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远山渔隐 晓日初升,悉微的光芒映在大江上,照得江上的一叶小舟,像个银带上的金元 宝。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 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 舟上汉子取起装酒的竹筒,对著日出,敲著拍子,慢慢地吟唱起来。舟后摇橹 的少年则未发一言,轻轻地和著汉子的节奏划桨。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沙哑的歌声诉尽沧桑,似乎埋怨老天待其为何不公。 “爹,你又想起娘了。”舟后少年终于开口。 汉子望著天,不发一语,仰头喝了一口酒后,答非所问地道:“孤霞,你看看 这新生的太阳,是不是美的像个梦幻一样?” 少年抬头望著旭日,不解地遥遥头。 汉子笑道:“果然还是个孩子,不知红尘浮梦为何。” “老说我是个小孩,隔壁张老爹、王大娘都说我长得高大,根本不像个才十三 岁的孩子。”少年不服气地回著。 “傻瓜,在每一个父母的眼中,自己的子女永远是个孩子。” 少年气鼓鼓地不回话。 汉子说罢,则不禁喃喃自语道:“好快,十三年就这么过去了。” 回头看著自己的孩子,过天晴不禁忆起往事。 自从十三年前爱妻因难产过世后,十三年来他就与独子过孤霞,在江南的这个 小渔村隐姓埋名,过著相依为命的日子。 十三年前,他曾是黄山派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人物。 而黄山派,则是在中原武林中被推为泰山北斗的九大门派之一。 年少俊俏的他,也曾经是名门淑女们注意焦点。 不过造化弄人,命运让他遇见了柳慧依,苏州香翠楼的名妓。 两人又一发不可收拾地陷入了爱情漩涡中。 九大门派中,就以黄山派最重门人的德性名声,师门自然不愿见他自甘堕落, 充当火山孝子,极力反对他俩在一起,甚至要过天晴闭关思过三年以正名声。 他知道恩师对他期望甚高,视他为黄山掌门的衣钵传人。 他知道白道武林对他十分看重,把他当成一个振衰起蔽的新希望。 不过,他更知道他对柳慧依的感情有多深刻,多令人难以承受。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不顾师命留书出走。带著柳慧依远走高飞, 来到了这一个小渔村,埋起过去的一切。 原来前途可期的衣钵传人一夕间成了师门弃徒。 而所谓的武林新希望也变成了一声叹息。 对此,过天晴并不后悔。 他从来没后悔过,即使他可以重来一遍。 唯一的痛就是柳慧依的早逝。 但是,她留下了他们爱情的结晶──过孤霞。 柳慧依生前最爱看著晚霞,她说这是上天给人间最华丽的礼物。 所以,他们的孩子就以“孤霞”起名。 过孤霞十二岁时,便生得与一般成人一样高,加上壮硕的体格与古铜色的肌肤, 让人有渊停岳峙的感觉。 看著自己的骨肉,过天晴便好似见到了过去的自己。 过孤霞天资聪颖,更胜当年的过天晴。不过三年,已能将黄山派的入门拳术耍 的头头是道,不输功夫老练的江湖人物。 过天晴虽知爱子是练武的好材料,却未将自己的绝技“出云把”传给过孤霞。 其因一是未获师门首肯而私自传艺,黄山派中人定会加以追究,这对过孤霞只 会是祸不是福。 而其二则是不愿意过孤霞再走自己的老路。 江湖的路上大起大落,成者享尽名利,败者横尸街头,过天晴早知滋味为何, 这条路何曾是条康庄大道? 于是,他送过孤霞到隔村郭夫子的私塾学三字经、千字文。一心期望独子能求 取一个功名,售予帝王家,永远不必理江湖中的纷扰。 过孤霞弃武学文,一样表现出色,极获郭老夫子的赞赏。 想到这里,过天晴不禁老怀大慰,提起了渔网朝江中一洒。 不过千算计、万思量,终不敌命运的锁链所纠缠。 