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兄弟情义 这日清晨,武昌城中男女老幼,口耳相传地,争相告知一件大事。 这就是,“湖远镖局”那个游手好闲的二少爷李维垣,已经回来了。 回来的李维垣,整个人就像是变了性子般,竟然乖乖地跪在镖局大门口,心甘 情愿地等著他大哥“插翅虎”李维垣,前来发落。 有很多不相信传闻的武昌人,纷纷前往“湖远镖局”前一窥究竟。 更有许多亲眼见到李维垣跪在门口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平日作恶多端的花花大少,怎么会突然良心发现呢?一时之间,众说纷纭,蜚 声流语,成为武昌城中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有人说李维垣在经历过一场大病后,因为差点一步踏进鬼门关,所以痛定思痛, 觉今是而昨非,故下了改过之心。 有人说李维垣是在外流浪,穷得受不了,才想到又改过认错,以博得他大哥李 维扬的欢心,让他重回李家,过回昔日的少爷日子。 更有人说李维垣是在外地招惹了一个极厉害的仇家,被逼到走投无路,只好回 到“湖远镖局”,在大哥李维扬的保护伞下苟安度日。 没有人会相信,李维垣已经达成当日负气而出的誓言,学到了稀奇的绝世武功 “观世大法”与“正气歌”;又为了兄弟情义,才会忍辱回到李家来。 当日李维扬向其好友周璜下跪,为了是“兄弟情义”。同样地,今日李维垣当 众在“湖远镖局”下跪认错,也是为了这四个字。 为这四个字,江湖人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两肋插刀。 同样的一幕,也呈现在少年过孤霞的眼前。 主角是名列“湖帮十三英”之九,生性凶残的内四舵“旭日舵”舵主“大力韦 陀”姚茹血。此刻的他,正为延续他义兄“百步追魂”丁存义的性命,舍身面对 “中原九大派”中的有数高手的攻击。 “穿山剑痴”南云霄拔出“削巅”双剑,朗声道:“好个姚茹血,你双手染满 鲜血,早就恶贯满盈。你还想用这招苦肉计,赚我们兄弟三人的恻隐之心,这真是 痴人说梦!” “今天我南云霄,便是第一个找你索命的人!”他大喝道。 过孤霞正想唤住他,被其父过天晴拉住:“孤霞,这是南叔叔自己的家务事, 我们不便干涉。” 过孤霞不禁气苦,回过头,只见“栖凤浪子”燕还春也负手立于其后,也是一 副“与我何干”的表情。 正尽力运功的姚茹血,突然睁开那只独眼,冷道:“对付一个不能反抗的人, 原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看家本事。阁下现在落井下石,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听到姚茹血的冷嘲热讽,南云霄的怒气更盛,更不多说,就一剑刺向姚茹血的 左肩头,期待他的反击。 没想到,姚茹血竟然不为所动,硬生生地让剑刺入,瞬间喷出一道血柱,更牵 引全身,吐出一大口血来。 这口鲜血,尽数吐再丁存义背上,把他吓得苏醒过来。 而南云霄也不禁愣住,收起剑向后退了三大步。 原来他以为这一剑攻去,便可以引得姚茹血反击,到时在丁存义垂危的压力下, 姚茹血定不敢放尽,与他生死相拼。 况且,在自己的身后,还有燕还春与过天晴两个强援在,根本无后顾之忧。如 此优势下,取姚茹血的性命,如同探囊取物般容易。 不过,他却未料到姚茹血可舍命救义兄,让他刺了一剑。 一向智计百出的南云霄,也不禁后悔起来。适才那一剑若正对姚茹血背心要害, 当可稳稳当当地取了他的性命。 现在一剑下去,只伤了姚茹血肩头,虽然有所牵动,造成他气息紊乱,吐了一 口血。不过,这并不可能致命。 接下来若再进击,势必被视为趁人之危的小人举动。 南云霄突然觉得进退两难,不知该攻击,还是不该攻击。 这时,丁存义用微弱的声音开了口道:“九弟,你先别顾我,当先取南云霄这 小人,才是保命上策。” 姚茹血笑道:“三哥受伤甚重,若不及早疏通血脉,将来恐有瘫痪的后患。况 且,我若不尽力护住三哥,恐怕会对不起众兄弟…” 丁存义急道:“九弟,这不等于自杀!你又何苦这么傻呢?” “哈!就算是今天让这些九派的王八,白捡了一个便宜吧!