箭双雕的毒计。如此一来,既可借洪 翁达之手除去弟子,又可对江湖同道有所交待,用心实在歹毒……”“飞天道长我 虽接触不多,但看样子怕不至于如此罢?”石亮微微摇头,同情地看着雷光光: “师父,你也被骗了。”“是吗?”“洪翁达受了飞天道长的暗中指使,决意寻机 害死弟子。正巧当时忠义镖局接了一支巨镖,洪翁达亲自出马,并带上他的孙女洪 小小和弟子。嘿嘿,可笑弟子当时还满心欢喜,心想可以增长一番见识了……” “你别忙着发感叹,直截了当地说吧,后来怎样?”“洪翁达为了让弟子早死,便 派弟子走在前面,充当开路先锋,你想我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能耐,如果碰上强人, 不就一命呜呼了吗?”雷光光见他如同说书人一般,随时卖个关子,尽管自己急于 知道结果,当下也懒得追问他了,便顺着他的话头道:“不错,洪老英雄令你探路, 实在是不妥,不过,探路的人不会仅有你一个吧?”“不错,还有洪小小和洪翁达 的大徒弟。”“洪小小武功怎样?”“与弟子不相上下,而那大徒弟就稀松平常得 紧了,刚一遇到强人,三下五除二便被砍了。”“当时你在干什么?”“弟子挡在 洪小小身前,她是洪翁达孙女,弟子自然得照应着他。”“动手了吗?”“这倒没 有。”“为什么?”“想是强人见弟子已存必死之心吧,故而不敢上前动手。洪翁 达的大弟子见势不妙,转身就逃,这班强人也算得上汉子,生平最看不上胆小如鼠 的人,发声喊,将他团团围住,没几招便结果了他的性命……”雷光光微微一笑, 并不点破他的谎言:“后来你便开始大显神威了?”“还没有。”“嗯?”“弟子 正待动手,不料强人首领忽然大喝一声,止住了正要攻向弟子的强人,那首领盯着 弟子仔细看了几眼,忽然道:' 来人可是小义侠石亮石公子?!' 弟子一惊,正色 道:' 在下正是石亮,阁下是谁?!' 那首领……”“小义侠是你的号?”雷光光 笑眯眯地问。 石亮一挥手,淡淡地道:“江湖朋友们随便取的,不想却传了开去,师父如觉 不妥,弟子今后不让他们叫就行……”“别别别,一个人要想搏得一个名头,那可 不是容易之事,你就随他们去吧。那么,那强人首领想必是你昔日故旧,说不定你 还救过他的性命,而此刻眼见是你这恩人,当下一定大惊失色,疾忙抛弃兵刃,跪 在你的面前请求饶恕了?”石亮一怔,惊讶地道:“实情确是如此,师父从何知晓?” 雷光光笑笑:“胡乱猜猜,不想言中,还是你接着说吧。”“那强人首领姓喻,名 镇远,昔日是丐帮河南分舵的二当家,大当家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中箭身亡,丐帮四 长老听信谗言,认为是喻镇远为了当老大而杀了大当家的,当即命丐帮高手将他抓 到洛阳,准备召开丐帮大会,将他当众斩首。时间正一天天逼近,各地丐帮弟子云 集洛阳,第二日便要开刀问斩了。弟子曾同喻镇远有过数面之交,见他相貌雄奇, 武功过人,为人十分仗义,绝不似这等贪图名位而不顾江湖道义的人,便在他即将 被砍头的前夜把他放了……”“那么,”雷光光问:“你一定将真正的凶手抓到了?” “唉,弟子本来马上就要着手调查此事的,奈何不久之后便被送到清泉观,此后一 直身不由己,这事便也就给耽搁下来了。不过师父放心……”“此事暂且别过不提, 先说你是如何教化强人的?”“当时弟子凝神一看,也认出了喻镇远,心头不禁百 感交激,便狠狠训了他一顿,喻镇远也是一时糊涂……”“等等,等等,你是如何 训斥喻镇远的,何不说来听听?”雷光光感兴趣地看着他。 石亮谦虚地一笑:“弟子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只是自叹昔日瞎了眼睛,竟救 了那么一个强盗出去,实在是愧对丐帮兄弟们。”雷光光点头道:“这叫动之以情, 嗯,不错。想来那喻镇远也是百感交激,愧对恩人,虽然一时落草为盗,但也着实 有不得已的苦衷?”“正是,师父果真英明!”“什么苦衷呢?”“今年夏季暴雨 不断,黄河决口,洪水肆虐,河南一带庄稼颗粒无收,老百姓携老带幼,四处逃生 去了。喻镇远也打算南下,这日来到桐柏山山下,不想却给一 伙强盗拦住,要把 他煮了去吃,喻镇远大怒,奋起神威,将他们统统打倒,一干强 人对他又惊又佩, 便推他做首领,在桐柏山落草,专门抢劫官府和为富不仁的豪强, 但对百姓却秋 毫无犯──”“这有些象是个义士了,却不知忠义镖局是官是民?”“弟子当日也 是这样问他的。喻镇远道:' 镖局虽是靠本事吃饭,但洪老英雄不合替官府保镖。 '”“洪老英雄所保之镖是官府的?”