此时的洒网的过天晴,又怎能猜想得到自己的独子,会是后来威震江南、名列 “君侯匠道”武林四大神话之一,又匡助名臣拨乱反正的不世英杰──“南湖布衣 侯”呢? 这天,过孤霞与几个同村子的同窗,正从郭老夫子的私塾走出来。 走在他左边的张清,是邻居张老爹的长孙,长过孤霞两岁。 他揉著手心苦笑著说:“今天背书,又挨了夫子二十板子。他下手真是落力, 你看我手心都肿得像块饼了。唉!读书一点也不好玩啊!” 过孤霞揶揄道:“你别老是四处瞎混,上课专心点,多花些功夫在课业上,夫 子自然就会手下留情些。” “别指望了,我根本就不是这块料,那像你这么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快!我背 了三个月的千字文,到现在还是背不熟,而你却是手到擒来,一晚就读熟了,还可 以朗朗上口。”张清道。 他摇著过孤霞的手,求道:“有什么绝招,求求你教教我吧!我实在快被夫子 的教鞭打怕了。” “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厉害,这也都是苦读来的,没半点花巧可说。” “苦读对我来说,实在太累了,我只要一见到书本上那些字,就头昏眼花、四 肢无力,只想要睡觉。” “所以,千字文你才会记不熟。我爹常说学什么事,都要一番恒心与毅力才能 办到。”过孤霞道。 “唉,算了,再讲下去只是多心烦,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张清摇著手说。 过孤霞笑了笑,换过话题说:“你今天不是有什么新鲜事要说吗?” “差点忘了,我告诉你,前两天我见到牛头那小子与王家的小花在村尾的那间 庙后偷偷幽会。”张清低声道。 过孤霞哑然失笑道:“这就是你说的新鲜事?” “还不新鲜,牛头那傻小子,竟然也勾引起姑娘来,还偷偷私会。”张清还故 作神秘地说:“别说我没知会你,我见到两人最后还厮厮磨磨起来。保证过程精采 刺激,今晚有没有兴趣去碰碰运气?” 过孤霞摇头说:“不行,晚上要练字没空去。何况,对这种事我根本没有什么 兴趣!” “就说你是个书呆,这种男女之事格外刺激,真是不解风情!” 过孤霞对张清这番嘲弄淡然置之,不做分辩。他抬头看看天色,已是夕阳西下, 便对张清道:“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了。” 正说著,只见十几个青衣大汉快步向他们奔来,手中还持著兵器。 张清见到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由得退了一步,拉著长的比较高大的过孤霞, 暗道:“小霞,这批人来势汹汹,不知想做什么?” 过孤霞还来不及回话,其中一个青衣大汉已经三丈外发话:“两位小兄弟,你 们有没有一个这般高、受了伤的人经过?”说罢用手比了比身高。 过孤霞仗著胆子大,回答那人说:“没见过,大叔是这个村子的人吗?” “小鬼少管闲事,没见到就快滚!”另一个青衣人喝道。 前面一个青衣大汉出声制止,语气和缓地道:“我们是官府的水师官兵,正在 追缉江洋大盗,小兄弟没事了,你们可以走了。” 过孤霞与张清对望了一眼,心中均生出怀疑。 两人自小住在江边,对水师的穿著打扮自然是心里有数。这批人横看竖看,都 不像是水师中的人。 不过他们并不追问,只是知趣地快步离开,连头也没回过一下。 走过了半里路远后,张清喘了一口气道:“好险,那批人肯定是江中的盗匪, 我听爷爷说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强人,我们刚刚算是捡回一命。” 过孤霞沉思道:“看他们神色匆忙,一定在找什么重要的人?会不会是沿江旅 行的行商?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得赶快报官才行。” 张清露出一副惊慌的表情道:“别把事情弄大了,去报官搞不好会害了自己, 不如装做不知道,反而妥当些。” “万一这批强人杀了村人,你我良心能安吗?”