三哥你宜收敛心神, 全力导引我输入的真气,否则小弟就白挨了一剑。” 丁存义感动地说:“好兄弟,就算今天我真的丧命于此,下一辈子,也要与你 这有情有义的好汉,再做一世兄弟。” 姚茹血也豪情四溢地回道:“有三哥这句话,下辈子就算你不找我,小弟也会 找三哥,再做一世兄弟。” 两人在这一刻心灵相通,抛开一切顾虑,彷彿就是立刻引刀就戮,也是无畏无 惧、坦然自在。 患难见真情,临难不茍免,才是无价情义! “插翅虎”李维扬原来在岳阳公干,听到李维垣回来认错的消息,也顾不了一 切后果,匆忙整理细软,带著镖局随从镖师一行,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回到武昌 来。 众人奔进武昌城,在镖局停下来。 李维扬一马当先,勒停了座骑。一翻身下马,却见其弟李维垣直挺挺地跪在镖 局大门口,不觉心中一酸、眼眶微红,口中却厉声喝道:“你这小兔崽子,离家出 走这么久,今天还有脸回来!” 李维垣一见到他,已是泪流满面,哭喊著:“大哥…” 李维扬别过头去,故意不看李维垣,并叫过随行镖师秦羽,朗声道:“秦羽, 找几个人来,把这个李家的不肖子孙,给我乱棍打出去!” “总镖头,二公子才肯认错回来,这…”秦羽为难地回道。 李维扬生气地打断他的话,道:“谁知道这回他是真认错,还是假改过?说不 定是在外头惹了大麻烦,赶著回来避祸…” 李维垣听到这话,连忙回道:“维垣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广江盛’周家于城 西的别院中,反省自己的过错,并未在外惹过祸来。” 众人听罢,不禁大奇,齐向李维垣方向望去。 旁观的百姓议论纷纷,整条大街上,一时人声鼎沸。 另一随行的镖师钱孙见状,向李维扬轻声道:“总镖头,看起来二公子已有悔 改之心,你就大人大量,饶过他这一次。况且,这街坊邻居都来看热闹了,事情若 不快解决,恐怕会对镖局声誉有影响…” 李维扬看著四周,不情愿地挥挥手,道:“罢了,我也累了,这事就交给钱叔 来处理!”说完,头也不回地朝镖局内走去。 钱孙与秦羽二人,见到李维扬已经走远,连忙向前扶起李维垣。 李维垣跪了一天,双脚早已酸麻无力、站不起来,还是靠钱孙与秦羽两人硬架 著他,才能移动。 他正想对钱、秦二人答谢,被前者止住:“二公子先别多说,属下也只是说了 句好话而已,从此之后,还须靠二公子好自为之!” 李维垣望著兄长离去的背影,不禁苦笑。 这时已是夕阳西沉、百鸟归巢,一抹红霞,装扮著昏黄的天。 李家的仆人提著灯,要为三人照路。 李维垣见著灯,心有所感,喃喃自语地说:“爹!维垣回来了!” 一步一步,李维垣感受到炫目的灯光,向他掩袭而来。 火光照得他心头情绪沸腾起来,让他差点就喊出来。 想起回来的目的,李维垣的双目,射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来。 过孤霞的心情一样起伏不定,再加上听了丁存义与姚茹血的一席话,更是义愤 填膺,狠狠地盯著南云霄看。 他心中为南云霄适才的无耻之举,感到十分不齿。 南云霄被他看得不太自然,心中的惭愧油然而生。 这时,过天晴帮南云霄找个台阶下,拱手道:“南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今日报仇之事,不如暂且作罢。“ 南云霄心中知道,自己已经错失了最有利的时机,不情愿地叹了口气:“算这 厮贼子今日命不该绝,”他转过身来,对过天晴笑道:“恭喜过兄,今日燕掌门赢 了‘百步追魂’丁存义,令公子得以重归‘黄山派’门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过孤霞突然下跪,向南云霄与燕还春一礼,陈情道:“孤霞很感激两位叔叔的 另眼相看,不过若要孤霞归于‘黄山派’门下,却是万万不可!” 这次连“出云手”过天晴也是大骇,问道:“孤霞,不可顶撞长辈!你说不归 ‘黄山派’门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过孤霞回道:“爹,您老人家不是说过,江湖路步步危机,非常人所能行,而 要我不可习武的吗?” 过天晴被他一阵抢白,不禁默然。 