“确实如此。当时弟子正色道:'洪老英雄乃 我师父,请你放过这一次,今后忠义镖局不替官府走镖便是。' ”“喻镇远答应了?” “喻镇远乃一侠义之士,当即满口答应了弟子,不再为难洪老英雄。然而──”说 到此处,石亮神情黯然,长叹一声。 “怎么了?”“当时弟子只顾同喻镇远 讲话,未曾留意洪小小。被杀的大徒弟同她甚为交好,此刻她不顾大局,拔剑而出, 一干好汉们骤不及防,竟被她立刻刺死两人,刺伤五人,但她却也被生擒活捉。” “哟嗬,这下你可左右为难了?”“哎──也只怪我一时大意,没能及时止住洪小 小,以至于落到这等不可收拾的地步。当时那班好汉们也将在下团团围住,弟子长 叹一声,抛弃长剑道:' 要杀要剐,我小义侠绝不皱一下眉头!' 但好汉们并不答 应。这时探马来报,忠义镖局的镖车就要进入埋伏圈了。一众好汉被洪小小气红了 眼,一定要将忠义镖局的人赶尽杀绝,喻镇远长叹一声,吩咐将洪小小好生看管, 众人分头行事,但不准多伤人命,特别是不准伤了洪老英雄。”“他们劫镖了?” “劫了。”“洪老英雄呢?”“安然脱围而去。”“然后你被带到山寨?”“是。” “洪小小呢?”“唉──山寨弟兄因她伤了人命,定要杀她,除非……”“什么?” “除非在下娶她为妻。”“嘿嘿,于是你便娶她为妻了?”“为了救她一命,也只 好如此了。”石亮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哪么,洪小小为何还是死了?”“新婚三日之后,她上吊自杀了。”“这却 是为何?”“她同大师兄情感甚好,终日不能忘怀,故寻了短见。”“是吗?”石 亮见雷光光满脸嘲弄之色,便解释道:“弟子当日只想救她性命,故而勉强娶了她, 但虽然同宿一房,在下却持之以礼,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结婚之事, 洪小小并不同意?”石亮怔了一下,还是道:“她确实不同意。”“于是你们便点 了她的穴道,强迫她举行了婚礼?”石亮吃了一惊:“师父怎地如此清楚?”雷光 光不屑地道:“这有何难,洪小小是洪老英雄的独生孙女,其武功自然不凡,她如 果真想自杀,若非武功受制的话,又何须采用上吊自杀这等笨办法?”石亮见雷光 光明见千里,口齿不禁有些迟钝了:“她恐怕是因为悲痛大师兄之死而自寻短见吧?” 雷光光不耐烦地挥挥手,正待说什么时,一名仆役敲门道:“雷公子,王公子已候 多时,可否进来?”“请他稍候。”他转头看着石亮:“现在咱们长话短说吧。” “是,师父。大约十天之后,洪翁达率领数百人攻破山寨,弟子落荒而逃,不想却 在山中见到了沉默大师,以后之事,师父便知道了。”雷光光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当即对门处道:“请王公子进来。”王公子乃当朝权贵之子,进入房中后毕恭毕敬 地道:“在下受家父所托,前来求公子帮个忙。” “何事?”“刻四个字。” “什么字?”“侠骨飘香。”这却有些不同寻常:“刻在什么东西上?”王公子唯 恐雷光光拒绝,神态愈加恭谨:“在下爷爷乃朝庭武将,家父想请公子屈驾,到在 下家族陵园一行……”雷光光皱了皱眉:“刻在坟墓上?”“刻在一块石板上。不 知行不行?”“什么石?”“花岗石。”“这倒不难。不过……”雷光光眉头紧皱 :“公子想必知道,生意人禁忌颇多……”“在下明白。如公子愿意成全,大恩不 敢言谢,一百万两白银,不成敬意,尚请公子笑纳。”石亮大吃一惊,心想雷光光 必定喜形于色,转眼看去,雷光光已经闭上了眼睛。 “一百五十万两?”“……”“二百五十万两?”“……”“三百万?!” “这是祖祖辈辈的大事,公子不认为应该慎重些么?”“三百五十万!”“好吧, 念公子注重人伦之情的古意,在下这便随你走一遭。”王公子大喜过望,当即在前 引路,雷光光带石亮在后,出了客栈,登上一辆华贵的马车,飞快地穿过长安大街, 出了西门,行驰半个时辰之后,来到一座气魄宏大,松柏青青的墓地上。 大理石铺就的通道洁静异常,数尺厚的积雪已被清除,四周一片肃穆静谧。通 过长长的通道登上数十级台阶,来到一座平台上。平台正中,竖着一块宽一丈长三 丈的花岗岩石,岩石后面,便是巨大的王家祖茔了。 雷光光也懒得细看王家祖上到底是何等样了不起的人物,只看着王公子问: “就刻在这上面?”“正是,雷公子请稍候片刻,休息一下再动手。”“不必了。 要什么体?”“依雷公子来看,当要什么体?”“行书吧?”“多谢雷公子指点。” 