过孤霞反问著。 张清一时语塞,讪讪地问道:“那你心底有何主意?” “不如我回头去向郭夫子说,看看他老人家有何主意,而你则冲回村子去找些 大人向官府通报。”过孤霞说。 张清听罢说道:“这我办得到,可是你就这么回头,万一再遇上那批人,你该 怎么解释?” “我会抄小路走,尽量避免遇见他们,这你可放心。” 张清仍是惊疑未定,过孤霞笑了笑道:“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不是你 常说的吗?何况我会见机行事的,不会轻易吃亏的。” 他拍了拍张清的肩膀说:“快去吧!再拖下去恐怕就出事了。” 张清定了定神,拍拍自己胸膛说:“就包在我身上,你千万小心!” 过孤霞点了点头,往回头路方向奔去。 不出数十丈外,只听见张清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喊声。 过孤霞心中暗叫不好,连忙回过头往张清的方向冲去。 远远见到张清吓得屁滚尿流地坐在草地上,身旁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汉子。 过孤霞一把扶起张清,忙道:“小清你没受伤吧?” 张清指著倒在地上的人,魂不附体地说著:“死…死人!” 过孤霞转过身,低头探探那汉子的鼻息,发现他尚有呼吸,对张清说:“还没 断气,快抬回村子找人救治。” “他会不会就是刚才那批强人在找的人?”张清惊惧地说。 “很有可能,先别管这么多,救人要紧,还不过来帮我抬起他!” 只见中年汉子背上有一道长七寸、宽一吋,深至见骨的伤痕,鲜血还不断泊泊 地流出,眼看是没救了。 “小霞,我看我们还是…别管…”张清慌道。 “混帐,你想见死不救啊!”过孤霞回头骂道。 “好啦,我…我搬就是了!”张清十分不情愿地起身。 “啊。”中年汉子身体突然一阵抽动,然后睁开眼来。 “大叔你怎么了,我们马上抬你回村里医治。”过孤霞急道。 中年汉子望了望过孤霞,断断续续地说:“不…必…了,江松那一…刀砍中我 …的背门,我…全身的…经脉已断,我是…不成了…小…兄弟,麻烦…你生生…好 心,将…这封信送到九…江府城里的…万盛客栈给丁…丁三爷,狄邦我…来世必… 报…大…德……“ 过孤霞接过那封沾满血的书信时,说:“我──” 话未说完,只见中年汉子头一偏,气绝身亡。 “死…死了!”张清无主地喊道。 过孤霞第一次见到死人,也吓得他不禁毛骨悚然,一时觉得天旋地转,竟不知 如何是好,学著张清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张清则是拔腿就跑,再也不顾过孤霞会怎么样。 过孤霞回过神来,正想招手叫住张清,却赫然看见手上的那封信。 他忽然想起那汉子狄邦临死前,托他将信送至九江万盛客栈,给一个叫做丁三 爷的人。 不过过孤霞连反对都还来不及,狄邦就已经一命呜呼。 这笔冤枉帐,到底要如何是好? 他正感到一片茫然,前面发生的事却在心中历历重现。 一批手持凶器的强人、一个重伤而死的中年人,加上一封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 重要的书信,到底怎么回事? 一切的谜团,或许狄邦临死前所说的“丁三爷”会有解答。 不过他并不想知道,因为这个麻烦实在太大。 想起那批人可能还在找狄邦,过孤霞一股莫名的危机感涌向心头。 不知如何,他开始苦笑起来,天知道他为什么要惹这个麻烦! 宁欠活人钱,莫赖死人债。 他不得不做下决定。 过孤霞起身,对著死者合掌虔诚地一礼,说道:“这位大叔,虽然我并不知道 你是什么人,不过既然你托了我这件事,我就只好帮你达成心愿,希望你再天之灵 能保佑我平安。” 说罢,起身向江边渡口而去。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