南云霄笑道:“贤侄千万不可拘泥于世俗,而且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情势已 经改变,能得燕兄亲传,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莫要错失良机,以致终身之憾!” 过孤霞全身一震,瞬间想通了许多事,谢道:“多谢南叔叔的指教,一语点醒 孤霞,”随后跨步走入场中,顺手撕下衣袖,为“大力韦陀”姚茹血,包扎起伤口 来。 “孤霞,你这是做什么?”过天晴连忙喝阻道。 “爹,这位大叔伤口流血不止,孤霞只是略尽人事吧!” “这是‘点苍派’与‘湖帮’的事,孤霞不可多管闲事。”过天晴又劝道。 “爹!您不是平日教导孩儿要见义勇为了吗?帮这位大叔包扎伤口,怎么会变 成闲事呢?”过孤霞回道。 姚茹血看著他,不由得赞道:“你这小子有情有义,不会见风转舵,向恶势力 低头,比你那几个叔叔强上千百倍!难怪丁三哥这么看中你,一定要你这个小子做 徒弟才行!” 过孤霞担心丁存义伤势,忙道:“三爷伤成这样,会不会死啊?” 姚茹血笑道:“我这三哥什么长处没有,就是比较耐打一点。这一点伤,不会 要了他的命了!小子你可放心。” “哼!这种人才,若要进了卑鄙无耻的九大门派,还不如让我‘湖帮’的好汉, 来好好栽培他才是。”他看著众人,又说道。 南云霄冷道:“适才燕掌门与丁兄一战胜了。按约定,过贤侄应归‘黄山派’ 所得,难道你‘湖帮’想来耍赖不成?” 姚茹血不予置评,只对过孤霞说:“小子,你今日若不想拜燕还春为师的话, 尽管出声没关系。一切后果,有我姚某来担待。” 燕还春这时终于说话:“姚兄自身难保,还有空说笑话?” 姚茹血这时行功完毕,将丁存义交给过孤霞照顾,拄著杖爬起身来,然后道: “是不是一句笑话,燕兄与南兄可以试试看!” 燕还春眼中杀机大盛,道:“请姚兄先划下个道来。” “慢著!”过孤霞奔出,站在两方之中,出声制止。 过天晴怕爱子涉险,连忙抢出,抓住过孤霞的手,骂道:“这是什么场合,岂 容你这孩子放肆!” 过孤霞挣脱他的手,大声道:“没错!你们大人家的事,我这小孩原没有资格 可以管,不过事关孤霞前途,爹与众位叔叔可不可以先不要打起来,听听孤霞心中 想说的话。” 看著过孤霞慷慨陈词的模样,众人也就沉默起来,准备细听接著他想说些什么。 过孤霞回过头,看著正躺在地上的丁存义,道:“孤霞想拜丁三爷为师…” 回到家的李维垣,一改以往爱四处游玩的习性,变得像名门闺秀般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成天不是在房间里,就是在后花园中,自言自语地,不知道找些什么。 过了几天,他又吩咐家仆,到城郊农村中,收集一堆不同品种的螳螂,各用小 竹笼装著,送回“湖远镖局”来。 这消息一经传出,又引起武昌城中闲人们嚼舌根的话题来。 这事李维扬起初听到,并未觉得奇怪;过了几天,见李维垣依然故我地胡闹著, 便忍不住想找他好好说一顿。 李维扬叫来管家,问明了李维垣所在,便亲自找他去。 而这日,李维垣依照“盖仙”周无疾所传的口诀,练了三个时辰后,正觉得神 轻气爽,周身百骸充斥著无穷气力。 他心知这“正气歌”神功,对增长己身功力颇为有效,不觉大喜。 他本就是天资聪明之辈,加上周无疾又曾指点过,只要师法“螳螂”,便可弥 补家传“恶来戟法”的缺点。为此,他更努力不懈,想要找出这个答案来。 这几日来,他故意找些昆虫来,看竹笼的螳螂如何收拾,不觉发现螳螂的双臂, 就如同挥舞著双戟的人般,做出许多动作。 李维垣忆起周无疾当日之言,刻意地模仿螳螂的动作起来,不由得觉得好玩, 也就不觉得疲累了。 更有趣的是,他发现有几只生性较凶猛的螳螂,竟然像是会使他们李氏“恶来 戟”一般,用以搏杀猎物,十分有趣。 吃过了午饭后,他背上佩著双铁戟,带著几只新收集来的螳螂,像赶不及似的, 又到后花园去欣赏这几只“会武功”的螳螂表演。 他入神的程度,就连亲大哥李维扬在身后唤他,都浑然不知。 李维扬见到亲弟弟,坐在后花园的石凳上,嘴里叫著“泾渭分明”、“霸王离 姬”、“剪水势”一类“恶来戟”的招式名称,得意忘形地拍著手的模样,只道他 是恶性难改。又见唤他不理,不禁怒火中烧,大喊著:“维垣,你这是干什么?” 