雷光光不再说话,仔细打量了一下花岗石的大小,微一沉吟,身形掠起,快到顶部 之时,凌空挥出一拳,手臂便深深刺破厚达一尺有余的花岗岩,但见他身形晃动不 已,右臂如同伸入水豆腐中一般,来回自入地搅拌起来,如同伸入无物之中,挥洒 自如。 手臂划动坚石的“咔嚓”声和碎石的落地声不绝于耳,石亮直看得心驰目眩, 骇然万分。 小半盏茶时分之后,雷光光写完“香”字的最后一笔,直起身来,后退数丈, 悠然自得地欣赏起自己的佳作来。 被镂空了的花岗岩之上,“侠骨飘香”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飘逸而极富力度, 端的俊秀洒脱,非同凡品。 雷光光从镂空的笔划中隐隐约约地看到王家祖茔里的墓碑,眉头一皱,也不细 看碑文,转头对石亮道:“咱们走。”王公子疾道:“在下已略备酒宴,尚请雷公 子赏光──”“不必,在下尚有许多朋友在等着,王公子的好意就心领了。”王公 子知他时间甚为宝贵,但见他帮了如此大忙,干完活说走就走,心里多少有些过意 不去:“公子如此屈就,在下无以为报,实在不好意思。”“王公子不必客气,三 百五十万两银子,什么心意都能尽了。多谢,在下告辞!”王公子无奈,只得将雷 光光和石亮送回高流客栈,而这时等着求见的人早已排成长队,雷光光有些不耐烦 了,对负责接待这般公子小姐们的店家小厮道:“今日到此为止,明天再说罢!” 言毕进入房中,石亮紧跟而来,惊讶地看着他:“师父为什么不接待他们?”“现 在没兴趣了,改天再说。”石亮那机灵的脑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种赚大钱的事 情居然有人不感兴趣,他不无遗憾地道:“要是师父将这门手艺教给弟子,弟子便 可代劳了……”“手艺?什么手艺?”“就是师父写字的手艺呀。”石亮边说边看 着他的右手,眼神之中不乏崇敬,但却也有一丝贪婪之色。 雷光光也抬起双手看了看:“你把我当成写字先生了?”“师父的字写得确实 太神奇了,能教教弟子么?”雷光光探询地看着他,拿不准他是真不懂还是故意装 憨:“可以。”石亮大喜,立刻扑倒在地,“咚咚咚”叩了八个响头,愉快地叫道 :“师父!”雷光光淡淡地道:“你起来吧。”“谢师父。”雷光光怪怪地一笑: “不过要练为师这门书法,可必须吃点苦方行。”“师父放心,若说其它,弟子可 能不太行,但若说到吃苦,那就是弟子的长项了。”“但愿如此。咱们明天开始吧, 今天该吃晚饭了。”“是,师父。”应该说石亮是一个很奇怪的少年,他第二天起 得很早,昨晚雷光光让他见识到了金钱能够买到什么,尽管睡得很晚,他依然比雷 光光早起了一个时辰,并替师父沏了一壶西湖龙井。 然而一个时辰的时间太长,石亮毫不犹豫地换了三次茶,直到泡第四壶的时候, 雷光光才睡眼惺忪地起来,他接过石亮递上的茶,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把门 外应侍的小厮叫进来:“我昨日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齐了吗?”“回禀公子,都买 齐了。”“很好,拿进来。”不一会,小厮抱进一大包东西,一一摆放在一张新安 置的檀香木桌上,然后退了出去。雷光光一指那张桌子:“石亮,以后你就坐在这 张桌子上练字吧。”石亮看了看放置得整整齐齐的笔墨字砚,尽管这些文房四宝无 一不是上上之品,他依然有种恼怒的感觉:“师父……”“什么事?”“弟子想学 的是师父在花岗岩上写字的本领,请师父成全。”“我知道。”雷光光老谋深算地 道:“但任何事情都有个先后顺序,对不对?你知道为师为了练这门手艺写坏了多 少笔吗?”“弟子不知,请师父指教。”“少说也有一万支。”石亮吃了一惊,满 脸畏难之色。却听雷光光又道:“你知道为师用坏了多少砚台么?”“弟子不知。” “少说也有一千个。”石亮沉默了。 “你知道为师用了多少墨条么?”“不知。”“少说也有一千斤。”“……” “你知道为师用了多少纸张么?”“弟子想,几万斤总是有的吧?”雷光光一怔, 有些恼火地看着石亮,但石亮却满脸惊奇地看着他,毫无讽刺挖苦的迹象,雷光光 “哼”地一声:“几万斤虽然没有,但也差不了多少。所以,你老老实实练字去吧!” 石亮欲言又止,只得规规矩矩地坐到椅子上去,磨好了墨,翻开一本《三字经》, 开始临摹起来。 雷光光见石亮无话可说,心头一乐:任你小子精似鬼,也要喝老──这个── 大爷的洗脚水。好小子,你耐心练吧,难说能成为一个大书法家也未可知。 雷光光不再理睬石亮,自顾接待公子小姐们,这一天着实赚了不少,晚间欢宴 之后,各自睡下不提。 次日起床之后,不见石亮送上茶水,雷光光淡然一笑,知他小儿心性,定是记 恨昨日让他练书法之事,当下也懒得训他,洗漱之后,用了早餐,已将近正午时分, 回到房间中却依然不见石亮身影,走到石亮的桌前一看,收拾得到也整齐,四处找 找,不见石亮踪迹,雷光光这才急了:这小子莫非跑了不成? 雷光光拍了拍脑门,心知这小子鬼主意层出不穷,比之自己,那真是有过之而 无不及,实不该被他那副听话的样子蒙骗了去。这小子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对 沉默大师可交待不了。 有心寻找石亮,却茫无头绪,不知该往何方追寻。左思右想,这位有求必应的 聪明人也没了主意,枯坐客房,寻思对策,久而不得。心烦意乱,将一应求见之人 一概拒之门外,大钱也懒得去挣了。 下午时分,忽闻三声怯怯的敲门之声,雷光光没好气地道:“谁?”“师父─ ─”雷光光大喜过望,一跃而起,但脑袋中灵光一闪,便又坐下,拿起一本《庄子 》来,这才淡淡地道:“进来。”“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石亮低着头,一 步一步挪了进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长衫被长剑划破数处,隐隐有一片片血 迹,以左臂上伤势较重,这一剑对穿胳臂,所幸并未伤及骨头,但流血甚多,石亮 英俊的脸上一片苍白,神态犹有三分惊惧之色。 雷光光念头一转,早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冷冷地“哼”了一声,并无多言, 专心读书去了。 石亮“扑通”跪倒在地:“师父,弟子知错了,请师父饶恕弟子这一次吧?” 言毕叩头不已,触地有声。 “小义侠,嘿嘿,姓石的,你给我听好了,你若一去不回,在下便给你叩头烧 高香!”石亮声带哭腔:“弟子知错了,请师父念弟子初犯……”“初犯?”石亮 不敢接嘴,可怜兮兮地跪在那里。雷光光“啪”地放下书:“石亮,你听清楚了, 我确实答应过沉默大师,要将你调教成好人并且保你十年平安。但你记住一句话, 叫做'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我收留你乃出于不得已,嘿嘿,但如果 你想逃跑,那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任何时候,你若想逃,只管离去便 是。听清 了没有?!” “弟子再不敢了……”石亮根本未曾看清雷光光有何动作, “叭”地一声脆响,脸上挨了一巴掌,一股浑厚的巨力涌来,再也把持不定,身体 在地板上滚了几个轱辘,“嘭”地一声撞到墙上,这才停下,左脸便感到热辣辣地 疼了起来。 石亮不敢吭声,疾忙爬起来,依旧跪下:“师父责罚得是,弟子下次一定改正。” “嘿嘿,看不出你小子还挺有教养的。我告诉你,跟我生活在一起,从现在开始, 若有半句假话,哼哼。”“弟子不敢撒谎。”“我可不怕你撒谎,我巴不得你撒谎。 好了,你现在站起来。”“弟子不敢──”“起来!”“谢师父。”石亮爬了起来, 低头站着。却听雷光光道:“好了,小义侠,今天怎么回事,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来, 若有半句虚言,你就等着瞧好了。”“弟子不敢。”“讲!”“弟子早晨醒了之后, 见师父还在熟睡,便想出去看看长安──”“叭”地一声脆响,石亮根本没看清楚 雷光光到底动了没有,左脸上又挨了一巴掌,直抽得眼冒金星,半晌才回过神来。 却见雷光光笑嬉嬉地看着他,鼓励道:“小义侠,我看你很喜欢说书。不过我 告诉你,第一,我不喜欢听说书,第二,纵是偶尔想听,也决不听你的。你水平太 臭。听明白了没有?” “弟子明白了。”“讲。”“弟子……”石亮犹豫起 来,偷看雷光光一眼,见他正满脸诡笑,巴不得自己说出谎话来,当下心一横,咬 牙道:“不错,弟子是想私自逃跑!”他咬紧牙关,准备挨一巴掌,但奇怪的是, 雷光光反而不太高兴地看着他,似乎怪他没讲假话似的。 石亮胆子大了一点:“但出城不久便碰上了清泉观的三名道士,弟子斗不过他 们,便只好逃回来请师父保护了。”雷光光婉惜地道:“碰到飞天道长了?”“没 有。”“那三名道士的武功很高么?”“也不见得有多高明,人多而已。”石亮愤 愤难平地道。 “没关系,”雷光光安慰他道:“区区三名道士,何足惧哉,改天我教你一套 武功,包管你缴了他们的长剑,逃起来就方便多了。”