李维垣吓得跳了起来,回过头见是李维扬来了,心头稍定,回道:“原来是大 哥来了,小弟我正在研究武功呢!” “胡说!你明明是在玩螳螂,跟研究武功有什么干系?” “大哥有所不知,这武学之道也是师法‘自然万物’,从周围事物找寻克敌方 法,不就是一种武学研究吗?”李维垣道。 李维垣也是武学名家,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第一次听到亲弟弟说出这话来, 也不觉大为吃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维垣笑著拉住他坐下,说:“大哥你仔细看这螳螂绞杀猎物的模样,是不是 很像‘剪水势’?” 李维扬一看,果然有七、八分相似,点了点头。 “不过我们家的‘剪水势’是由上而下,和这只螳螂用双臂紧索住对手的七寸 之处的用法大不相同。”李维扬批评道。 李维垣不同意地说:“我想如果我们将‘剪水势’的起式,那么改改,不就像 这螳螂所为的一般吗?” 李维扬一楞,随即兴趣勃勃地追问道:“你要怎么改法?试一次我看看?” 李维垣站起来,搔搔头想了一会儿,取出双铁戟,乱无章法地舞了起来,看得 李维杨大为吃惊。 原来,李维垣在舞动双戟时,竟隐约带有一阵金属的低吟声。 李维扬心知,这是“恶来戟”练到相当火侯的人,才会出现的现象。就算是他, 也要花上三年,才有这种内外兼修境界。 而平日懒散的李维垣,竟然也有此功力,怎不教他脸色大变? 李维垣见他变脸,以为他又要发作,停了下来,歉然地说:“这改法我一时还 想不出来,大哥不要生气。” 李维扬脸上露出平日难得的笑容,温言安慰道:“没关系,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等你研究出来,再告诉我也不迟!” 李维垣安心地坐下,道:“好吧!等我找到方法,一定头一个告诉你。大哥, 我还有一只螳螂,会使‘二郎担山’…” 李维扬望著他,打断了他的话道:“维垣,咱们两兄弟好久没有好好坐下来聊 天,我见你这几日行为怪异,是不是有什么事瞒著我?” 李维垣顿了一顿,鼓起勇气说:“大哥,有人要对我们‘湖远镖局’不利,你 要小心提防!” “这是怎么回事?”李维扬讶道。 当下,李维垣便把那一夜,听见邵勇与另一人密谋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李维 扬说了,不过他省去了差点因为误会,把邵勇“那话儿”割掉的那段。 李维扬听得眉头深皱,半怪罪地说:“这事关系重大,你怎么现在才说?差一 点就误了大事!” “大哥,我是很想说。不过每一次见到你,你总是不停地教训我,我根本连说 话的机会都没有,这叫小弟如何开口?”李维垣辩白著。 “那还不是因为你实在劣绩太多,我不凶一点,你早就出事了!” 想到这里,李维垣突然反口道:“大哥,你也有事瞒我!” 李维扬眉头一扬,笑道:“我有什么事瞒你。” “你跑去周璜家,求人家收留我,还跟人家下跪…”李维垣说。 李维扬老脸一红,讪讪地说:“这事你已经知道了啊?” 李维垣突然脸色一转,双目微红地说:“其实,我宁愿你带著人马,将我五花 大绑地带回去,然后再打得我死去活来的,都比我知道你为我向外人下跪这档事, 来得舒服多了。” 李维扬心中一阵激动,说不出话来。 “大哥,从前我都以为你是讨厌我,才会责打我。从知道那是以后,才知道我 是彻底地错了…”他向李维扬一拜,然后恳切地说:“从今天开始,我会改过自新、 重新做人的。” 听到这话,李维扬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连道:“好!好!好…” 两人的双手紧握著,过去的不愉快,从此一扫而尽。 “大哥,我那只螳螂,真的会‘二郎担山’,你一定要看看!”他又道。 李维扬抹去眼泪,笑著说:“那么我就瞧瞧,看我们兄弟会不会在螳螂的身法 上,学到什么怪招…” 就这样,两人看著螳螂嘻嘻哈哈地打闹,就像是儿时般地一起游玩著。 虽然不久,太阳又要下山了,但来自后花园的笑声却仍未间断。 “湖远镖局”的奴仆们,看到这情景,都不禁大大地摇起头来。 大家相信,这下李维扬,也被李维垣这恶少给“带坏”了… -------- 西陆文学