“弟子不……”“嗯?” “弟子确实不敢再逃了。一定终身跟着师父您老人家。”雷光光见他称自己为老人 家,咧嘴笑笑,道:“没出息,受点小挫折就丧气,这还是男子汉大丈夫么?”石 亮不由得愣愣地看着他,略一思谅,便明白雷光光的用心,他不过想怂勇自己逃走, 这样无论死活都跟他没关系了,而对沉默大师也可以有所交待。 想通此节,石亮心头冷冷一笑:想跟小爷斗智,你还嫩着点。当即道:“并非 弟子没有毅力,耐何技不如人,逃出去必是死路一条,所以再不敢逃了。”“何以 见得逃出去必是死路?”“弟子就算胜得了长安城中的这三名清泉观道士,但飞天 道长一到,弟子可无论如何不是他的对手。”“哼哼,飞天道长也未见高明。” “师父武功盖世,自然不用去怕他。弟子可不敢跟师父相比。”“要胜飞天也不难, 只要你用心武功,为师包你不出三个月便可以胜他。”“就算弟子胜得了飞天也还 是不敢逃。”“为什么?”“因为,因为洪翁达也很厉害……”“那有什么,最多 ……这个……三个月,你依旧可以胜了他。”“多谢师父,但弟子还是不能逃。” “这又是为什么?”“丐帮……”“丐帮怎么了?”“弟子的爷爷想必师父是知道 的?”“哼哼,略有所知。莫非他也要杀你不成?”“师父明见。”雷光光不耐烦 起来:“三个月之后,你一样可以杀了你爷爷!”雷光光心头苦笑:我这是教人学 好还是学坏?沉默大师要知道了我的方法,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石亮也吃了一惊,见雷光光为了逼自己逃跑,竟然连这等伤天害理的主意也出 了出来,此人之邪,实在是大悖常情,沉默大师还指望我跟他学好,真是活见鬼了。 当下苦着脸道:“就算这样,弟子还是不能逃。”雷光光火了:“你还有完没完?!” “师父若能替弟子想个对策,这次只怕可以逃得了啦。”“好,说罢,还有什么厉 害的对头?”“没有了。”“哪你为何依旧不敢逃?”石亮心头暗笑,但却满脸忧 愁地道:“就算单打独斗能胜过他们,但如果他们联手,弟子岂不依然是死?” 雷光光一怔,未及开言,却听石亮又接着道:“飞天是清泉观主,洪翁达是忠义镖 局局主,我爷爷是丐帮帮主,这三大对头既有本领又有势力,加上他们的徒子徒孙, 弟子恐怕得跟师父多学些年头才行。”雷光光阴沉着脸不出气,良久方道:“小子, 你太抬举自己了!”“弟子只是假设嘛。”“那我告诉你,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以他们的声望、身份,你纵是再坏上十倍他们也不可能联手。”“别忘了他们是大 侠,在某种情况下他们会牺牲自己的好名声的,这正如弟子的爷爷为了某种莫明其 妙的原因也会不择手段杀了弟子的。”“你不配。”雷光光冷冷地道:“纵是云飞 扬这等魔头也未能让他们联手。所以从明天开始,早上练武,下午练字。现在你滚 开,今日之内不要在我面前出现。”“是,师父。”石亮心头好笑,雷光光一门心 思想逼走他,这个聪明人所能想出的主意便是传授武功,石亮心想,老子练字不妨 用心些,但习武吗,那也就不妨应应景得了,反正纵是勤学苦练,十年之内也不可 能天下无敌,哪又何苦来着?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转身出去,回自己房中包扎 伤口去了。 石亮刚一离去,雷光光用掌力关上门,停得一停,得意地笑了出来:小子,老 子要的就是你不学武功,别离开我身边,十年之后,滚你妈的臭鸭蛋去吧! 石亮这种文武双修的安静日子只维持了三天,第四天清晨,一柄飞刀从窗户缝 隙中射落在雷光光身前的桌子上。 雷光光拔出飞刀,取下上面的短笺,但见上面写道:雷光光及高足小义侠石亮 勋鉴:贫道等正午时分在城南树林里恭候,望祈大驾光临。署名是飞天道长。 雷光光见石亮正回头看着自己,便将信笺扔给他,自己悠然地欣赏着石亮那骤 然苍白的脸色。 石亮跪倒在雷光光身前:“请师父做主。”“此刻离正午还早着呢,你起来吧。” “谢师父。”石亮强自镇定,但他英俊的面容一片铁青,高挑而略显瘦削的身材毕 直僵硬,不时神经质地抽搐一下,随即身子一挺,强压下紧张的肌肉。 “这种时候应该放松自己。”雷光光悠闲地看着他:“如果对手跟你势均力敌 的话,紧张只会使你的动作失常。”石亮不能再强撑下去,他刚一放松自己,立刻 浑身颤抖起来:“师父,弟子同飞天并非势均力敌。”“我当然知道。遇到比自己 高明的对手时,你如果还是那么紧张,那更毫无希望了。”“弟子明白,但弟子控 制不住。求师父指点。”“任何事情,该来的都会来,紧张于事无补。反正大家都 难免一死,早晚一点有何关系?”“弟子太年轻,还不应该死!”“我比你大,哪 我就该死了?”“弟子不是这个意思……”“也罢,你既然如此害怕,那你留在客 栈,为师代你向飞天问好便是。”“不不不。”石亮脑袋极为灵光,心想飞天等人 一见自己未去赴会,定然猜到自己留在客栈中,那时只要派两三名道士前来,那便 一切都完了,是以他神经质地大叫:“弟子誓死追随师父……”话未说完,脸上便 挨了清脆的一巴掌,雷光光兴高彩烈地道:“你说什么?” 石亮左脸又红肿 起来,这三天中,左脸已经挨了十数下了。这时他低垂下头,眼中满是怨毒之光, 但语音却平静地道:“弟子不敢离开师父,请师父成全。”雷光光老气横秋地道: “记住了,恨可以消除紧张。”石亮低头一看,自己果真已经恢复常态,不再紧张 了:“谢师父──弟子──”雷光光咯咯咯地笑起来,石亮这才惊觉自己几乎又说 了假话,疾忙打住,总算及时把“敢”字咽回肚子中。 “你刚才想说你不敢恨?”石亮多少算摸出点雷光光的脾气了,当下不敢撤谎, 只得硬着头皮道:“是。”“果真不敢恨吗?”“不敢明着恨。”“嗯,暗中恨?” “是。”“有多恨?”“一点。”“一点?”“两、三点。”雷光光笑了:“儒子 可教也!”石亮目瞪口呆,心头之惊异实难言语,他不敢看雷光光,但内心深感不 可思议,莫非此人只要听到实话就高兴,哪怕是诅咒他的话都成? “不错。”雷光光猜透了他的心思:“只要讲实话,对你自己是很有利的。” “是,师父。”“但对我却不大有利,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讲谎话,那怕偶尔讲讲也 好。”石亮不知该如何回答,傻乎乎地站在屋中,脱口道:“弟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是实话,我知道。现在考你一个问题,什么人敢随时讲真话?”“师父你?” 雷光光摇手道:“我不是问你具体的人,我是问你哪一类人。”“侠士?”“你觉 得侠士们随时讲真话么?”“这个,恐怕也未必尽然。”“再想想?”石亮眉头紧 皱,沉思良久:“师父……”“别忙着回答,想好了再说。现在,你再想想第二个 问题:什么人最喜欢听到真话?”石亮双眼茫然,雷光光笑笑:“你连这两个问题 都没弄清楚就开始讲话,这岂不是糟糕透顶的事么?”“是,师父。”“而你没弄 清这两个问题就开始行走江湖,连我都奇怪你居然能活到今天。”“是,师父。” 雪已经停止了,大地一片洁白,天空湛蓝,冬日高悬,远处村庄炊烟袅袅,气 氛祥和。 雷光光和石亮双骑并辔来到城南树林边,深厚的积雪上一条众多的足迹伸向林 中,石亮仔细地数数,心惊胆颤道:“师父,共有二十二个人……”“嗯。”雷光 光并不在意,打马前行,进入林中。 石亮不敢落后,疾忙催马跟上,行得数丈,终于忍不住又道:“师父,他们人 数太多,这不公平,咱们走吧?”“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你还是定下心神来,多寻 思点对策的好。”雷光光不冷不热地道。 石亮紧咬牙关,紧张地东瞧西看,如何定得下心神来? 不一会,林中空地中出现了二十一名道士的身影,他们一动不动,成一个半圆 形肃立雪地中,一见石亮,众道士神情悲恨至极,狠狠地盯着他,只要飞天道长一 声令下,便要将石亮砍成肉酱,方泄心头之恨。 飞天道长立在半圆正中,但见他身材清瘦,相貌清癯,气宇恬淡,神态谦冲, 三络长长的银鬓透出一派仙风道骨,的是一代宗师风范。 雷光光翻身下马,一抱拳道:“有劳道长久等,在下来迟,尚请见谅。”边说 边把缰绳交给石亮,石亮将两匹坐骑系在树上,回身走到雷光光身旁,不敢离开半 步,也不敢去看飞天道长。 飞天道长根本就没正眼看过他一眼,飞天对雷光光道:“雷公子能赴贫道之约, 足见一片善心仁宅、嫉恶如仇之心,贫道多谢了。”雷光光当即笑道:“善心仁宅, 嫉恶如仇这等侠义之举,在下可是连边都不沾,道长还是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有什 么事,尽管直言,否则站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也着实没什么意思。”雷光光言词便 给,随便至极,一干道士见他对飞天不甚尊重,立刻便连他也恨上了,冷冷地盯着 他,心目当中,雷光光早已身首异处了。 飞天道长知他脾性如此,也不为悖,伸手一指石亮,眼睛却看着雷光光,直接 了当地道:“贫道欲向公子要这个人。”雷光光喜道:“道长也觉得此子骨骼清奇, 实为练武奇才,故而也想收他为徒么?”“这个贫道可不敢。”飞天知他为人疏狂, 如不把话挑明,只怕他会胡扯到明天也未可知,当下道:“石亮同敝观有些过节, 贫道专程来此,为的便是向小义侠讨教一番。”雷光光奇道:“过节,什么过节?” “阁下既然是小义侠的师父,何不直接问问他呢?”“说得也是。石亮,你同清泉 观有何过节?”石亮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立在雪地中, 眼巴巴地看着雷光光,雷光光大为不耐:“快说!”“弟子……弟子已经向师父禀 报过了……”“是么,哪我怎地忘了?这样吧,你再重新说一次,为师这记心可有 些靠不住了。”石亮脸色立刻“唰”地一下变得苍白无比,眼神中悲愤、怨毒、绝 望之情溢于言表,他立刻明白了雷光光故意出他洋相的用心,这才知道,飞天等人 并不可怕, 真正可怕的便是自己视为靠山的这位师父。 却听雷光光冷冷地 道:“石亮,你没听到为师的话么?”石亮万念俱灰,神情木然地道:“弟子听到 了。”“那你快快说来,如何得罪了清泉观?”“弟子杀了他们三名道士,又在水 井中下过巴豆毒。”“为什么?”“因为……因为弟子不堪他们凌辱,不得已而为 之……”“凌辱,他们如何你了?”“这……”“这什么?”“他们,他们不让弟 子学武……却……这个……借比武之机痛打弟子……弟子受逼不过,这才杀了人。” “这还了得,清泉观如此仗势欺人么,飞天道长?”飞天未及回答,站在他身后的 一名道长早已按耐不住满腔怒火,激愤地道:“此人肆意破坏出家人的清规戒律, 生性无懒,疏于武学,观主见他实在不成话,便将他关入静室,令其反躬自省,谁 料他……他……他……”道士发指于石亮的残毒天性,竟然难以成语,飞天皱了皱 眉:“出家之人,如此易动情感,成何体统?”这名道士本是颇有修为的清静之人, 此时皆因伤痛同门师兄弟无端被害,这才动了感情,飞天一喝止,他规规矩矩地应 了声“是”,虽不再言语,但依然对着石亮怒目而视,就算能手刃此贼,也难消心 头之恨! 飞天道长依然平静地道:“关入静室,令犯有过错的弟子反躬自省,这历来是 敝观的规矩。观中弟子,几乎人人都曾被关入过静室思过。贫道年轻时争胜赌强, 也被关入过静室,长达三年之久,并且因此而悟得贫道的一项敝帚之技──阳光八 式。敝观的许多前辈高人在静室中潜心修道,用心武学,确实发扬了清泉观的武学。 因此,弟子被关入静室,这一方面是一种惩罚,但另一方面,能够远离世俗喧嚣, 对这名弟子来说,实在是人生当中难得的一段静处时光。”雷光光心驰神往地道: “道长这样一说,在下也巴不得被关入这静室当中去了。”飞天微微一笑:“关入 静室,这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之策。阁下武功早已大成,动静之态,无不随 心所欲,天人合一,又何须借助于外物?”“道长过奖。石亮,这既然是好事,你 却为何还因此生怨,对道长们痛下杀手呢?”“弟子……弟子愚钝,不明道长…… 这个……良苦用心……”“如此说来,你知错了?”“弟子知错。”“这还不错。” 雷光光满意地点点头,转向飞天道:“此子已然知错,道长可否给他一次机会,关 入贵观静室之中,十年八年之后,难说便是一代得道高人?” 雷光光行事无 不匪夷所思,人鬼难测。也亏他想得出这等主意,石亮固然是大惊失色,心想这一 入得清泉观,就算道士们不敢动手,但自己饿也要被活活饿死。而飞天道长也是始 料未及,一愣之下,微笑道:“贫道等同小义侠石亮石公子的过节,敝观也还放得 下。此次贫道等不惜劳动阁下大驾,来到这冰天雪地之中,原因并不在此。” “哦,敢问道长,是何原因?”“石亮在敝观杀人放毒之后,逃下山去,正巧被贫 道追上。贫道反躬自问,清泉观虽无对不住石公子的地方,但因石公子并非方外之 人,而清泉观强留于他,这不罪也罪了。当下放过既往之事,将其送至忠义镖局洪 老英雄处,原指望石公子增长一番见识,明白点人之常情,唉──”说到此处,一 直恬淡自如的飞天道长长叹一声,神情悲楚,悔恨万分。 雷光光明知故问:“怎么了?”“阁下还是问石公子吧!”“石亮,这又是怎 么回事?”“弟子,弟子不是已向师父禀明此事了吗?”雷光光满脸嘲弄地看着他, 眨眨眼睛:“为师不是说过,我这记性有些不大靠得住么?怎么了,莫非你也有这 毛病?”有生以来,小义侠石亮石公子第一次发觉自己处境的艰难和尴尬,也第一 次发现谎话往往只能骗自己,要骗别人,至少现在是不大灵光了。 然而他并未后悔自己说谎,他只恨雷光光不该如此阴毒。 他现在已经明白,至少此刻是不能说谎了,他多少有些担心地看看雷光光那双 薄而大并且修长的手掌,尽管这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掌,但它扇起巴掌来却从未 含糊过。 然而一旦说了真话,结局如何,那实在是难说得紧了。 雷光光满脸含笑,多少有些慈祥地看着石亮,并不急于催促。 石亮太熟悉雷光光这种不怀好意的微笑了,这是他巴不得自己说谎时的微笑。 想到这里,石亮心头一横:小爷纵是死也不能让你得逞! 十七岁的石公子狠下心来,张了张嘴,终又闭下。 石公子历来对自己的武功不大看得起,而有持无恐的,乃一张嘴而已。这时他 第一次对自己的嘴也失去了自信。 “怎么了?”雷光光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弟子很……很好……”“是么──”雷光光意味深长地看他一 眼,然后抬起头来,眺望着冬日那湛蓝如洗的天空,一言不发,似乎神游九天去了。 清泉观的道长们阴沉着脸,默然瞪视着石亮,也是一言不发。 寂静。 石亮第一次尝到了被欺骗的感觉,这一天对他来说实在太新奇了,他尝到了许 多根本未曾尝到过的滋味。 他认为雷光光欺骗了他。 雷光光欺骗了他的信任,石亮这样想。 他宁愿被飞天道长一剑刺死,也要杀了雷光光,如果他能够的话。 这时他想到了下毒。 于是他立刻想到了十二种方法,在他的幻想中,雷光光便痛苦万般地死了十二 次。 石亮沉浸在惩治雷光光的喜悦之中,嘴角不禁浮起了一丝幸福的微笑。 清泉观的一干道长惊怒异常地看着他,觉得此子果真是万死莫赎,死有余辜之 辈,这种时候他竟然还笑得起来! 良久之后,“叭”地一声脆响,一枚树枝不堪积雪重负,突然断裂,积雪唰唰 而下,落在石亮身前不远处,他这才从幻想中回过神来。 雷光光依然翘首望天,神思飘飘,而一干道长们深恶痛绝地瞪着他,石亮但觉 一股冰寒沏骨的寒意从心底迅速泛开,忍不住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浑身便微微 发起抖来,再也控制不住。 这时他想起雷光光曾经教诲过他:“恨可以消除紧张。”他最恨的自然就是雷 光光,于是他开始恨。然而他却更加发起抖来,因为他发觉了雷光光的可怕之处, 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 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仇恨、恐惧、绝望一时间竟折磨得石亮几乎发狂,他终于 忍不住,恶毒地看着雷光光,声嘶力竭地叫道:“我要杀了你!”此言一出,一干 道士目瞪口呆地看着石亮,不知他何以对师父如此仇恨,以至于要杀了雷光光? 雷光光回头看着他,脸上一副怪笑:“这是实话。你既然这样想,就更应该好好练 武,对不对?”飞天道长不明底里,听了雷光光之言,虽对他身俱以德报怨这等罕 见胸怀十分佩服,但他甚为了解石亮其人,便对雷光光颇有些不以为然,正待劝说 几句,免得他养虎遗患,却听石亮神经质地大叫:“伪君子!”飞天皱皱眉,心想 这等徒弟,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然而他师父就在此地,自己不便多事,便向雷光 光看去。 谁料雷光光并不以为悖,笑眯眯地道:“何以见得?”石亮指着雷 光光大叫道:“你食言而肥,沽名钓誉,实在是天下最大的伪君子!”“咱们口说 无凭,可得有点实实在在的事情,否则是否名实难符?”雷光光依然是一副好脾气, 不温不火地道。 “你既答应沉默大师保我十年平安,却又希望我逃你而去,死于乱剑之下,这 样你既卖了沉默大师人情,而因为我又是逃你而去,沉默大师面前,自然也交待得 了。哼哼,你的险恶用心,当我不知道么?” 飞天道长听说“沉默大师”四 字,不由吃惊地看着雷光光,不知石亮所说是真是假。 雷光光却笑道:“前几天你逃跑,难道也是我教你不成?”“那是弟子一时糊 涂,但你却受弟子胡涂的启发,巴不得弟子一直糊涂下去!” 飞天道长不禁 莞尔一笑,如果沉默大师确有此请而雷光光又无法推辞的话,他有此想倒也不足为 奇,因为换自己摊上石亮这么一个徒弟,杀他既然不行,也只好如此希望了。 雷光光却嘻皮笑脸地道:“岂不论为师是否真有此想,就算有,也没有付诸实 施,最多是' 意欲' 而已。莫非你居然想以' 意欲' 加罪于为师么?” --- 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